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一縷,新透窗紗。
“天亮了。”李恣看了眼窗外,緩緩抬起手來,用手背輕抵在楚瑜額頭上。稍停一瞬,又垂下手去,松了口氣道:“好在退了熱。”
楚瑜微微皺了眉心,撐著坐起身來,眼前有些泛黑,他闔眸緩了會兒,這才睜開眼道:“我三天兩頭請朝假陛下早就習慣了,旁人也說不得什麼,青葙何必隨我誤了聽朝。 ”
“先生一人在家,我不放心。”李恣抬頭,看著楚瑜略顯蒼白的臉色,輕嘆道:“願為先生侍藥床前。”
楚瑜彎了彎脣,不再多言,這一年的相處,實在是再清楚不過李恣的性子。內裡比誰都執拗,就算是他說過的話,李恣也不肯全盤聽。不過倒不算是壞事,楚瑜不願折煞李恣這點天性。朝廷裡和光同塵者太多,偶爾也需要這種外方內剛的新鮮血液衝刷一下。
“先生……”李恣欲言又止。
楚瑜稍稍挑起長眉:“青葙,你有話直說就是,何必同我支支吾吾。”
李恣在上京本無根基,座師就是他的全部依靠,是他最親近最信任的人。何況這麼久的朝夕相處,一如家人般親近。
只是今日的李恣一張俊俏面容上滿是複雜神色,看得楚瑜也不由得提了口氣。
“先生昨夜裡發燒起了熱,許是燒得神思糊塗,口中反覆念著一個人的名字……”李恣垂眸,頓了頓,鼓起勇氣問道:“先生,您還放不下嗎?”
楚瑜一怔,許久才明白李恣話中意思,一時間心頭百味雜陳,沉默不言。
李恣有些懊惱,他明白楚瑜的禁忌,不由得氣自己為何偏控制不住要問出口來,叫先生難受。
“青葙……”楚瑜輕喚了他一聲。
李恣下意識抬起頭來,朝楚瑜看去。
清晨初起,長髮散落楚瑜單薄脊背上,垂鋪了瓷枕,退熱後的冷汗微微濡濕了臉側的發絲,黏在蒼白的臉頰。本是穠李容貌,卻因病容減去三分,只教人平白心疼。交襟雪色裡衣露出小片胸膛……
楚瑜伸手,修長的指尖點在衣襟交疊處,不過輕勾幾分,絲綢雪緞裡衣貼著白璧無瑕的肌膚緩緩滑落。
李恣腦子嗡鳴一聲,有些懵。
楚瑜抬手,指尖緩緩點在右肩偏下一處,那裡有個淡淡的傷疤,雖不猙獰,但落在如玉的肩身上,卻是有幾分扎眼的。
“這是……”李恣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想挪開視線,卻又被絞緊了般,連脖子都動彈不得。
楚瑜點了點,道:“小時候有一年家中正修葺新屋,彼時貪玩偷摸往裡湊,不甚跌倒,地上有一廢棄椽木,正削尖了預備它用。偏我不長眼,一頭撞了上去,一尺長的尖木沒入肩下,險些廢了整個胳膊。”
“先生還真是……”李恣聽得驚心,既為楚瑜捏了把汗,又不由得好笑,端雅如此的先生還有如此頑劣的時候。
楚瑜輕嘆一聲道:“自那後,但見尖物,便覺肩下隱痛,十幾年來猶不曾改……”
李恣心頭一跳,忽明先生話中意,口中泛哭,鼻尖酸意浮出。
楚瑜攏起衣襟,嘆息被揉碎在聲音裡,輕且淺:
“皮肉傷尚如此,況乎心傷。”
※
昨夜整宿病,楚瑜今日精神倒是意外的好。這些日子滯悶的胸口似乎都豁然舒坦了,那些不適也隨著一場淋漓的熱散了出去。
楚瑜不曾往戶部去,反倒是讓人備了車馬,趁著天色尚早出了城去。
馬車裡。
李恣低頭剝桔子,金紅的薄皮掀開得如同蓮花,指尖小心搓去那桔衣上的白色細絨,便顯得更加剔透如紅玉瑩瑩。待瓣瓣如此後,方才輕輕抬頭,余光落在身後。
楚瑜已經換好了衣裳,正慢條斯理地束著腰帶,見李恣往他這邊看,乾脆招手道:“青葙來,幫我。”
李恣險些捏破手心裡的桔子,稍遲疑一瞬,仍是聽話湊了過去。
楚瑜正擺弄著腰帶,說來倒是不難束,只是平日裡花犀扣玉慣了,乍換成這粗布衣衫,頗有些不趁手。
李恣半垂下眸子,纖長的睫毛遮住眸色深淺,從楚瑜手裡接過腰帶為他扎好。
“先生瘦了。”李恣看著手邊的腰身,似輕輕一握,便能攬個全。
楚瑜漫不經心應了一聲,心裡惦記著待會兒往城郊去督查之事。
出了城,車馬行在小路上並不穩當,不知是撞上了哪塊兒坑,車身猛地一晃。
“先生小心!”李恣下意識扶住楚瑜,慣性使得楚瑜未曾坐穩,整個人朝外面摔去。被李恣一雙手緊緊扣住腰,給拉了回來。
蜂腰單薄,隔著粗布似乎還能感受到楚瑜身上淡淡的溫度,李恣呼吸一滯,不等鬆開手,車身又是劇烈一晃,險些翻了般沉了下去。
楚瑜方才那一摔還有些迷糊,根本全無防備,跌撞在李恣懷中。卻見李恣反手將他往懷裡一扣,護了個嚴嚴實實,自己的脊背則是重重撞在車壁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青葙!”楚瑜喚了一聲,掙著要起身,手無從借力無意識撐在李恣胸口上,卻也顧不得別的,探頭去看他有沒有撞到哪。
因這次出來不適合太招搖,特意選了個破舊的馬車,車壁是實打實的硬木頭打的,不似楚家那幾輛鹿皮裹壁的馬車奢侈。李恣這一撞,確實是撞得不輕,整個背上都麻木了。
楚瑜一手按在李恣肩頭,一手撫住他脊背:“如何?讓我看看。”
“先生!”李恣耳根一熱,趕緊拉住楚瑜的手,緩了緩才道:“沒事的。”
楚瑜見李恣只是緊緊拉住他的手,不肯給他看,只好作罷,這才稍稍離開李恣身側,詢問外頭髮生了什麼事。
車夫拉開車門,道:“二爺,前些日子下了雨,車■轆陷進去了,怕是難出來。”
李恣跳下車去,仔細看了眼,道:“先生,這■轆怕是一時半會兒推不出來。好在離流民莊子不遠了,不如先生同我走一走?”
楚瑜頷首道:“也好。”說著,正要跟著下車,卻被李恣攔住。
“地上全是泥濘,我背先生走。”李恣道。
楚瑜一怔:“不過泥濘罷了,何至於如此。”
李恣搖頭,固執道:“先生身子不好,莫累著先生。” 何況地上泥水怎能污了先生衣角,他默默咽下這句話,卻是說什麼不肯讓楚瑜下車。
楚瑜沒辦法,只得同意:“那便只是這一段,待到了前面,就放我下來走……”
李恣點了點頭,穩穩背起楚瑜,只覺得身上分量著實太輕,不免愈發心疼。
楚瑜伏在李恣背上,這路確實是難走,他只能輕輕環住李恣脖頸,輕聲道:“若是知道這般難走,就不帶你來了。”
李恣笑了笑:“先生仁心。”
大旱之年,顆粒無收,逼得流民背井離鄉,無家可歸。好在聖上仁厚,當即開倉放糧賑災。賑災款是戶部出的,朝廷指派了人負責賑災。楚瑜此來目的是為督查,故而只帶著李恣,特意換了身粗布衣衫來這收容流民的莊子裡。
衣衫是粗麻,交襟束腰的上衫,粗布褲子,一雙千層底的鞋,長髮用一指寬的帶子扎起,委實簡單。
李恣形容不出來什麼感覺,只是覺得先生這樣好看極了,不似往昔雍華奪目,卻是如初開的茶花,處處帶著沁人心脾的純淨。
楚瑜不喜被李恣背著,哪怕這是自己的學生,卻也有些不大自在,過了坑窪處,就自己掙著跳了下來,卷了卷褲腿,跟著李恣深一腳淺一腳的往莊子裡走。
李恣低下頭,看見楚瑜半截白生生的腳踝,襯著青麻褲,越發顯得如玉剔透。只是那濺起來的泥水很快就污了白玉,叫人有種去擦拭的衝動。
楚瑜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得意門生快被強迫症逼死,只一心想要去看看自己花出去的錢有沒有落在實處。倘若有,自是最好不過。倘若沒有,他就要再拖著刑部一起去抄人家底了。
……
城郊建流民莊子數十處,收容流民近三千口,這些人平日裡被分配務農務工。楚瑜跟李恣過去的時候,正好是正午,大鍋飯剛熬好,流民們正排著隊領。
李恣混進隊伍裡,領了一碗粥和倆饃饃。楚瑜掰開了一個,倒是實實在在的糧食,很是結實,筷立粥中而不倒。
李恣走了半天路,有些餓了,就著粥吃了一個饃饃。楚瑜嘗了兩口,就把手裡的饃饃遞給他了。
李恣忍不住笑:“先生肯定吃不慣。”
楚瑜向來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無可反駁,只能可恥地沉默。
兩人四處走走轉轉,見流民雖然仍是瘦弱,但臉上多少沒了愁緒,可見撥款落了實處,不曾有陽奉陰違的。李恣隨意跟幾個人攀談幾句,也都聽他們說這些日子倒也算是安穩。雖然要務工,可至少吃住都有了著落。
楚瑜放下心來,正準備和李恣離開,卻見前頭墻角有幾個人圍在那裡。
離得遠看的倒不大清楚,只見三五個老爺們圍著一個女子,那女子似瑟縮著,瘦弱的身影被遮了個嚴嚴實實。有個男人伸手在那女子腰間掐了一把,圍得更緊了些,將那女子逼至角落裡。
楚瑜皺了皺眉,李恣見狀一聲不吭地走了過去。
待走近,方才聽見女子啜泣的聲音,夾雜著男人不規矩的獰笑。
“你們幹什麼!”李恣怒呵一聲。
幾個男人被乍然唬住,猛地轉過身去,見是個清俊年輕人身後還有個粗布掩不住一身貴氣的昳麗男子。
這般一讓開身子,楚瑜才瞧見裡面的女子,方才遠遠看見只是覺得熟悉,如今近在眼前,才知道竟是秦瑤。
幾年不見,秦瑤跟從前完全不同了,以往是嬌俏的大小姐,從小錦衣玉食中長大,不免驕縱且自視清高。十四五歲時的秦瑤像是初綻的月季,嬌媚動人。而如今的她,頭髮輓做婦人髻,整個人像個驟然拔高的竹竿,被烈日暴曬出枯黃和單薄。一雙眉頭裡滿是愁苦,雙眸不再清澈動人,指尖粗糙紅腫,同鄉下婦人無甚兩樣。
楚瑜險些認不出秦瑤。
“楚、楚二哥……”秦瑤乾薄的雙脣張了張,隨後眼睛一紅,死死低下頭去不敢再看楚瑜。當年自己和母親如何一步步逼得楚瑜喪子,如今又有何顏面見面前人。
楚瑜不知道秦瑤竟是已經嫁人了,幾年前聽秋月說秦家母女投奔了本家,卻不知為何淪落到這流民莊子裡。
“多管什麼閒事,怎麼?你也瞧上這小娘子了?”其中一個男人嗤笑一聲,呸的吐出嘴裡的半截草根子,吊兒郎當的朝李恣走了一步,咧嘴一笑道:“要不咱們換換,這小娘們歸你,你後面那個美人給哥幾個玩玩……”
李恣聞言當即怒火上頭,想也不想,一拳頭朝那痞子揮去。
那痞子沒想到李恣看著文弱,動起手來這麼不含糊,被砸了個結結實實,懵了懵。
“青葙回來!”楚瑜沒想到李恣這麼衝動,怕他吃虧,趕緊要拉住他。
痞子的同伴自然不肯罷休,當即一擁而上……
李恣挨了好幾下,仗著心頭的火氣,撈住一個往死裡揍,又抽了個空擋,一把將楚瑜推了個老遠。
楚瑜這點分量,挨不住李恣這一推,連連退了好幾步,整個人摔在地上,腳上一陣劇痛,也不知是崴了哪裡。
“那邊幹什麼呢!”遠處一聲暴喝。
流民最容易生事,故而這裡常有士兵駐紮巡邏,見這邊有人鬧事,趕緊趕了過來。
楚瑜冷著臉,從袖袋裡■當倒出一堆牌子扔到駐軍面前:“給本官將這群暴民壓下!”
那駐軍根本來不及看眼前一堆金燦燦的牌子,光憑著楚瑜這氣勢就下意識過去三五下制住幾個痞子。
“青葙你怎麼樣?”楚瑜扶起李恣,見他雖然面上有些輕微擦傷,倒也算不得太狼狽,戰鬥力可見一斑。
“沒事,先生。”李恣說著,仍不解氣地伸腿朝那痞子狠狠踹了一腳。
駐軍對這幾個痞子眼熟得很,當即道:“大人受驚了。”
楚瑜沉了臉色:“戶部撥款是為了賑災,不是養牲口的。”
駐軍當即明白楚瑜意思,頷首道:“是,大人。”
楚瑜眸色沉了沉,得罪了他就別想簡單糊弄過去,看來很有必要找負責人聊一聊,給個合理的解釋。若是不重新將流民區上下嚴格管理,這事便不算完。
……
可此時身邊人手不夠,要拆要管都不可能眼下實施,楚瑜拂袖要走,卻被身後一聲低泣叫住。
“楚二哥……”秦瑤滿臉淚,往前走了兩步,又堪堪停在楚瑜面前。
楚瑜擰眉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秦瑤用袖子擦乾臉上的淚,彎腰回了個禮:“方才多謝楚二哥。”
楚瑜微微側了側身,避開她的禮。
秦瑤眼睛一紅,當即頭埋得更低了:“楚二哥……能,借一步說話嗎……”
楚瑜道:“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