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京官選了不稱意的外官,往往在京遷延兩三個月,吏部自然就會轉推更近的官職。可崔榷剛皺皺眉,還沒露出推辭的意思,文選司郎中便問:「崔大人可是嫌雲南偏遠,從四品的官階不高?」
自然嫌棄,發往雲南等同流放,他這樣的京官兒無故不該去邊陲。
何況清丈土地,編訂人戶黃冊也不是什麼好差事,又苦又累,還容易得罪勢家。雲南多異族、多土官,他這個流官處處掣肘,做不出甚實事來。他這督冊道左參議還是個輔貳官,不管民政和學政,就是學著兒子建了圖書館,政績也得落到布政使頭上,自己能有幾分功勞?
沒有政績在手裏,就不能輕易升轉,難不成他還真要在雲南熬個九年?他是正統十年生人,如今都四十了,身子又不甚強健,在雲南那種地方熬九年還回得來嗎?
他咬咬牙說:「我並非嫌棄雲南路遠,可我是直隸人,依例不該選雲南的官兒。」
那位郎中笑了笑:「大人連累了兩位閣老上本自劾,這也是沒前例的,選官時又還提什麼依例不依例的?實話說罷,這個參議還是兩位侍郎看在你從前勤謹的份兒上,勉強按著遠方選的規矩給你騰出來的。你願意去就去,不願去就在家冠帶閑住,也不缺國子監生和舉子挨等著要去。」
雲南再差,也是從四品官兒,若不去就只能以五品郎中的身份在家冠帶閑住,無論選哪樣,都看不見什麼前途……
他捏著文書回到家,正愁著要不要去,外面忽又報徐氏的兄弟過來鬧。
徐氏家裏官位雖低,兄弟、女婿卻多,有幾個混不吝的,鬧起來也是麻煩。如今崔燮正在遷安祭掃祖先,辦轉學籍的手續,收拾家業……沒有他這個叫徐氏迫害的受害者頂著,徐家來鬧得益發厲害,還威脅要上告他和徐氏一道兒圖謀那座圖書館的事。
他叫這家人弄得心煩意亂,終是下了決心讓管家收拾東西,等崔燮回來就去雲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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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燮此時正在嘉祥屯祭祖。
他回鄉後先去見了戚縣令,為這些日子連累他的事道歉。戚縣令也不怪他,大度地說:「那徐氏已不是你繼母了,她作惡與你又有何干?何況天子英明,有司秉公而斷,我也沒受什麼委屈。」
他不僅沒影響升遷,反而因禍得福,在吏部掛了號,往後可能還有機會調進京裏。他一個監生選官的人,原先只想著能做下縣的知縣就滿足,現在卻有了京官的廣大前程在後面等著,還有甚不滿的?
連他那副細瘦的身材都跟著「心寬體胖」,臉上的皺紋也平了,光彩也生了,鬍鬚也疏得通通的,不加濾鏡就有文集封面上那麼好看了。
崔燮恭喜了他幾句,又把自己奉旨進國子監讀書,要回來把縣學學籍轉進國學的事告訴了他。
戚縣令也替他高興,說:「當今天子聖明燭照,自不能讓你這樣的神童遺賢鄉野。你往後也要好生念書,不輟科場,別似我這樣只得一個貢監身份終老。」
崔燮應道:「學生定會努力科舉,不負老大人厚望。」
戚縣令如今只等著繼任縣令過來就要去山東上任,政務也不甚操煩,就主動替他張羅了轉籍的事。縣學教官和訓導雖有些可惜他不能在遷安科考,但生員貢入國子監也是本地的政績,崔燮又訂了酒席請他們,幾個清貧學官連吃帶拿,也都滿心歡喜。
辦完了正事,他便帶著長隨回嘉祥屯拜祭祖先。
崔源父子還在廟裏替他盯著念經,京裏跟來的長隨也被他支去莊子上準備晚飯和住的地方。他獨自一個人盤坐在墳前,給劉夫人母子燒了幾陌紙錢,告訴她們:「徐氏已經被崔郎中休了,陷害崔燮的罪名也大白於天下,錦衣衛判了她流放福建平海衛,她兒子送她去了。我倒進了國子監,以後還想考舉人、進士,等我當了官,自會給夫人請一任誥命……」
紙錢漸漸熄滅,他用樹枝翻動黃紙,叫沒燒化的地方重新著起來。看看紙錢燒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來,拱拱手道別:「以後我可能不會常來這邊,到節日還會在京裏祠堂給兩位上香,劉夫人代令郎收一下吧。」
山裏風硬,打著旋兒地吹起紙灰,撲得他滿臉滿身都是。他甩甩袖子,認蹬上馬,騎回嘉祥屯的莊子過了一夜,轉天又去廟裏接崔源父子。
他們倆還住在廟裏,認認真真地盯著僧人念經,計掌櫃派個夥計日常通傳消息,商量印《金剛經》的事。
之前因為崔燮進京,他們這對東主和掌櫃的還商商量量地就散了不少經書祈福,崔燮到廟裏時,崔源見他好好兒的,還成了國子監的監生,就在那裏「佛祖」「菩薩」「關聖帝君」「真武大帝」地祝禱了一遍,要去廟裏替他還願。
崔燮管不了明朝人的信仰問題,便叫他從公帳上支銀子,別拿自己的錢替他填補。
崔源理所當然地說:「自是要花公子的私房銀子,我已被放出崔家,再花我的錢,神佛們就不能記公子的虔心了。」
崔燮差點兒叫他嗆著,捧硯忙端過茶來,問道:「大哥你回京時還帶我們父子不?我還想跟著服侍你。」
崔燮微微搖頭:「你成天不想好好念書,想服侍人做什麼。這些日子我在京裏,顧不上管你,如今有工夫,正好問問你:讀書讀到哪兒了?別跟我說你又讀了哪個才子新出的酸文,那個不算!」
捧硯低著頭,抹抹丟丟地說:「我這些日子給你念經呢,等回頭跟你進了京,你念什麼書我不就念什麼書麼。」
崔燮道:「我進國子監是要住在舍裏,逢初一十五日才休沐,你跟著念什麼?再說你跟你爹進京也不方便,要是老爺或是哪個管事看見你們開鋪子,冤賴你們貪了崔家產業怎麼辦?倒不如你們安安生生在這裏住著,等我當了官兒再過去……」
崔源便勸他:「我留在這裏不妨,我跟計掌櫃我們也幹熟了,就在鄉里替公子印書,不會給你誤事。可捧硯這小廝一直跟著你,你就留下他服侍吧?將來你畫了《三國》還是什麼的圖稿,也得叫人送回遷安,讓別人送總沒他精心呢。」
崔燮看著他們父子,簡直要歎氣了:「捧硯今年都十六了,你不教他讀書、做掌櫃,倒要叫他當一輩子小廝麼?你當父親的,起碼把他的名字改了吧?」
捧硯立在他面前不動,梗著脖子說:「我也不是讀書的料,我也受不了跟你似的那麼拼命學,你就帶我回京吧?我去咱們家京裏的鋪子當夥計,慢慢兒也能學會當掌櫃,往後還能在京裏給你開居安齋呢。」
指望這個小嬌氣包兒,還不如指望計小掌櫃把分店從通州開進京裏。
可他畢竟也捨不得把這孩子真的扔在通州不管,歎了口氣說:「我不能把你帶回崔家了,你要進京就得先租一間房子住著,我休沐日出來找你。」
這樣的挑費就太高了,進京用處也不大。崔源有些遲疑,捧硯卻有主意,自己說:「那我先在小計掌櫃店裏當夥計,休沐日進京找你。你有什麼新畫兒我給你送回家,順便還能看我爹。」
崔源也覺著這辦法好,跟著一起勸崔燮:「哪個當掌櫃的不是從夥計幹起的,別人也不怕苦怕累,不怕往外鄉跑,這兩頭還都是他自己的家呢。你給他改個合適的名字,叫他正經當個夥計學做事。」
別的不說,捧硯這個充滿書童氣息的名字是該改了。
崔燮在腦海中翻了翻《爾雅》,給他挑了個「啟」字。啟,開也。崔源從小賣給崔家當下人,也不記得自己的祖宗姓名,而從現在起,他們就要另開一支宗族,也要開闢一份自己的事業了。
「崔啟,崔啟……」崔源父子念了幾遍這個名字,都十分滿意:「現在是小三元案首給起的名字,將來公子成了三元及第的狀元老爺,崔啟這名字就更值錢了。我們得把來歷寫進族譜裏!」
嗯,為了將來能寫進崔源家的族譜,他也得努力考個進士!
崔燮叫跟來的長隨在廟裏盯著念經,帶崔源父子回家收拾行李,拜別先生和鄰居們。
林先生雖然不捨,但學生中了生員,本就該辭館的,他還能忍著別情,教訓幾句就放崔燮離開了。趙高鄰一家卻是把他當成親骨肉看承,聽說他要離開,簡直似丟了個親孫子那麼難受。他坐在趙家勸慰了一下午,只說年節還有見面的機會,兩位老人才慢慢兒好轉,又叫僕人做了好些吃的給帶上。
還有林先生塾裏的同窗,常在他家看書的秀才也都來看他。他吃了幾天的送別宴,收了許多詩詞,也作了兩篇文章,送出了無數本彩印書。
王大公子如今還在永平衛沒回來,軍營也不許人捎信,崔燮便投帖給他父親王指揮,寫了自己要回京念書的事,請王指揮代他知會一聲。王指揮收到帖子後,倒遣人來請他請府坐了坐,問問他回京之後的事。
崔燮不方便講父母的不是,只說曾入宮問對,被天子指進國子監讀書,往後就不留在遷安了。
王指揮笑道:「還是在京城好,京裏名師大儒又多,離皇上也近,你有家有業的,比在這小縣城裏念書強。項禎他如今也操練得有些模樣了,蒙安順伯青眼,等他在口外攢些軍功,也能調進府軍前衛當個侍衛。到時候你們又能在京裏相會了。」
崔燮點了點頭:「我這些日子也一直念著王兄,知道他一切安好就放心了。想來用不了幾年工夫他就能進京,此前我若有些年節禮要捎給他,還要勞大人代我傳遞。」
王指揮道:「叫伯父就好,叫什麼大人。你與項禎情同兄弟,老夫也就托大稱你一聲賢侄——賢侄你那家人和產業只管安心地放在這裏,只要我這個指揮使還在,憑誰也不敢朝你這兒伸手。」
崔燮大喜過望,躬身謝過他的好意。
國子監給他開的假期有限,拖了十來天,到不能再拖的時候,他才和眾人依依惜別,拉著通州魏知州和劉師爺贈的書,謝千戶送的顏料,捎著捧硯回了京城。
等他孤身進到崔府,崔榷已經等他等得不耐煩了:徐家天天騷擾,吏部恨不能把這個參議也收回去,他原先嫌雲南遠,現在雲南這差都成了難得的指望。
一見長子回來,崔燮便匆匆把家裏的事交托給他,叫人裝了四五輛大車的行李,支了帳上能動的現銀,帶著兩個新納的妾和幾房家人,車輪滾滾地奔出京師,去雲南赴任。崔燮帶著家人送他到城外,後面一輛大車裏跟著被他拋下的幾個老妾和兒女,都哭天抹淚,哀哀欲絕。
等到那車隊隱入林後,崔燮便過去勸他們忍忍淚,那個生了兒子的吳氏悲聲說:「老爺把帳上的銀子都支走了,只帶那兩個狐狸精去享福,卻不管家裏二老和我們的死活,往後這日子可該怎麼過啊!」
……
崔郎中、不,崔參議老實確實能幹出這種事來啊。當初就能讓長子只帶三十多兩銀子在外面自生自滅,如今又支走家裏現銀,讓京裏一家老小衣食無著,他怎麼一點兒不意外呢?
崔燮冷冷一哂,低聲勸她們:「姨娘們莫再哭了,家裏有我在,總不能餓著弟妹。我回雲看看家裏有什麼可當可賣的,都拿去換銀子,再打發幾房沒用的僕人,開源節流,總能撐過去的。」
他記得崔家有幾個鋪子,索性挑個地方好的,左手倒右手寫到崔源名下,在京城也開個居安齋。
他這麼正直地算計著養家糊口,幾個妾和二小姐雲姐卻不知怎麼,像是叫他嚇著了似的,立時閉上嘴,誰也不敢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