第四卷第十一章九五之言
與月狸分手後,姒伊一直在思忖自己提到戰傳說時,月狸何以那麼冷淡?
是因為女性的矜持嗎?
似乎不是。
那又是為什麼呢?
姒伊正百思不解時,天司祿來見她了。天司祿一見姒伊,便先將月狸的來意說了一遍。聽天司祿這麼一說,姒伊恍然道:“怪不得我提到戰傳說時,她很是冷淡……看來,天樂公子將戰傳說領入天司命府後,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因為當時月狸也在天司命府。正是在天司命府發生的這件事,才讓月狸的態度發生了改變,至於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卻還有待查清。”
“其實,以冥皇現在的態度,要想讓戰傳說獲得地位,並非一定要走天司殺這條路。”天司祿道。
姒伊笑了笑,道:“看來,冥皇已不得不下決心對付大劫主、對付劫域了,既然下了這樣的決心,他就不會再將戰傳說視為仇敵了。冥皇也知道,像戰傳說這樣的人,能不讓其與自己為敵,總是一件好事。你已得知了冥皇這一態度,所以,在今天的宴席上,才不怕得罪地司殺的人,是嗎?”
天司祿並不否認,他道:“正是如此。據我所知,冥皇不僅不願讓戰傳說成為大冥王朝的敵人,而且還希望能夠重用戰傳說。為了消除與戰傳說之間的怨隙,冥皇甚至可能不惜犧牲地司殺!”
“讓地司殺成為替罪羊羔?”姒伊道,“這一次冥皇態度的變化可真夠大的,不過,雖然冥皇有此意,戰傳說會不會答應尚很難說。依我對戰傳說的了解,他不太可能會為大冥王朝效命……”
沉吟了片刻之後,她方接著道:“總之,我是希望戰傳說能夠成為大冥王朝中有實權 的人物。”
天司祿道:“我明白了,那麼,現在就應雙管齊下,天司殺那邊也不輕易放棄,是也不是?”
姒伊有些答非所問地道:“其實戰傳說與月狸本就很般配,不是嗎?”
天司祿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好在他也知道這樣的問題其實並不需要他回答。
他相信姒伊其實是在問她自己。
須彌城城主盛依縱然有一百個不情願,最終還是離開須彌城前往禪都,向冥皇“解釋”為何請求推遲成親的時日。
這樣的違心之舉,想想便讓人氣憤。明明是冥皇自己有意要拖延成親的時間,卻還要假戲真唱,讓盛依打落牙往肚裡吞。
心情欠佳,不情不願,盛依前往禪都的行程便很是緩慢,他心道這樣的事反正只是為掩天下人耳目,遲一日早一日又有什麼區別?
就這樣磨磨蹭蹭地到了禪都,花去的時間比平時整整多出了二天。
所以,當盛依進入禪都時,他的兒子盛九月已經病故。
只是,對於這事盛依還一無所知,也絕對不會料到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因為他清楚其子盛九月的“病重”,只是假象,為迎合冥皇的意思不得不這麼做罷了。
盛依對兒子盛九月的死毫不知情,他在驛館住了一夜,第二天才進紫晶宮面見冥皇。就在他留宿驛館的時候,護送宮醫前往須彌城的紫晶宮侍衛中的其中一人已連夜飛馳禪都。
之所以是由紫晶宮侍衛前來禪都禀報,是因為須彌城的人對盛九月的死已起疑心,猜測是幾名宮醫做的手腳。須彌城的人焉能不知少城主盛九月其實根本沒有身染重疾?所以須彌城便扣下了幾名宮醫以及護送他們的紫晶宮侍衛,為了避免須彌城派出的信使被冥皇迫害,便讓紫晶宮侍衛回禪都禀報。
就算沒有幾名宮醫以及紫晶宮侍衛被扣押,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那紫晶宮侍衛也不敢不飛速回禪都禀報。
當盛依終於見到冥皇時,強忍心頭不滿,稱其子盛九月重病,不能如期舉行成親大禮,請冥皇將日子後延,此時那紫晶宮侍衛正好被月狸擋在了路上。
當那紫晶宮侍衛跌跌撞撞地跑入紫晶宮時,盛依已回到了驛館。冥皇賜給他們父子不少禮,派人專門送至驛館,盛依連看一眼的心情也沒有,他早早地便倒在了床上,想著心事。
與此同時,那紫晶宮侍衛正向冥皇禀報在須彌城發生的事。
此季已快入冬了,但在冥皇越來越森冷的目光下,那侍衛額前卻在不斷地冒出冷汗。
當他將話說完時,全身已力乏,幾至虛脫。
殿內鴉雀無聲。
良久,方聞冥皇一聲輕嘆,道:“九月何以如此無壽?連本皇的宮醫也無法使之康復啊!”
誰也不敢接冥皇的話。
不少人都想到:如果盛九月真的是病亡,那麼須彌城即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扣押冥皇派出的人。如今,須彌城這麼做了,這預示著在這件事的後面必有某種內幕。須彌城不相信盛九月真的是病亡,所以才扣押了宮醫與侍衛。顯然,須彌城很可能已懷疑是冥皇派出的宮醫加害了盛九月。
至於冥皇會不會真的加害盛九月,又為什麼要加害盛九月,則是各有各的想法。
無論如何,在這種時候,當然是明哲保身,少開口為妙。
殿內的氣氛很是壓抑。
冥皇似乎也是滿腹心事,又沉默了良久,他才說出一句話來:“先留住盛依,但暫時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他。”頓了一頓,又道,“本皇要親自把這件事告訴他。”
聞者皆大覺意外,一時猜不透冥皇為什麼要這麼做。
盛依一夜都未曾睡踏實,總是在不斷地做噩夢,千奇百怪的噩夢,但醒來時,卻一個也記不起了,只覺得猶有餘悸,手心也是一片冰涼。
“難道昨日面見冥皇時,冥皇已從我的言語中看出了我的不滿,要怪罪於我?”
轉而又一想,這件事分明是冥皇有失王者風範,若冥皇還要步步進逼,那便是豁出不要這城主之位又如何?
草草洗漱好,盛依仍是心亂如麻,他從須彌城帶來的隨從為他送來了一些精緻的糕點,盛依也只是胡亂吃了一點。
正這當兒,忽然有人進來禀報:“城主,聖皇親自移駕來見你了。”
“什麼?”盛依一呆,有些回不過神來,目光向窗外看了看,天剛剛亮起。
一陣腳步聲後,萬民仰視的大冥冥皇出現在了門外,陪同冥皇的只有幾個人,都是一般侍從的裝扮,沒有人攜帶兵器。
盛依雖然心頭不滿,但君臣之禮卻是不能失的,他趕緊起身,向冥皇施禮,卻被冥皇攔住了。
冥皇禀退了其他人,當屋內只剩下他和盛依兩人時,才道:“我此次不是以冥皇的身份而來,而是以香兮長兄的身份來的,算起來,盛城主是我的長輩了。”
盛依不曾料到冥皇居然這麼說,很是惶恐,忙道:“聖皇折煞盛依了,盛依無地自容。所謂君君臣臣,是容不得絲毫逾越的。”
冥皇嘆了一口氣,道:“這些年大冥王朝安定了,繁文縟節也多了,遙想當年,玄天武帝開創大冥之初,還與他的幾個重臣結為兄弟,君臣之間,坦然相對,是何等讓人稱羨啊?”
盛依不知該說什麼好,唯有沉默,心頭暗忖冥皇究竟是為什麼事而來?總不至於一大早來驛館,就是為了跟他講這些君君臣臣的道理吧?
“我這次前來,是向盛城主賠不是的。”冥皇忽然有了驚人之語。
盛依如聞驚雷,卻有些呆了,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半晌才回過神來的他,急忙跪下,道:“盛依有不是之處,請聖皇明言!”
冥皇再度將他扶起,道:“我是為香兮與九月的事向你賠不是的。”
盛依心頭“咯噔”一下。
“其實,香兮早已失踪,並不在紫晶宮。”冥皇緩緩地道。
今天,冥皇所說的話,真是句句讓盛依心驚。
“香兮公主她……”盛依道。
“她是在我決定將之許配給九月之後失踪的,至今下落不明。大冥冥皇的胞妹竟然會失踪,這事若傳出去,顯然大大有損大冥的威望,所以,我當時便下令知情者一律要嚴守這一秘密,只盼能在她成親之日前找到她,我以為這不難做到。”
“公主她是自行出走,還是……”盛依遇到這樣棘手的事,難免有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冥皇苦笑一聲,搖了搖頭,道:“至今還不能確定她是不是自行離去。”
“會不會是……公主得知聖皇要將她下嫁給犬子,而公主卻並不願意,所以她……選擇了迴避?”
到了這份上,盛依終於決定把心裡的念頭說出來。
“或許……也有這個可能,我知道九月是一個出色的年輕人,可香兮公主恐怕未必了解,女孩子的心總是難以捉摸的,我平日也很少有時間照應她,也不知她平日里想的是什麼。”冥皇說他這一次是以香兮公主的長兄與盛依相見,而此時他的言行也的確是一個在為妹妹擔憂的兄長。
冥皇接著道:“我讓人暗中查找她的下落,卻毫無結果,而婚期卻越來越近,若是到了成親的那一日,新娘卻不知所踪,那豈非要貽笑天下人?無奈之下,我只有出一下策,讓盛城主稱九月患病,以拖延時間。”
盛依一直在為冥皇既想拖延婚期,又要由他們父子承擔這樣的責任而耿耿於懷,這時方才明白其中的內幕。
冥皇的坦言赤誠讓盛依的不滿之情煙消雲散,若設身處地地為冥皇想一想,冥皇也的確有他的難處,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他們父子雖然受了一些委屈,但並無實質性的損失,為君王分憂,本就是作為臣子的職責所在。
至於香兮公主失踪後,盛九月與香兮公主的婚約還能否舉行,又在何時舉行,盛依也不太在意,就算最後冥皇不得不毀約,盛依也能接受。其實須彌城迎娶香兮公主是一件有利也有弊的事,這一點盛依很清楚。
於是盛依道:“為聖皇分憂,是盛依分內之事。聖皇沒有事先將這一點告訴盛依,定是為勢所迫。”
冥皇點了點頭,喟然道:“對於此事我一直很內疚啊。”
盛依在得知真相後,心情反而不再像昨日那麼沉重了。
冥皇接著道:“我之所以派出幾名宮醫前去須彌城,只是為了掩人耳目。一個人說一次謊不難,難的是為了這一個謊言不被識破,就必須以更多的謊言來掩飾這個謊言,我雖是冥皇,也不能例外。”
盛依心頭有些感動,冥皇對他說這番話,可以說已是推心置腹了。
他盛依夫復何求?
他卻不知,一場災難早已在悄悄地等著他了。
冥皇這才道出此行的最終目的,他道:“我卻沒有料到,我派出幾名宮醫的舉措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卻因此而鑄成大錯。”
盛依不解地道:“聖皇的意思是……”
冥皇的目光與盛依正視著,他聲音低沉地道:“我已接到須彌城飛傳過來的消息,九月死了。”
“誰?”盛依問了一句,猛地醒過神來,頓時呆住了。
“不!決不可能!”盛依暴吼一聲,鬚髮皆張,雙目赤紅,模樣甚是可怖。
盛依的反應早已在冥皇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一點也不吃驚,只是默默地望著盛依。
盛依忽然想到了什麼,神色大變!他以極為複雜的目光望著冥皇,嘶聲道:“他……是怎麼死的?”
“病死的。”冥皇道,“當然,你我都知道,這不會是事實的真相,因為九月他原本就根本沒有生病。一個本是安然無恙的人,經過醫術高明的宮醫的醫治,卻突然死了,誰都會懷疑這是宮醫下的毒手。宮醫一直深居紫晶宮,與世無爭,當然不會與須彌城有仇,那麼,這些宮醫就應該是奉我的命令這麼做的,是我想除去盛九月。”
盛依的眼中閃著駭人的光芒。
“但是,既然誰都能看出是我想除去九月,就說明我的手段太不高明了。用這種低劣手段的人,根本不配成為樂土的九五之尊!我自忖還不至於會使出這樣低劣的手段。”
“你是想說此事與你毫無關係?!”盛依悲憤如狂,全然不顧眼前此人是大冥冥皇,竟以“你”相稱!
“當然有關,如果不是我先讓九月稱病,後又派出宮醫,殺害九月的人,未必有機會可趁。但現在,他卻可以在毒害九月之後,讓須彌城懷疑是我讓人這麼做的,挑起須彌城對我的不滿,而兇手卻安然無恙。”
盛依嘶聲狂笑:“你以為這麼說我就會相信你嗎?”
“你會信的。”冥皇沉聲道。
兩人就那麼默默地對視著,不出一言,連時間彷彿也凝固了,氣氛緊張得讓人窒息。
而盛依的嘶吼,竟沒有引來冥皇身邊的人。
良久,良久。
盛依終於開口了:“我要即刻回須彌城!”
冥皇點了點頭。
“你不怕我回到須彌城之後,立即舉須彌城之兵力,進攻禪都?”
“若我擔心這一點,此刻就不會在這兒了;若你會作出這樣的選擇,你就讓我太失望了。”冥皇聲色不動地道。
盛依無言,目光陰沉。
清晨,天司祿府的後院中,鳥鳴聲千轉百回。
空氣很清新。
姒伊的居室裡,其貼身侍女正在為她磨墨。
一切準備妥當,那侍女將畫紙鋪在了案上,再將畫筆交於姒伊的手中。
姒伊將畫筆執在手中,卻久久未動。
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又怎能作畫?
唯有姒伊的侍女知道,每日清晨作畫,已是姒伊延續二年多的習慣了。
姒伊並非生來就雙目失明,在沒有失明前,她曾學過繪畫。
以她的聰穎,無論學什麼,都應是十分出色的,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但雙目失明之後,她又何必再有此舉?
姒伊仍未落筆,卻忽然向她的侍女道:“這兩年來,我畫的畫你都收好了嗎?”
“收好了,小姐放心。”
姒伊微微頷首:“等我畫滿整整三年,就不再畫了。”
姒伊還從未提過她有這樣的念頭,所以那侍女頗有些好奇地問道:“為什麼要畫滿三年就不再畫了?”
“因為我曾夢見當我畫夠了整整一千張他的畫像時,他便出現在我的身邊了。那時,我與他天天在一起,又何須再日日畫他?”姒伊道。
“小姐很相信夢?”侍女道。
“相信……因為我的夢境總是很美好。”姒伊幽幽地道,“當他出現在我身邊時,我竟然可以看見他!”頓了一頓,又道,“昨夜的夢裡,我夢見他,他顯得有些不開心,可惜,他沒有告訴我為什麼。”
她說得有些入神,此時的她,一點也不像是一個讓冥皇頭痛不已、在幾股強大勢力當中游刃有餘的女子,而只是一個對生活充滿著美好憧憬的女孩。
“小姐夜夜都會夢見他,難怪能畫得那麼傳神。”那侍女道。
“是嗎?”姒伊微笑著道,“作畫要意存筆端,畫盡意在,融化意象,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所以傳不傳神,與雙目能否視物並無必然的關聯。若是讓我畫別的人,只怕是根本無從下筆了。”
話畢,筆鋒已落,勾、擦、染、點、描……一氣呵成,頃刻間,一個有著大致輪廓的年輕男子已躍然紙上。畫極為抽象,難以細辨容貌,卻能讓人感到這是一個高大偉岸、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
“奇怪,這人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那侍女低聲道。
姒伊不以為然地笑道:“他只是在我夢中出現過,你怎可能見過他?”
那侍女也覺得自己多半是看走眼了,便不再多說什麼。
這時,物行自外面進來,他一進來便道:“戰傳說已離開了天司祿府。”
“哦,他去了什麼地方?”姒伊知道物行既然來向她禀報,戰傳說此行就有些特殊。
“不知他要去什麼地方,這一次他要去的地方,連爻意、小夭都不肯告訴,而且,他是在天還沒有大亮時就匆匆離開了禪都。”
“他出了禪都?”姒伊大吃一驚,這一次,她是真的不明白戰傳說的用意了。照理,有爻意、小夭在天司祿府,他是不會輕易遠離禪都的。
……
正如物行猜測的那樣,戰傳說的確沒有把此行的目的告訴爻意、小夭,其原因就在於他不想她們為他擔心,因為他是要去九極神教昔日總壇所在地與勾禍相見。
勾禍修為蓋世,殺人無數,性情不可捉摸,戰傳說與勾禍相見,可以說是生死難卜,如果小夭、爻意知道他是要去見勾禍,非但會擔憂,而且說不定會全力勸阻。
他不想改變主意。
而且,這一約定本就是他與勾禍之間共守的秘密。
這些日子來,戰傳說一直在為小夭的安危擔憂,之後又是赴祭湖之約,與血影一戰後,他曾昏迷過一段時間。昨夜戰傳說記起自己與勾禍還有一個約定,曲指一算,才發現期約已到了。
如果今日天黑之前不能趕到九極神教昔日總壇,就是戰傳說失信了。
雖然對方是昔日人神共憤的勾禍,但戰傳說也不願失信。更何況,勾禍還知道不少關於不二法門的秘密,這些秘密對戰傳說個人或許不太重要,但對天下人卻相當重要,因為今日的不二法門的力量實在太強大。
戰傳說覺得時間緊迫,是一刻也不敢耽擱,所以他在天還沒有亮便起身起程了,臨走時他只叮囑爻意、小夭不要輕易離開天司祿府。
戰傳說之所以敢暫時離開爻意、小夭,與天司祿昨日告訴他冥皇對自己的態度發生變化不無關係。冥皇態度改變的原因,戰傳說也能猜出一些。若冥皇不再持除他而後快的態度,那爻意、小夭留在天司祿府還是比較安全的。
要找到昔日九極神教總壇所在並不難,在九極神教總壇,大大小小不知發生了多少戰鬥,上演了多少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它曾經與禪都一樣,備受萬眾矚目。
戰傳說一路向南,再向東,雷厲而行,不敢有所耽擱。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
戰傳說終於立足於滔滔赤河西岸。
赤河是人工開挖引水形成的河道,此舉是在九極神教勢力最盛時完成的,勾禍便以這條人工開挖而成的河道為第一道防衛九極神教的屏障。
說來也巧,就是從赤河開挖通水之後,九極神教的勢力開始哀退。有人說這是因為勾禍開挖此河,就顯示了他起了固守自封、不再進取之念,一個失去了進取心的強者,是很難保持自己的霸業的。
也許,這只是巧合,卻有好事者將兩者牽連在一起,作牽強附會的解釋。
赤河本是無名之河,勾禍第一次大敗時,樂土各族派全面進攻九極神教的總壇,那一戰,殺得天昏地暗,雙方死亡無數,這條河的河水皆被染紅了。
這一戰,以九極神教慘敗告終。眾人殺盡負隅頑抗的九極神教弟子後,還不解恨,又放了一把火將氣勢恢弘的九極神教總壇燒得一干二淨,最後連赤河也將之用土重新填上。
很難說此舉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它只是一種極端情緒的宣洩方式罷了。
如果沒有南許許,這場災難也許就這樣結束了。
但,事實卻是南許許奉其師尊遺命,救起了勾禍。
勾禍東山再起,捲土重來,勢力再次壯大,很快他便重新奪回總壇,並在原址建起更具規模、更有氣勢的總壇。
與此同時,勾禍也做了一件其實並無多少意義,但在他看來卻不能不做的事,那就是將被填埋了的赤河重新開掘。
當昔日的河床重新出現在人們面前時,他們驚愕地發現,河床的岩石竟然已成觸目驚心的紅色!
有人說這是被鮮血染紅的。
但鮮血染紅這些岩石,何以經久而不褪?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當清冽的河水再一次沖刷河床時,河水被河底的岩石映成了一片血紅色,彷彿在滔滔流動著的,不是河水,而是鮮血!
赤河之名,由此而生。
當勾禍第二次被擊敗,九極神教第二次被攻破時,又有人建議將赤河填實。但這一次,卻被九靈皇真門的乙弗弘禮阻止了。
乙弗弘禮道:“此河雖不吉祥,卻可告誡後人。”
赤河因為乙弗弘禮這一句話而保存下來了。
此刻戰傳說立足於赤河西岸,只見河水暗紅如血,殘陽斜照,水聲嗚咽,讓人心生愴然之感。
目光越過赤河,便可見九極神教的總壇遺址了。
木質的梁、柱可以燒去,但殘壁斷垣仍在。無數的房屋一層層地向後鋪開,延綿不絕。黃昏的光線很是暗淡,所能看到的九極神教總壇只是一個大致情形,這反而可以遮掩它的破敗,隻大致地勾勒出昔日的輪廓。
曾讓樂土武道為之色變的一代魔主,此刻會在哪兒等候他呢?
戰傳說收回了目光,輕輕地籲了一口氣,飄然掠過赤河,走近九極神教總壇。
九極神教的總壇建在一座坡度不大的山上,成百上千的建築呈翼狀向兩側展開,就像是一個巨人欲擁抱天地蒼穹。
九極神教的總壇正面所對的,是一馬平川。
所以,九極神教的總壇雖然地勢不高,卻有睥睨眾生的氣勢。
步入山門,可見路旁有巨大的已折斷成數截的石柱,當年,甫入九極神教的總壇,便可見一對石柱相對聳立,高逾十丈,直指雲霄,何等氣派!
戰傳說的目光卻未落在這兩根已斷了的石柱上,而是落在了路旁的森森白骨上。
森森白骨處處可見,尤其是在道路的兩側。
這些屍骨一定是九極神教弟子的,他們是失敗者,所以他們的屍骨無人收殮,只能暴於荒野。
走近了,才真正地知道九極神教的破敗與蒼涼。路邊,斷壁旁長出了雜草灌木,此季已是深秋,草木枯萎,處處顯示著凋零肅殺。
那些屍骨散於各處,姿態不一,他們都是在殘酷廝殺中倒下的,所以才會如此。
雖然沒有親歷數十年前的那場風雨,但戰傳說能想像得出當年的血戰。甚至就是現在,在這樣的沉寂無聲中,戰傳說恍惚中仍依稀能聽到金戈鐵馬之聲,空氣被利刃破空而過的聲音攪得一片囂亂。
數十年前,無數人拋頭顱、灑熱血,卻又有幾人知道自己為什麼拋頭顱、灑熱血?風裡來、雨裡去;生里來、死裡去?!
戰傳說的心頭有些沉重。
他甚至幾乎忘了自己來九極神教總壇的初衷,沒有留意勾禍什麼時候會出現,而只是在默默地走著。
天色越來越暗,黑暗把戰傳說與周圍的一切慢慢地融合在一起。
彷彿,他不是這片空間的闖入者,而是本來就是屬於這片空間。
戰傳說甚至“看到”那些森森白骨重新站起,重新有了血肉,活生生地立著,執著各種各樣的兵器,他們的目光瘋狂而又冷漠,無數的樂土武道中人向他們衝殺過來,兵器交擊聲、鮮血拋灑時劃過虛空發出的像風一般的聲音……讓人齒寒!
空氣中有一種微甜的血腥氣。
九極神教弟子不斷倒下,倒在血泊中,瘋狂廝殺的雙方誰也不看戰傳說一眼,而戰傳說就在他們之間默默地走著……
“哇……”一聲鳥鳴,一只烏鴉自一具屍骨旁振翅而飛,飛入蒼茫的夜色之中。
戰傳說從幻覺中被驚醒過來,他發現自己已經走在九極神教總壇的腹地了。換而言之,如果九極神教沒有覆滅,那麼這兒就是其核心地帶。當年九極神教勢力如日中天,懾於九極神教的淫威,有不少族派依附屈從於九極神教,那時,勾禍的一道道指令由這兒傳出,可以說是一呼萬應,風光無限。
而今天呢?
這裡顯然很可能是曾經的主殿,它四周皆是以巨大而方正的岩石砌成,所以,大火根本無法將它徹底毀去。看得出,它的部分牆體雖然毀去了,但這並不是被火燒毀的,而是被砸毀。
戰傳說步入了這間僅餘四壁的主殿。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個人——
勾禍!
主殿的北向中央有一張巨大的以玉石雕成的交椅,雖然被毀的面目全非了,但它的模樣仍在。
此刻勾禍正靜靜地坐在那張面目全非的交椅中。
“你來了?”
勾禍的聲音傳入了戰傳說的耳中,或許確切地說是傳入他的心裡,因為勾禍真正的說話聲嘶啞古怪,不堪入耳,這是勾禍以內息傳出的聲音。
“我來了。”戰傳說應道。
此時此刻,戰傳說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不是在與一個現實中的人對話,而是在與已經流逝的歲月交談。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你來了?”
晏聰對站在門外的靈使道,此刻,他正在萬聖盆地一處很偏僻、很不起眼的屋子裡,屋子的主人已不知去向。自從前些日子大劫主進入萬聖盆地後,萬聖盆地不少人就搬遷逃離了。誰都知道大劫主比當年的勾禍更可怕,勾禍可以藉任何理由殺人,而大劫主殺人卻不需要任何理由。
晏聰要見靈使,又不想讓外人知道他與靈使特殊的關係,所以便選擇了這間屋子。
“是。”靈使道,然後他走入了屋中,反手將門帶上。
晏聰開門見山地道:“我找你來,是想問你一件事。”
“主人請說。”靈使道。
晏聰道:“今日我與天司殺、地司危、蕭九歌、藍傾城五人一起對付大劫主,結果卻久攻不下,反而是我們這邊傷亡慘重,尤其是藍傾城,甫一交手,便被大劫主擊殺。大劫主修為之高,實是驚人!更可怕的是他的絕學'黑暗氣訣'再配合他的黑暗刀,可以吸納他人的力量為己用,這使他幾乎未戰便立於不敗之地了,但是——最終,他還是敗了。”
“我已聽說是主人將他擊敗的。”靈使道。
晏聰道:“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地方,我自忖絕對沒有一刀擊退大劫主的實力,但事實上我非但做到了,而且還毀去了他的'烈陽罡甲'!當時,我忽然覺得力量前所未有的充盈,所擊出的那一刀之威力,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我不知這種力量由何而來,也不知它對我究竟是利還是弊,所以雖然當時我已佔據了優勢,卻還是沒有全力截殺大劫主,任他逃脫。我擔心那超越我能力的一刀,是某種危險的信號,如果久戰下去,或許會有危險。而大劫主顯然不知這一點,他以為這就是我的真實實力,所以他知難而退了。當時,我顯得很從容自信,並非我有擊敗大劫主的十足把握,而是因為擁有強大的心靈力量後,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疑惑與不安、驚懼,所以,我才以自信示他,讓他更相信他已無法擊敗我。”
頓了一頓,晏聰接著道:“我想知道的就是我為 會忽然變得更為強大?”
靈使視他為主人,對他絕對忠誠不二,所以晏聰可以對靈使毫不隱瞞。
靈使想了想,道:“三劫妙法的力量來源於'天、地、人'三劫,是以稱之為三劫妙法。如果可以從天劫、地劫、人劫中吸納力量,就可以變得更為強大。主人的變化,應該是源於這三種可能性中的其中一種。”
“天劫、地劫、人劫?”晏聰低聲道,他很快想到了在玄天武帝廟中與大劫主那一戰之後的遭遇。當時他眼看就要亡於大劫主之手,卻因為天電忽至,緊接著又是九幽地火噴發,大劫主才沒能對他下手。正是那次遭天電相擊之後,他的修為再次飛速激進,一舉擊殺了鬼將,否則若以他剛練成'三劫戰體'的修為,未必能夠殺得了鬼將。
靈使接著解釋道:“練成三劫戰體只是將軀體的承受力提高了一個常人無法企及的程度,就有如大海與湖泊不同,海可以容納萬川,而湖泊卻不能。”
靈使不愧是宗師人物,對武學的分析可謂是深入淺出,闢析入裡,晏聰又天資甚佳,立即恍然大悟,明白了為何經歷玄天武帝廟那一場遭遇後,他會變得更為強大。
如果不是擁有三劫戰體,只怕他早已在那天電擊中時灰飛煙滅,但擁有三劫戰體的他卻因此而因禍得福,吸納了天電可怕的力量。
“天電是天劫之象,可以導引晏聰修為的提高自是在情理之中,但在落日峽谷'滅劫'一役中並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發生,為何也會如此?”晏聰既是自言自語,又是在問靈使。
“那就應是人劫造成的。”靈使道。
“人劫?”晏聰道,“此話怎講?”
靈使道:“我聽說落日峽谷一戰,被大劫主所殺的,不下二百之眾,二百餘人亡於一旦,此即為人劫。落日峽谷地形狹窄,死亡冤氣鬱積,正是形成人劫之氣的絕佳條件。”
晏聰微微變色道:“怎會如此?”心頭一陣狂跳,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功力的突飛猛進,竟然是得益於兩百餘人的被殺。
靈使是絕對不會騙他的,那麼也就是說這的確是事實了,而這樣的事實,對晏聰來說,多少有些難以接受。
靈使卻繼續道:“所以,當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之時,正是三劫戰體能達到最高極限的最佳時機……”
晏聰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晏聰心道:“若是這樣,那我的修為要達到最高境界,豈非要以天下蒼生的幸福為代價?我不願如此啊!”
他心頭有些不快,便轉移了話題,道:“這些日子來,你可查到了天瑞甲的下落?”原來靈使與晏聰分手之後,一直在查找天瑞甲的下落。以靈使的地位身份,可以指使諸多不二法門弟子相助,成功的機會要大一些,所以晏聰指派靈使去辦這件事。雖然暫時晏聰還不知天瑞甲對他有什麼用處,但既然天瑞甲是大劫主垂涎之物,又有非比尋常的來歷,若能得到,總是一件好事,至少比落在大劫主手中強。
靈使道:“我只查出羽老得到天瑞甲後,是向坐忘城方向逃去,但卻沒有進入坐忘城,而是繼續向東。”
“你怎麼知道他沒有進入坐忘城?”晏聰很疑惑地問了一句。
“因為坐忘城中也有不二法門的人,如今坐忘城的新任城主就是不二法門的人,羽老模樣醜陋古怪,他若進入過坐忘城,是不可能不被人發現的。”靈使道。
晏聰暗暗心驚,忖道:“沒想到今天的坐忘城城主也是不二法門的人,不二法門暗中已控制了大冥王朝多少力量?如果不二法門對大冥王朝的確已大肆滲透,而這是有所企圖的,那麼大冥王朝就十分的危險了。像坐忘城城主,肩負著管轄六大要塞之一的重任,可以說是舉重若輕,若是再多幾項這樣的權位被不二法門所控制,那將是一件怎樣可怕的事?!”
這事對於不二法門來說,當然是極為重要的秘密,所以至今除了不二法門位居高位的人外,還沒有人知道先前的貝總管、今天的坐忘城城主是不二法門的人,唯有晏聰卻知道了這一秘密,這得益於他對靈使的控制。
這讓晏聰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特殊地位:利用靈使,他可以知道許多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與不二法門有關的秘密,如果他想投靠不二法門,這將是他非常有利的條件;同時,如果他想與不二法門作對,這同樣也是他的有利條件。
最重要的是,他擁有這得天獨厚的條件,卻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這一點。一般來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總是處境很危險,但晏聰卻是一個例外,沒有人會想到他已可以絕對地控制靈使!
想到這一點,晏聰心中略有些興奮,定了定神,他又道:“羽老沒有進入坐忘城,又去了什麼地方?”
“他繼續向東而行。由坐忘城向東,先是天機峰,然後就是卜城,最後便是大海了。這麼大的範圍,很難確定羽老會在什麼地方隱身,他與我一樣是靈族中人,要追踪他很不容易。”
“如此說來,我們就只有放棄了?”晏聰道,“靈族是威仰駕前四靈的後人,威仰則是玄天武帝的最大敵人,大冥王朝乃玄天武帝所創,靈族的使命,恐怕就是要幫助他們所謂的少帝對付大冥王朝吧?如果他們找到了少帝,再將天瑞甲獻與他們的少帝,那大冥王朝就很危險了——這不是我所希望的。 ”
靈使怔了怔,沉吟了片刻,毅然道:“此事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哦?”晏聰看了他一眼,道,“你說說看,有什麼辦法?”
“現在是主人要找他們,當然很難找,卻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他們自我暴露!自從我離開靈族後,他們對我一直是恨之入骨,可以說是恨不能除我而後快,如果他們發現有除去我的機會,一定不會放過!”靈使道。
“你是說,以你為誘餌,將他們引出?”晏聰已明白過來了。
靈使點了點頭,道:“正是!”
他對晏聰之忠誠,可謂是沒有半點虛假。以前,他對靈族的人一直是心存顧忌的,對於這一點,晏聰不免也暗自感慨,如果一直是自己被靈使操縱而沒有反客為主,那麼此時的他,就如同現在的靈使一樣。思及這一點,晏聰暗稱僥倖。靈使作為曾受萬眾崇仰的人物,卻心甘情願地受他驅使,對此晏聰有時會覺得有些殘忍,但想到靈使對他所用的手段,這樣的念頭很快便打消了。
靈使向晏聰提供了尋找羽老的計謀,晏聰覺得應該可行。不過,對於天瑞甲,他終不是最感興趣的,眼下,他最關心的是大劫主的事。
晏聰知道,落日峽谷之戰,已經把他的名聲推至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可以說,以前他曾擔心過的與六道門的恩怨,與蒼黍的恩怨,如今已根本不會再困擾他了。
現在,他想做的,就是要乘勝追擊。如果能夠擊殺大劫主,那麼他的人生將從此揭開嶄新而輝煌的一頁。
這正是他急於要見到靈使的原因,他想知道自己的修為是否足以應付大劫主。
現在,他已知道了答案。
剩下要做的,就是對大劫主的最後攻勢了。正如晏聰自己所說,他是六道門弟子,六道門的追踪術天下無雙,與大劫主鏖戰時,他已藉機在大劫主身上做了手腳,雖然只是撒上了少許粉末,卻足以讓他牢牢把握大劫主的行踪。
大劫主已是在劫難逃,他已是孤家寡人,“烈陽罡甲”已潰散,更重要的是他的不敗神話已被晏聰打破,連行踪也被晏聰掌握,晏聰沒有理由不信心十足。
他背負著雙手,在屋內緩緩地來回踱走了幾步,終於停下,笑了笑,道:“真不知大劫主是怎麼想的,他居然是向東而去,而不是朝北,難道他還心存僥倖,想得到天瑞甲嗎?連你都難以找到天瑞甲的下落,他自身難保,又怎能找到天瑞甲?就讓聖水教先與他殺上一陣吧。”
以晏聰本身的情面,當然不可能請動聖水教。請動聖水教的人馬是靈使之功,聖水教中人水性極佳,加上雲江多霧,他們一直潛伏在上游地段,大劫主進入落日峽谷時,當然不知聖水教人馬的存在,直到大劫主已經進了落日峽谷,他們才順遊而下,浮出水面,切斷了大劫主的退路。沒想到大劫主並不是由原路退回,他還不知道晏聰已利用一批六道門專門馴養的鷂鴿,再藉助撒在他身上的粉末,牢牢地掌握著他的行踪。所以脫身之後,他立即迂迴遁入危山十九峰中,僥倖地逃過了勢力強大的聖水教的堵截。
但這一次進入危山十九峰,與前些日子在危山十九峰的遭遇卻截然不同了。那時候只要他隱匿不出,樂土人就無可奈何,現在卻是無論他在什麼地方,剛剛找好隱身之地,立即就有殺聲四起,也不知來了多少樂土武道人士,其中又有多少如天司殺那等級別的高手,只好再度脫圍。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等大劫主意識到事有蹊蹺時,樂土各路人馬對他的包圍圈已越縮越小,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渡過雲江。
但這條路其實也是死路,因為雲江有聖水教教主召恨水及百餘教眾在等候著大劫主。召恨水一直偏安於海上,所以他的名氣不如雙相八司等人那麼響亮,但知情的人都知道他的修為未必在八司之下。更重要的是他有云江之利,劫域天寒地凍,根本沒有像樣的河流,而召恨水卻是善於水戰。
晏聰最近知道的情況就是大劫主在危山十九峰迂迴了一個大圈後,最終選擇了橫渡雲江這條路。
所以晏聰才會說要讓聖水教先與大劫主一戰。
大劫主在危山十九峰東奔西突時,晏聰一直在養精蓄銳。昨日大劫主退去後,一部分人開始清理落日峽谷中的死傷者,最終死於大劫主刀下的有兩百人左右,這其中包括藍傾城,而被山岩砸死的也有一百餘人,傷者更多。這一戰,對於樂土武道來說,是自從九極神教之亂後最慘烈的一戰,就是不久前動用數万戰士的雙城之戰,死傷也沒有如此嚴重。
一天一夜過去了,大劫主最終還是回到了起點:他的突圍,正是自云江江畔一刀斬殺千馬盟九名弟子開始的。
晏聰躊躇滿志地道:“現在我便要前往雲江,追踪羽老的事,暫且擱在一邊,你隨時在暗處接應我便是。對了,如果不二法門有什麼事,你平日怎麼做,現在依舊怎麼做便是。”
靈使答應了。
晏聰高估了聖水教的力量,或者說是低估了大劫主的修為。
晏聰本來是絕對不會低估大劫主的,但落日峽谷一戰,多少讓他的心理有了微妙的變化。
當晏聰趕至雲江時,雲江一片平靜。
不過,平靜只是表面現象。在這兒,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已經結束。
聖水教死十九人,傷四人,其教主召恨水也身受重傷——大劫主突破雲江之圍,橫渡雲江成功!
雲江江面依舊水氣氤氳。
江的這邊已聚集了大批人馬,但暫時還沒有橫渡雲江追擊大劫主。
在這種時候,臨時糾合各方面力量的弊端就顯露出來了。在此之前,各路人馬以為勝利在望,都戰意高漲,一直將大劫主逼至雲江。
但召恨水未能截下大劫主之後,就開始有了不同的意見了。在這次“滅劫”之役中損失慘重的族派主張繼續追殺,不給大劫主喘息之機;而其餘人馬則多半有些洩氣了,覺得大劫主已突出了包圍圈,再追也是枉然,倒不如再從長計議。時間就這樣在爭執之中消耗,直到晏聰趕到雲江,仍沒有形成統一的意見。
晏聰心頭極不是滋味。
還有什麼比積山千仞、功虧一簣更讓人感嘆的呢?
江的對岸,就是亂紅山莊。
今夜,亂紅山莊點起了星星點點的紅燈籠,縱然是夜色已降臨的此時,山莊的景緻依舊與“亂紅”二字相得益彰。
“如果亂紅山莊不採取明哲保身的態度,能夠與我們攜手對付大劫主,恐怕就不是這樣的結果了。”晏聰頗有些遺憾地思忖著。
就在他心有感慨時,忽聽有人呼喊:“快看,江的對岸有一艘船過來了!”
晏聰一怔,向對岸望去,果見有一艘船正慢慢地向這邊劃來,江面水霧繚繞,又是已夜幕降臨,因此看不清船上的情形,只能看見船頭掛著一盞紅燈籠。江霧籠罩著燈籠,使它所透出的光無比柔和,就像是在夢中慢慢地飄著一般。
江岸近千人竟都不由自主地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被那船、那燈籠吸引。
“嘩……嘩……”船越來越近,已經可以聽到划槳的聲音了。
這時,目力好的人已可以看到那艘船不大,船上共有三人,兩人划船,還有一人站著,竟是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少年,一襲白衣隨風飄揚。
晏聰暗暗皺眉。
那船漸漸地向岸邊靠過來,此時的情景,無論怎麼看,都有些詭異,也有些滑稽。近千名披堅持銳的武道中人立於岸邊一言不發,卻有少年一舟渡江,似乎渾然不知此處不久前還經歷了一場生死之戰。
船終於在近千雙目光中靠岸了,船上有一人拋出纜繩,準確地套在岸邊用來繫船用的木柱上,將船穩住了,而另一個人卻彎下腰,將船中間一塊油布揭開了。
當油布揭開的那一瞬間,晏聰神色大變,幾乎驚呼出聲。
他看到油布下躺著的赫然是大劫主!
而這時岸上已響起了一片刀劍出鞘聲,顯然他們也看到了大劫主突然出現,驚愕之中,作出了本能的反應。
卻聽得一猶帶稚氣的少年聲音道:“大劫主屍體在此,請天司殺大人、地司危大人查收。”
晏聰呆若木雞。
那船上少年一語激起軒然大波,岸上頓時一片混亂。
大劫主真的死了嗎?
如果是真的,那麼殺了他的人又是誰?
這少年又是什麼來歷?
天司殺此時並不在這邊,只有地司危在。不過他與晏聰倒相隔著一些距離,聽得此言,地司危也是吃驚非小。
眾人立即為他讓開了一條道,地司危行至岸邊,向那少年道:“小兄弟,你是說大劫主已死?”
那少年卻並不直接回話,而是向地司危躬身行禮之後,方道:“你一定是地司危大人了?”
地司危一怔,點了點頭,有些奇怪這少年如何知道。但他更關心的是大劫主的事,也無暇顧及這一點,又追問了一句:“是誰殺了大劫主?”
“我家莊主只讓我將大劫主的屍體交與大人,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情。”
亂紅山莊莊主釋亂紅?!
這少年是亂紅山莊的人?
晏聰心頭飛速轉念。
地司危與晏聰一樣吃驚,雖然疑雲重重,但對方只是一介少年,而他是位極人臣的地司危,白衣少年不說,當著這近千人的面,他也絕對不可能強迫對方說。
但他仍不失慎重地道:“大劫主乃魔界第一人,殺他並非一件容易的事,小兄弟,我想看看這懼屍體是不是真的乃大劫主的屍體,如何? ”
那少年道:“這個理應如此。”面對地位顯赫的地司危,他一點也不顯得膽怯,落落大方,小小年紀,算是為亂紅山莊掙足了面子。
地司危的隨從立即道:“大人,讓我們先去看看。”
地司危拒絕了,他道:“不必!”他知道隨從擔心會有什麼危險,換而言之,他們擔心這是什麼陰謀,所以要替地司危下去看看。但地司危卻想人家一個十餘歲的少年也如此從容,我堂堂地司危,還能不如他?
地司危縱身一躍,躍向了那艘船。
眾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怦怦……”一陣亂跳,只覺得口乾舌燥,連氣都有些透不過來了。
晏聰也是全神戒備,一有異樣便立即出手。
不過什麼也沒有發生,少頃,只聽得地司危道:“這的確是大劫主的屍體。”
他的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震驚。
晏聰一時間不知是驚是喜,腦中一片空白。
等他回過神來,才知大劫主的屍體已被地司危帶上岸,而那小船已重新向對岸劃去,越劃越遠。
對岸遠處,亂紅山莊燈籠點點,越發顯得神秘莫測了。
難道,震驚朝野、萬眾矚目的“滅劫”之役,竟以這種讓人始料不及的方式結束了?
晏聰怔怔地望著江霧中那若隱若現的燈籠,久久回不過神來。
對勾禍是否會如期在這兒等候,戰傳說並沒有把握,因為對方是勾禍。
但當他見到勾禍時,卻又覺得勾禍必然會在這兒等候,促使他有這一念頭的原因,居然也是因為對方是勾禍。
同時產生兩種不同念頭的原因,恐怕是由他人口中所了解的勾禍讓戰傳說產生了前一種念頭,而他親眼見過的勾禍讓他產生了後一種念頭。
“如果你不來,老夫將會很失望,不是對你失望,而是對我自己失望,因為我又一次看錯人了——幸好你沒有讓我失望。”勾禍“說”道,“我已等了整整一天,雖然我雙目失明,但我能感到冷暖的變化,能分辨白天黑夜。當太陽落山,天開始冷下來時,我對自己說如果再過半個時辰你還沒有出現,那麼從今以後,我將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戰傳說道:“幸好我昨夜記起了與你曾約好在此相見,否則再遲一些記起,我就是有心要準時赴約,也無能為力了。”
“你竟然直到昨夜才記起與老夫相約之事?!”勾禍顯得很吃驚。
“正是,難道這有何不妥?”戰傳說道。
“不……不過,從來沒有人會把與老夫的約定看得這麼淡。如果那人是我的敵人,他就將惶惶不可終日;如果不是,那麼他將激動不已——你,是唯一的例外!”
“在我看來,與任何人的約定,都沒有什麼不同,只是一份應該履行的諾言而已。”
“好小子,竟把與勾禍相見之事看得這麼輕描淡寫!不過,你敢隻身前來總壇與我相見,足見你的膽識。”
戰傳說一笑,道:“好說,你敢與我約定相見的時間地點,也頗有勇氣,你應該知道如今不知有多少人想取你性命。”他們兩人很流暢地交談著,但一個有聲,一個無聲,若是有旁人見了,定會覺得說不出的詭異。
“哈哈哈……已經很久沒有人敢對老夫這樣說話了,如果是三十年前,無論你是否是想來取我性命,我都希望能好好地宴請你一次!”
“只可惜,如今已不是三十年前。三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太多的東西,塵歸塵,土歸土,這九極神教的總壇,也已是一片廢墟。”
“小子,你該不會妄想來感化老夫吧?我之所以要與你約見於九極神教總壇,為的是告訴你不二法門的種種真相。莫要以為我肯與你單獨相見,你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
戰傳說道:“我說的只是事實。”
勾禍冷哼一聲,顯得有些不悅。
戰傳說卻接著道:“恐怕自從你第二次敗走後,還從未回過這總壇一次吧?”
“是又如何?”
“想必當年它氣勢宏大,壯觀異常,但如今,它卻已是一片荒涼。除了累累白骨,什麼也沒有留下。”
勾禍“霍”地起身嘶聲道:“小——子,你——太——狂——妄——了!”
戰傳說毫不示弱地道:“你害怕別人提你的失敗?一個不敢提失敗的人,恐怕很難說是一個真正的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