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歲
這裡還有個活的。
將軍,這是我撿回來的啞巴,養著玩玩。
你天賦不錯,可願跟我姓,做我義子?
段正歧?哈,沒聽說過。
段正歧,那只瘋狗!
段正歧,段正歧,段——
「啪——!」
一鞭子抽在背上,烙出一個鮮紅的印。
然後又是幾聲脆響,啪啪啪,只把那皮膚抽得鮮血淋漓,握鞭的人才停了手。而被鞭笞的人一聲不吭,緊抓著木椅的十指用力,幾乎把木刺都嵌進了骨頭裡。
徐樹錚哼了一聲。他拿起鞭子,似乎還要動手,旁邊的副官忍不住阻止道:「將軍,再打下去這孩子熬不過去啊!」
徐樹錚忍不住想翻白眼。
「用得著你來同情他?」
他走上前去,抬起啞兒的臉。
「你瞧瞧這眼神。呵,你可憐他?」
啞兒冷冷瞪著他們,眼神中帶著不符合年齡的恨意與狠毒,他猛然張口就咬向擒著自己下巴的胳膊,卻被人躲了過去。
「這臭小子。」
徐樹錚及時鬆開手,似笑非笑,眼中倒多了幾絲笑意。可很快,他想起什麼,對副官道:「今天誰讓他見到曹旦的,查出來。」
副官領命:「是,那——查到之後呢?」
徐樹錚扔了鞭子,笑道:「送他去見閻王。」
副官下去後,他又喊來隨軍醫生為啞兒治療。看醫生給啞兒上藥包紮,小啞巴痛得打顫卻還是半點不服軟。徐樹錚撐著下巴,突然開口道:
「知道我為什麼今天要罰你麼?」
當然,他沒有聽到回答。
徐樹錚卻已自顧自地說下去。
「沒錯,當年你們村被屠滅,確實是曹旦與人勾結做下的。算起來,你差點死在他手裡,要殺他無可厚非。」
「可你報仇,卻有勇無謀!真真是氣死我了。」徐樹錚說著就拍桌子,「懷裡揣著匕首就想往人家屋裡沖。你是想找死,還是連累我一起死啊?這曹旦雖然是個窩囊廢,但他是曹錕的親信。人在我這裡沒了,你讓我回去怎麼交代?」
他說到一半,又想到這些彎彎繞繞這小鬼現在約莫是不懂的。他大概只知道誰傷了他,他就要報復,誰阻止他報仇,那也就是敵人。他向啞兒看去,果不其然在小孩眼裡看到了恨意。不僅是對曹旦的,也有對他的。
徐樹錚失笑。
「這小白眼狼。」
說著,卻向啞兒走去。他揮退了醫生,等人走了以後,才附耳在啞兒身邊道。
「想報仇,我可以幫你。」
啞兒抬頭不忿的望過來,像是在說你們沆瀣一氣,和那姓曹的軍官狼狽為奸,怎麼會幫我?
哎,小孩啊,小孩,到底還是天真。徐樹錚看了看他,突然笑道:「你老老實實跟在我身邊兩年。兩年後我幫你殺了曹旦,你就拜我為師。」
小啞兒看著他,如果我不幹呢?
「你沒得選。」徐樹錚冷笑道,「因為你現在什麼都不是。」
那一日,徐樹錚說了許多話,啞兒其實大都不記得。唯有那一句,他深深記在心裡。
你什麼都不是,所以你無從決定自己的命運。
啞兒答應了。
然而不到兩年,曹旦的事跡就敗露。他因多次勾結土匪,濫殺人命,謊報軍功,被割除軍職,押入大牢。而曹錕黨派,因為其他派系的趁火打劫,只能棄車保帥。
曹旦命在旦夕,卻還垂死掙紮。
「我是大總統的堂兄,我是曹家人!你們誰敢動我,誰敢動我!」
「看見沒?」徐樹錚看著曹旦被拖下去,轉身,對站在自己身後的少年道:「放長線釣大魚。到手的名利全沒了,性命也保不住。這樣報仇,不比你當年一刀捅死他痛快?」
小啞兒站在角落,看著當年害得他差點喪命黃泉的罪魁禍首,如同喪家之犬在眾人冷嘲熱諷中走向末路。雖然徐樹錚實現了諾言,但啞兒明白他也不是什麼好人。他明知曹錕的罪行,卻數次放縱,視而不見,直到機遇來了,才打著懲奸除惡的機會去瓜分曹系肥肉。所以這些人眼中,只有苟苟利勢,毫無情義道德。
他心底,突然湧上一種別樣的慾望。
有朝一日,如果可以把這些道貌岸然的傢夥全都踩在腳下,讓他們低下尊貴的頭顱向自己求饒,那會是什麼感覺?
那是他第一次懂得權勢的滋味。
「拜我為師嗎?」徐樹錚問。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
過去遙遠的記憶裡,院中的少年曾經這麼對啞兒道。
「所以老師,就是教你處事的道理,做人的根本。我雖活了個囫圇,但還是希望能教你學會堂堂正正。」
而現在,啞兒看著要他拜師的徐樹錚,突然想通了,什麼道理,什麼根本,都抵不過那權勢滔天。
於是他向徐樹錚求學,學殺人的方法,奪權的手筆。
學如何做一隻豺狼,而不是綿羊。
——
段正歧握著一盞油燈,順著石階向下走。
他越過狹窄的過道,走過潮濕的台階,走到囚室之前。看守的士兵們見到他,連忙行禮,段正歧的目光卻越過他們,看向後面陰森的囚牢。
一名士兵連忙上前道:「今天也給許先生送了飯去,還添了被褥。只是先生……似乎還不願意出來。」
另一名士兵說:「我們去請了幾次,先生不僅不聽,還把飯給扔了。」
段正歧平順的眉心頓時蹙了起來,他心裡帶著一絲火氣,向黑暗中的囚室走去。
許寧正靠在牆上閉目養神,面色有些發黃。他身前是打飯的空碗,菜湯已經被士兵們收拾乾淨。他幾步之外,是大開的囚門,只要他願意,抬腳隨時都可以走出去。
但是許寧,卻自囚於此。
眼前感應到微弱的光芒,許寧睜開眼睛,便看到提著油燈,彎腰縮腳鑽進囚室的男人。那人一向威嚴,此時卻顯得有些滑稽。
他彎了彎嘴角。
「囚室狹小,恐怕容不下將軍。」
段正歧卻不理會他的冷嘲,放下油燈,端正坐好,拿起紙筆撲在膝蓋上,開始寫字。許寧好奇地看著,見了他寫的字,嘀咕這小子十年不見,一手狗爬體現如今倒人模人樣了。
【為何不願離開?】
「我因一己之私,連累先生和同窗身陷囹圄,雖然無力回天,但至少可以一道受難,否則身為弟子,可是愧疚難安。」
【為何不用飯?】
「三菜一湯,大魚大肉。」許寧咧嘴一笑,「尋常牢獄裡哪有這待遇,想起有人還在隔壁受苦,我食之無味啊。」
他話語裡片刻不離被關押的另兩人,句句冷嘲熱諷。段正歧握筆的手一頓,幾乎是兇狠地看向許寧。
許寧毫不躲避,同樣仔細看著他,他在段正歧的眼神裡看到了惱火,看到了憤怒,甚至也看到了一絲難過,卻唯獨沒有看到愧疚與後悔。許寧看著,心裡卻更難受了,索性避開視線。
他側頭的時候,露出原本被衣領遮住的脖頸。因為這幾日的困頓,更瘦了些許,彷彿一隻手就可以掐斷。
段正歧盯著,食指動了動,低下頭繼續開始寫字。
【為什麼不告訴他們?】
這句話寫得沒頭沒腦,叫人找不到分寸,許寧卻一眼看懂了,不僅看懂,心裡還湧上苦澀。是啊,他問自己。
為什麼?
那日段正歧的下屬去抓捕李大釗時,穿的是國民軍的軍服。行事動作間,也未絲毫洩露端倪。所以即便被關押了數日,李大釗和他的學生,卻還不知道這些人竟然是假冒的國民軍,活脫脫的段姓黨羽。
許寧知道,卻遲遲沒有說。說了就可以拆穿段正歧的計謀,說了就可以讓這火上澆油的計策功虧一簣。
但是他為什麼不說?
許寧這次沒有回答。
段正歧看了他許久,盯著他倉皇的臉色,像是要用沉默來拒絕一切的姿態。
然後他又問:
【為什麼要寫賀詞給我?】
他本以為這次得不到回復,惱怒中的許寧根本不會給他一個理由。可他心底卻還不由得盼望,渴望著那連自己都不再希求的一絲溫暖。
誰知許寧靜默了一會,開口:「因為是你生日。」
他說:「我當年與你約定,以撿到你的那日為期,以後年年都為你慶賀生辰。我曾經,違背了自己的一個諾言,不想更加言而無信罷了。」他說完這句話,像是疲憊了,再也不看段正歧。
段正歧卻差點把手裡的筆捏斷!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
他就知道,這是許寧的本性。他要對你好,就霸道不顧你接不接受,願不願意,掏心掏肺地對你好!他不對你好,又二話不說,不容人辯解地抽手便走。
從來沒有問過他要不要,從來沒有想過聽他解釋。
為什麼直到現在,他還要受這個人戲弄。
許寧雖沒有再看段正歧,卻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突然升起的灼然怒火,他有些詫異,忍不住回頭——
「唔!」
頸後卻突然遭到重擊,失神暈了過去。
段正歧把人扶著,扛起來就出了牢室。
「將軍!」
看守的士兵們忍不住錯愕。
段正歧扛著昏睡的人,腳步都不曾停下。直到他走到牢房出口,看見另一個人。
「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孟陸道,「明日就會有人來解救他們,我們是否今晚就把人手撤走?」
段正歧點頭。
「對了,還有一件事。那日前去抓捕的姚二匯報說,許先生那天去李府,像是為了取回一封信。」孟陸故作不解道,「不知道是什麼信這麼重要,讓他冒著風險外出。又不知既然已經把信交給了他先生,還取回來做什麼?」
他說完這句話,卻見段正歧整個人僵住。直到許久才像是找回了力氣,抗著肩上的人,繼續一步步往前走。
孟陸笑了笑,跟在後面哼起了《西廂記》。
「妙哇~千般裊娜萬般艷,步步頻將心事傳。」
一刻鐘後,他們回到府邸,副官拿起鞭子又找上了孟陸。
將軍雖然啞,但是他不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