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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兒》第60章
  第60章 舊

  或許沒有幾個人知道,冬日用鐵鍋煮過的露水,是苦味的,帶著泥土的腥,鐵銹的腥,還有隱隱約約,血的腥。

  啞兒站在那個男人面前。

  「你看。」

  男人手裡捏著一個俘虜的捆繩。那是被餓的失去理智的戰俘,眼睛發紅,神志不清,猶如被逼到絕境的野獸。

  「今天這裡,你和他,只能活一個。」

  他說著,鬆開捆繩,高大的俘虜便嘶吼著向啞兒衝去,淩晨被喊醒的啞兒毫無準備地應對這殘酷的廝殺。

  男人雙手抱臂,看著這一場不公平的較量。

  一個成年男人,一個還未成長的的孩子;一個飢餓多日,一個日日飽食。或許,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公平。

  這是困境與困境的較量,是死亡與生存的單獨選擇。活下去的人,只有一個。

  片刻後,結果揭曉。

  鮮血從俘虜脖間飛濺出來,沾上了啞兒的唇角。他稚嫩的臉龐被凍得麻木,感覺到血的溫熱,幾乎是下意識地用舌頭舔了舔,然而,卻嘗不出味道。

  血竟是沒有味道的嗎?

  教導他的男人走了過來,啞兒聽到他對自己說:

  「想活著,就得對別人狠的下心。」

  那年啞兒十二歲,他明白,原來生存就是要去抹殺別人。

  ……

  「我把你放到大營裡,可不是讓你頂著將軍義子的名義作威作福。」

  「聽著,不管你是誰,只要是拖了我們後腿,就給我打鋪蓋滾。天大地大,有多遠滾多遠。」

  軍營的生活,比預想中的還要險惡。居心叵測的長官,心生嫉妒的隊友,輕視他的殘疾的同袍,還有並不會對一個孩子留情的冷酷敵人。

  啞兒在血雨中廝殺,幾次立了功勳,卻被同伍的隊友們搶走;因為尚未發育,又多次險遭不為人知的侮辱。

  那一年啞兒十三歲,他明白,活著就是要承受各種各樣的惡意,並繼續活下去。

  ……

  「段上校!」

  下士急吼吼來報。

  「前方左路部隊被困,身陷敵軍包圍,是否要前去支援!」

  「上校!左路逃出一支小隊,向我軍求援!」

  「段上校,求您救救我父!」

  「段正歧,你真見死不救?!」

  同僚詫異的眼神,求援士兵的無助與絕望。段正歧只回了四個字——【不准出兵。】

  那一戰,左路將領戰死,左路部隊盡數覆滅。而段正歧所率領的分部,趕在敵人勝利而掉以輕心時一舉殺出,以逸待勞,大獲全勝。

  這一場戰役,左右了皖系最後的命運,也成就了段正歧。然而,他的名聲卻是建立在無數友軍的屍骸之上。若干年後有人借此譏諷他——白骨將軍,拿別人纍纍白骨換來的將軍頭銜。

  那一年啞兒十四歲,他不再想去明白什麼。

  ——

  許寧坐在顛簸的車上,感覺江北這一行,要想兌現臨行前對友人許下的保重自己的諾言,怕是難了。就是現在,他內臟都快被震得移位了。臨來之前,許寧因不知會外出多久,特地找梁琇君告別。

  梁琇君歎道:「你們一個個都出遠門,獨留我一人,都不知道找誰談天喝茶了。」

  「箬至,他去哪了?」

  「他辭了原來的工作,跟他父親去上海,學著接觸商事。」

  許寧感歎,看來一向大大咧咧的甄箬至,還是要繼承家業啊。而他們這些年少時結識的友人,如今也都走上各自的道路。說起來,以前在北平時甄箬至好像就因此與家裡起過爭執,更有一陣時期斷了往來,很是落魄。

  他正回憶著,前頭傳來孟陸的聲音。

  「再忍一忍吧,這邊路況不好。到了前面我們便換馬,將軍已經等著您了。」

  孟陸坐在正駕駛的位置上,時不時將方向盤打個九十度。許寧懷疑,這一路之所以如此顛簸,十有八九和這人的駕駛技術也有關係。

  他想要喘一口氣,打開了車窗,卻被迎面而來的塵土嗆著了。

  「咳咳咳……那是?」

  待能適應一些後,許寧看著遠方的上坡,愣愣地問。

  只見那土黃色的山坡之上,起伏著一個又一個的小小土丘,不時可見黑色的兵蟻在這些土丘間進進出出。放眼望去,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好似一個盤踞了整座山脈的蟻窩。然而這樣一個偌大的「螞蟻王國」,仔細看去,那些「兵蟻」竟然全部是身穿軍裝的士兵,而那一個個土丘,也是一座座紮在土地裡的營帳。

  難以想像,一個營地就有如此聲勢,這附近整個的部隊,究竟還有多少這樣的蟻營,還有多少兵卒!

  此時到了目的地,孟陸停下車來為許寧打開車門。

  「哦,那個啊。」他道,「那就是我們江北營。」

  「江北營。」許寧喃喃念著,尤自收不回視線。

  這時卻聽見馬蹄落在沙土上的噠噠聲音,一隊騎兵由遠及近。而最當先的那個人,在許寧幾步之前就躍下馬,穩穩地落在地上。

  「將軍!」

  孟陸和身邊負責護送的士兵向他行禮。

  段正歧緩步走來,黑色的軍帽下壓著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身後的騎兵們整齊地下馬,恭敬候立。他踱步在將士們敬畏的眼神中,就像一個走向戰場的殺神。許寧看著他,想著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蟻營,這一刻才真正明白。那兩個字,究竟意味著什麼。

  他站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將軍。」

  ……

  段正歧策馬先行,許寧在他右側,孟陸稍稍落後兩人一步,其他人騎馬在後跟隨。

  孟陸為許寧解說道:「這江北營,是三年前將軍打下江北後,著手建立的。除了先生你眼前看到的這一處外,在更往南處,還有一處養馬場和幾個分營。」

  他似乎是聽了段正歧的吩咐,特地給許寧解釋這些。

  「因為我們靠陸軍吃飯,所以幾年之前,軍隊編制內幾乎沒有水軍。這幾年將軍打下江北之後,就開始沿著長江建立水軍編制。這次拿下金陵船廠,對我們更是大有好處。」

  說到這裡,孟陸忍不住多嘴一句。

  「不是我說,放眼各地,士兵待遇最好的就是這裡了。不說我們幾個從前就跟在將軍身邊的老人,便是那些新兵,福利也比別處好。在我們這邊,不經過三月的嚴訓,是不准上戰場。」

  許寧的確感到吃驚。對於軍隊的情況,他也有所耳聞。

  因各地軍閥乃至南軍,都有兵源不足的現象。尤其現在各地為政,統一政府名存實亡,有些地方甚至出現強搶青壯年入伍,在武器都配不齊時就趕人去廝殺的情況。新徵募的士兵就是消耗品,甚至比武器損耗得還快。幾年內戰下來,不少兵源地都成了絕戶地。

  這也是不得已的事,因為培養新兵的花費實在太大。就算好不容易訓練出成效,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損耗在戰場。既然這樣,還不如直接將他們放到戰場上磨煉。活到最後的,就自然熬出頭來了。

  許寧看向段正歧,不知道這人是出於什麼緣由,願意這麼耗費心力培養新兵。

  孟陸注意到他的眼神,笑了笑:「將軍和別人不一樣。在我們這裡,新兵不是消耗品,而是未打磨的尖刀。將軍曾說過,刀不磨尖去戰場只是給敵人送功勳,尖刀鋒銳,到了戰場就是收割敵人首級的鐮刀。而只要有戰功,哪怕是一個無名小卒,都可以依軍功混上士官級別。」

  他向後看了幾眼。

  「你瞧身後這幾個,不少都是村裡出來的,大字不識一個,不照樣混成了校尉。」

  身後的騎兵們笑道:「孟老六,你又奚落我們!」

  「就是,要是將軍不教你,你能認得幾個字?」

  「你就得瑟吧,現在許先生來了,我們就找他教我們識字!」

  許寧聽著他們在段將軍面前就敢笑罵,頓時感到段正歧雖然治下頗嚴,比如有時候經常體罰孟陸等人,但卻也不是一律嚴苛死板,而且他在屬下心中真的是很有威信。更讓他驚訝的是,這些下屬提起自己時,也是恭敬和友好居多。

  他望著前面段正歧的背影,心裡好奇,不知這鐵面的啞將軍,平日裡是怎樣在麾下面前提起自己的?

  許寧道:「那你們幾人都是平民出身,跟在將軍身邊建立功勳的?」

  孟陸回:「我和丁一、姚二還有張三都是孤兒,霍祀是書香世家出身,半途入伍,剛開始還被我們嘲笑是窮酸秀才。」他笑了笑,繼續說下去,「出身軍伍世家的,大概只有老五和那人……」他說到這裡,突然沉默下來。

  許寧瞬間明悟,讓孟陸突然噤聲的「那人」,指的是甄笑吧?他說甄笑和賈午都是軍人世家,從甄笑的作風還可以窺見一二,但是許寧想到賈午那莽撞的性子,搖了搖頭,覺得還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過說起甄笑,這人背叛了段正歧,又接二連三地將屠刀對準以前的同僚,許寧不由想知道,這其中是否有什麼緣由。「這甄笑究竟是哪家出身,他又是幾時認識了將軍?」

  孟陸向前頭的段正歧看了一眼,見他並沒有禁止回答的意思。於是歎了口氣,道:「甄笑算是我們之中較早認識將軍的,在六年前……」

  1920年,直皖戰爭。

  五四風雲剛過,段祺瑞和馮國璋為爭奪北平的控制權明爭暗鬥。1919年底,馮國璋病死之後,繼承他地位的吳佩孚率先向段黨開戰,之後東北張作霖也加入戰爭。直奉兩系圍攻皖系,其中最激烈的幾次戰鬥則是發生在京津鐵路和京漢鐵路。雙方交戰五日,死傷無數,琉璃河河水一度被染紅,河中再無遊魚,僅有浮屍遍野。

  皖系僅差一步,就從此煙消雲散。

  而段正歧,就是在這絕地一戰中建立起他的功名,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啞將軍」。那一年,他只有十四歲,他的威武功勳,則是建立在無數覆滅的皖系分支屍骸之上。

  其中一部覆滅的將領,是甄笑的父親。

  7月16日,吳佩孚率部攻擊松林店,只差一步就可攻佔皖系邊防軍司令部。大多數皖系將領投降投敵,而甄笑的父親卻死守陣地,只將甄笑拚死送了出去。

  「去找元帥!找援兵!」

  他父親對他吼道:「司令部不可丟失,我皖系不可就此覆滅!笑兒!生死存亡,緊繫於此!」

  甄笑拚死逃出了包圍,並幸運地找上了最近的援軍。而對方年輕的將領卻拒絕了他,不救。僅僅一個決定,讓守衛陣地的甄笑父親部帥全軍陣亡,無一活口。而這位拒絕出兵的年輕將領,卻踩在這些屍骨之上成就了自己的名聲。

  這個冷血冷情的人,就是段正歧。這個孤身求援的人,則是甄笑。因此很多年後許多人都以為,甄笑之所以叛出段正歧,是在記恨當年的舊事。

  「可笑。」甄笑自嘲道,「原來這麼多年,在那些人眼中,我還只是當年那個逃離戰場的敗家之犬。」

  此刻,他坐在一間偏僻的小室之中,對面就是杜九。

  杜九聞言道:「難道不是?」

  甄笑卻不再願意談起這個話題。

  「九爺之前利用我利用得可是毫不留情。我聽你的號令去襲擊會場,九爺自己摘脫的乾淨,卻讓我在上海人人喊打、無處可去,不知九爺又準備怎麼彌補?」

  杜九笑道:「不也是你願意的麼。你想殺了許寧,我給你遞刀子。事情成與敗,你自己總要擔點風險。」

  「九爺還是如此伶牙俐齒。」

  杜九道:「如今你反正是孤家寡人,還怕什麼。改日我找個機會送你出去,尋得時機再回來。對了,你在國內是否真的已無親人?」

  甄笑眼神閃了閃。

  「沒有。」

  「可我聽說你父親,早年有一個在外經商的堂兄弟。難道他不是你親人?」

  「早已無聯繫,不算什麼親人。」

  杜九點點頭:「既然這樣,我幫你安排出港的時機。今日,你便先回去吧。」

  甄笑起身。

  「對了。聽說段正歧安排了人來清繳你,自己小心。」

  甄笑蹙眉。

  「我會的。」

  推門走了出去。

  夜半時分的上海,格外安靜。如今因為孫傳芳整治裸體模特一案的風波,連歌舞廳都被波及早早關了門。

  甄笑走在路上,就真的只有他一個人。他想著杜九的話,猜想段正歧會派誰前來。孟陸等人身在金陵,上海只有霍祀與賈午二人,這前來暗殺的人十有八九會是賈午。

  他快走到路口,卻突然停下步伐。

  因為不遠處,站著一個人,一個像是特地等他的人。

  甄笑摸向槍袋,會是賈午,還是其他人?無論是誰,他絕不會束手就擒。可就在此時,他突然聽到那人出聲喊。

  喊他: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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