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暗中掙脫出,眼前如蒙了層蛛網,將昏暗的燭火罩得朦朧粘膩。
“咳……”楚瑜嗓子裡泛酸,舌尖發麻,甜膩的熏香味道還殘存在鼻端,讓人胸口窒悶。他嘗試著抬了抬手,腕上一陣酸痛,鎖鏈在地上拖出沉悶的聲響。
“嗤”的一聲,一道燭光由暗到明,緩緩映入眼簾。楚瑜費力抬起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凝聚起來。
一間石室。
除卻一張桌案外,再無他物。桌上一盞梅花燭台,點著三根白燭,燭淚滑落,堆積成厚厚一層。楚瑜低頭,見自己手腕腳踝處扣著鎖鏈,縛在身後冰冷的石壁上。
“醒了?”低啞的聲音響起。
楚瑜眯起眸子,這才看見有人方才一直站在暗處,那輪廓隨著走動漸而顯露出來。
錦緞華袍,玉冠束髮,清雅絕倫。若非此處實在不是個好地方,這人當稱得上一聲君子如玉才是。
“璟侯爺。”楚瑜蒼白的脣抿做直線,神色冰冷。
璟侯爺走到燭檯面前,輕輕端起,兩步踱至楚瑜身前,緩緩蹲下去,伸手鉗住他下頜,輕笑道:“多日不見,楚二爺別來無恙。”
楚瑜別開臉去,卻掙不開璟侯爺的手,心下又惱幾分:“這就是璟侯爺的待客之道?”
璟侯爺手上用力,看著楚瑜因吃痛而愈發慘白幾分的臉,笑出聲來:“是啊,禮尚往來。楚二爺害得小侯好苦……小侯本是誠心想和二爺喜結連理,奈何二爺不解情意便罷了,竟是三番五次逼我到死路,你說這筆賬小侯是不是該和二爺算一算?”
暗室陰冷至極,楚瑜每喘一口氣,肺腑皆是刀刮般的疼,他吃力道:“是你暗算瑜在前。”
“楚二爺好手段,掐斷了璟侯府所有營生,又挑撥得小侯裡外不是人,直教人無法在上京混下去。”璟侯爺冷笑連連,這個把月里幾乎處處不順。
今上搞勤儉持政,朝中俸祿少之又少,滿堂朝臣誰會靠俸祿過日子,哪家不是一堆田產莊子鋪子。可自打得罪了楚瑜後,先是鋪子接連入不敷出,最後被一個接一個被清算。再而莊子裡頻頻出事,佃戶險些鬧到順天府去。最後便是昔日同僚個個因齟齬反目,連帶著被參了幾本在聖上面前。
璟侯爺從往日上京數一數二的清貴高門,成了今日這等門可羅雀的模樣。這一切皆是楚瑜授意,璟侯爺如何不惱恨?
“咳咳咳,咳咳……”楚瑜熬過一陣劇烈的咳嗽,費力喘息道:“君子愛財取之以道,若你那些營生做得磊落,又怎麼會容易垮掉,你私開賭坊暗樁,畫舫妓院,出了多少人命。你那田莊剝削佃戶,仗勢欺人,壓榨了多少長工百姓,又何以怪他們鬧到順天府。昔日同僚不知你面目幾何,眼下既瞧清了苗頭,誰又會同你為伍……咳……”
楚瑜壓住咳聲,冷笑道:“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為。是,爺承認皆同爺扯不開干係,那又怎樣?你這樣的蛀蟲碩鼠,合該如此下場。”
“住口!”璟侯爺猛地掐住楚瑜脖子,指骨捏得咯咯作響。楚瑜的脖頸纖細,在他手心裡顯得極為脆弱。他看著楚瑜蒼白的臉因為窒息而悶出一抹暗紅,如在潔白的宣紙上潑了一層硃砂,瀕臨死亡的美,才顯得觸目驚心。
楚瑜眼前發黑,就在腦中意識即將抽離時,一股空氣猛地灌了進來,頸間一松,額頭重重撞在地上。
璟侯爺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楚瑜,不冷不熱道:“你如今落到我手裡,這筆賬便一點點同你清算。世人皆說楚家雙璧如何驚才絕艷,如今看來不過爾爾。我是蛀蟲碩鼠,至少還能活著,不似你,指不定哪日就死在這暗室裡頭,爛成碎肉也無人尋到。”
楚瑜耳邊嗡鳴,強打起精神,用嘶啞的聲音道:“璟侯爺未免太自以為是了,當你能隻手遮天了?”
璟侯爺冷笑連連:“不然呢,難不成還指望秦崢來救你?”
提到秦崢,璟侯爺心下又是一陣酸怒,他伸手拽住楚瑜散開的長髮,強迫他抬起臉來。
“真是可笑,論門第,論家世,論容貌,論才學,我有哪裡不及秦崢?為何偏你眼裡只有他!”想到上次畫舫被楚瑜拒絕,又被秦崢恫嚇,璟侯爺心裡便咽不下這口氣。
楚瑜長髮披散,衣衫被拉扯得凌亂,儘管狼狽如此,眼神依舊輕蔑,譏諷道:“論門第,鎮北侯府幾代英魂征戰沙場,功勛穩實,你璟安侯府不及。論家世,秦崢如今的家底皆是他白手起家,積攢而來。你璟侯爺不及他。論容貌……”
楚瑜頓了頓,故作打量璟侯爺一眼,譏笑道:“恕我直言,你不及他十之一二。至於才學,姑且算他稍遜一籌,只是無妨,便將我的折作一份勻給他,那便勝你千百籌。”
……
璟侯爺原不是心胸寬廣的人,璟安侯府表面光鮮,實則不然,如今到了他這一代,已是內裡腐朽不堪。勉強撐起個門臉罷了。在上京這種世家遍地走,朝臣多如狗的地界,實在數不著。正如楚瑜那日所言,璟侯爺想要同他聯姻,多半是瞧上了楚家的家底殷實。
越是這般,璟侯爺便越是聽不得人如此赤裸裸地說自己。
楚瑜生來便是清貴的世家子弟,後天修得驚才絕艷,哪怕是不說話,也難免帶著幾分與生俱來的傲慢。況且是這般刻意扒皮見骨的嘲諷,一個輕慢的眼神,一個彎脣的譏誚,仿佛華服下的枯骨都被覷得一干二淨,直教人恨得牙癢。
璟侯爺自當是如此感受,臉色陰沉下去,上手再度捏住楚瑜下巴,迫使他揚起頭來。
“楚瑜,姑且看看自己身處何處,你當真不怕死?”
楚瑜揚起臉來,勉強露出一絲滿是嘲諷意味的笑來:“紙焉能掩火,殺楚瑜一人,只怕你得滅個九族來償。”
璟侯爺嗤笑一聲,竟是露出幾分慘淡來:“左右不過如此,拜卿所賜,璟安侯府已經垮了。光腳的還會怕穿鞋的?倒是你楚二爺……” 璟侯爺的話戛然而止,眼底的慘淡俱化作恨意,指尖曖昧地摩挲在楚瑜臉上,眼神愈發赤裸。
“說實話,就你這等脾性,本侯是瞧不上眼的。也就這張臉,倒是天賜的寶貝。可你不識好歹,那邊怪不得本侯使些手段了。”璟侯爺冷冷道,“只可惜上回便宜了秦崢,那藥滋味如何?也不曉得那日你是怎樣浪蕩求歡,輾轉人下的。”
楚瑜擰眉,厭惡地瞥了眼璟侯爺,別過臉去,不屑理會他。
“無妨,你說我處處不如他,如今我便要你好好體會一番,本侯究竟是不是不如他!”璟侯爺嗤笑一聲,掐住楚瑜下巴,狠狠含咬住他的脣。
楚瑜雙脣冰冷,驟然被堵上對方溫熱粘膩的嘴脣,被激得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噁心感直衝心頭。一條滑膩的舌試圖撬開他的齒關,肩頭衣袍被猛地撕開,身體暴露在空氣裡,引起一陣戰慄。
楚瑜死咬著牙,鎖鏈被拉扯得錚錚作響,不一會兒便磨破手腕,一片血肉模糊。
璟侯爺手上用力捏住他雙頰。楚瑜吃痛悶哼一聲,趁這當口,璟侯爺的舌尖滑了進去……
脣舌攪出粘稠水聲,楚瑜死死閉上眸子,胃裡不住翻騰。璟侯爺幾次三番探舌入喉,更惹得楚瑜幾欲窒息。似是感到楚瑜無能為力的乖順,璟侯爺心下得意,鬆開了鉗制楚瑜下頜的手,轉而探入他衣襟中,一寸寸朝下撫去。
楚瑜趁這當口,狠狠咬下齒關,腥甜的血瞬間濺滿口中。
“唔!”璟侯爺猛地痛呼一聲,伸手捏住楚瑜脖子,因吃痛發狠的一腳踹在他柔軟的腰腹間。
劇烈的疼痛讓楚瑜腦中空白一片,嗓子裡一陣腥甜,方才那股噁心勁兒似一併趕來,待嘔出一口血後,整個人蜷縮著滑下身子,冷汗沿著額角落下,已是不省人事。
璟侯爺捂住嘴,拼命抽著涼氣,舌尖被楚瑜咬破,若不是他反應快恐怕整個舌頭都要斷了。想到這,璟侯爺先是一陣後怕,隨即臉色更是陰沉。他抹去脣角的血,抬手提起一旁的水桶,半桶冰冷的水朝楚瑜當頭澆去。
入了秋,天氣漸寒。楚瑜本就畏寒,這半桶水幾乎能要了他的命,骨頭裡是刺痛的冷意,他緩緩睜開眸子,水入了眼中,滿是酸澀,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璟侯爺的冷笑聲不住地在耳邊響起,因舌頭受傷說起話來含糊不清,倒是有幾分詭異的滲人:“楚二爺性子傲,怎麼著?不讓我碰你?好……好,那就看看你還能撐到幾時,總歸有你哭著跪在本侯腳邊求本侯幹你的時候。”
楚瑜眨了眨眸子,終於抖落掛在睫毛上的水珠,聞言淡淡瞥了眼璟侯爺,不言。
只一個眼神,便是無盡輕蔑和恥笑,蔑璟侯爺無望之想,笑璟侯爺痴人說夢。
璟侯爺只覺一股血氣從小腹直衝上頭,恨恨道:“真恨不得挖了你一雙眼。”可他舍不得,他還想看這雙眼裡流露出恐懼無助,流露出屈辱哀求,他要看著這雙眼流淚,變得可憐而卑賤。
密室裡是不見天日的昏暗,徒有淌淚的白燭晃著一線光……
※
楚二爺不見了。
當晚家中部曲便開始在城中搜找。
秦崢是半夜才知道這事的,白日裡沒跟上楚瑜,便以為他故意甩開自己回家了,誰知竟會沒了蹤影。接到國公府遣人來通報的消息,秦崢連衣裳都未來得及穿周正,便跟著往國公府打聽消息。
活生生一個人,怎麼會無緣無故消失。便是楚瑜當真有事,也斷然不會不通知家裡一聲就走,他的真兒還在家等爹爹回家。
秦崢越想心裡越慌,好不容易才從萬骨枯的戰場回到了他身旁,可卻眼睜睜讓他消失在自己眼前。想到最後見楚瑜從馬車上走下來,才覺剜心般的後悔,他該寸步不離地跟著才是。
一夜未眠,秦崢臨到天明將近,私下裡召集他一併歸京的舊部,遣派眾人去尋。誓要將上京翻個底朝天,也得把人找回來。
青雀街頭。
昨個兒這裡有集,熱鬧得緊。今日倒不似昨日繁華,大清早的,連帶著出攤的都寥寥無幾,反倒是有幾分冷清寧靜。
丹虞將手攏在臉前,哈了口白氣,搓了搓冰涼的指尖。上京的秋,也當真是冷。
楚二爺失蹤了,這事暫且還未曾驚動上頭,秦崢尋了一夜,丹虞卻是知曉的。聽聞昨個兒秦崢就跟到青雀西街,丹虞便大早上來這裡轉一轉。他曉得自己人單力薄,怕是幫不了多大的忙,可眼瞧著哥那心急如焚的模樣,也想著多一人總歸比少一人強。
“包子哎~包子~”
吆喝聲吸引了丹虞的視線,他往旁邊一瞅,正趕上包子出鍋,白騰騰的熱氣呼的一下在眼前升起,香噴噴白嫩嫩的包子一個個乖巧的在蒸籠,雲裡霧裡的讓人瞧得口水直流。
丹虞捂住咕嚕嚕的肚子,下意識朝攤子走了兩步。
那賣包子的小哥兒招呼道:“剛出籠的,要不要來倆?”
丹虞點了點頭,掏出銀錢買了六個。
熱騰騰的包子裹在折好的油紙包裡,他一邊吃一邊走,剛繞過拐角,脖子上一緊,被人猛地拽走。
“唔!!”丹虞一驚,下意識想要大叫,無奈嘴裡的包子阻礙了發揮。
“噓。”
丹虞後腦上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他努力咽下包子,抬頭一看,面前站著一個書生模樣的人。
那書生身上青衫穿的松松垮垮,長髮束得也不如何規矩,發絲順著鬢間落下一縷又一縷。他嘴角噙著笑,一雙狡黠的眸子似沒睡醒般眯著,俊秀漂亮的臉處處透露出輕浮浪蕩的氣息,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書生。
“嘿,旁友!”那書生長臂一展,勾住丹虞脖子,壓低聲音道:“畫子要伐?”
“啥?”丹虞脖子上一沉,被砸了個七葷八素。
書生原名陸枕,因家門前東邊有顆歪脖子梨樹,故而自稱東梨先生。此人打小聰慧,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偏生性不羈,放浪形骸,整日裡流連花叢,混出三千薄倖名。東梨先生極擅丹青,有鬼手之稱。他便全仰仗這本事混口飯吃。
眼下東梨先生就是剛從青樓裡過夜晃蕩了出來,瞧上了丹虞手裡熱氣騰騰的包子。
“我不要……”丹虞費力搶回了自己的脖子,搖了搖頭。
書生笑了笑,一雙眸子狡黠如狐:“小兄弟別這麼快就拒絕嘛,先瞧瞧我的畫再說,保准是你沒見過的好東西。”
丹虞被他連拉帶拽到拐角,看著他偷摸從懷裡掏出個小本本,封皮上極是瀟灑的揮出幾個字,風月寶鑒。
書生嘿嘿一笑,一副不可言的模樣翻開畫本。■!環肥燕瘦,千姿百態,到處都是白花花的美人,一個個赤身裸體,正行諸多顛鸞倒鳳之事,十分辣眼。
丹虞的臉蹭的炸出一片紅,趕緊捂住眼睛,結結巴巴道:“不,不……”
書生用手肘搗了搗他:“怎麼樣?旁友,我瞧著與你有緣,這本便送你了,你只消將那一袋包子給我就成。”
“我不要!”丹虞耳朵都紅透了,轉身要走。
書生一怔,見他當真是一點都不稀罕,趕緊伸手拉住他:“哎,小兄弟。我東梨的畫本可是有不少達官顯貴整日裡私下搶著買的,你這什麼意思?”
丹虞避如蛇蝎般道:“我當真不喜歡,也不想看,即便你畫得再好又如何?”
書生了然,將風月寶鑒重新揣回懷裡,又從袖袋裡摸出另外一本來。這本還未曾上封皮。書生道:“這個給你當真是可惜了,才畫了兩三副,不過瞧著你面善,便給了你吧!”
丹虞根本不想接,卻被書生強行翻開硬是塞到他手裡。
這回依然是白花花……但明顯筆觸更顯精細,畫上兩人正共赴巫山。丹虞瞄了一眼正要趕緊閉眼,忽然腦子裡一空,猛地瞪大眼睛。
畫中承歡那人削肩柳腰,風姿綽約,形勝冰雪,貌羞花月。只是一副煙視媚行之態,眼角噙淚,長眉蹙著,口中咬一縷墨發,這等姿態太讓人把持不住。
可這樣一等一的容顏,直教人過目難忘。丹虞倒抽一口涼氣,手指都抖了起來。
書生得意道:“如何?這回可是對了口味?”
丹虞顧不得臉紅,一把抓住書生手腕,想了想道:“你……你誆我,拿這等虛捏亂造的東西來糊弄我,哪裡會有人生得這幅美艷模樣?”
書生挑眉,道:“哪裡誆你,一來是我畫得傳神,二來這畫中人本就生得美艷絕倫,若說起來這畫中本人當是風華更勝些。”
丹虞道:“我不信,你何時見得?”
書生拍了拍丹虞腦袋:“小兄弟,哥哥我可是向來過目不忘,便是畫不出十成十,也能畫出個九成九來。就昨個兒見到的這美人,瞧著衣著打扮應該是哪家的貴人,所以這畫你仔細收好了,莫要叫別人瞧見,免得多生是非。”
丹虞將畫捂起來,問道:“當真這樣?你當時如何瞧見的?”
書生順手撈走了丹虞懷裡的紙包,從裡面掏出包子邊吃邊說:“昨個兒集上看見的,好像是往嗓子眼胡同裡去買東西了,那有個編竹的老爺子。沒多大會兒,又碰巧看著那美人被人扶著走了,倆人挨得老近了,嗬,就是畫上的這個人。”他用沾了油麵的手指頭戳了戳畫上另一個男人。
丹虞心裡咯噔一跳,將畫揣進懷裡就走。
書生在後面啃著包子含糊道:“旁友,擼的好再來啊……”
丹虞腳下踉蹌一下,頭也不回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