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蓋馬車行過歸德街,昨夜裡下過雨,青石板呈一片碧色,遠遠瞧去竟似大塊碧玉平鋪十里長街,皸裂成數百節,倒映行人步履,頗顯清冷蕭瑟。
街上那也曾盛極一時鎮北侯府門前兩尊石獅子已經被砸爛,沒了絲毫威嚴氣勢,缺了門匾的大門上不過些許時日就盤上了蛛網層層,蓋了紅印的封條被風吹得呼啦作響……
秋月伸手將簾子暗住,將鎮北侯府隔絕在馬車之外,輕描淡寫道:“二爺不能見風。”
楚瑜緩緩收回手來,不再堅持。
秋月沉默半晌,才道:“秦家下人全部發賣了,家產盡數抄封,秦家母女投奔本家,頗不受本家族長待見。本家怕秦家母女給他們帶來麻煩,畢竟是在朝廷裡犯了這等大事,難免不受牽連。秦家母女苦求了多日,族長才同意分了個邊角地給她們住下,這回倒是真的仰人鼻息了,怕是將來日子都過得不如意。”
又何止是不如意這般簡單,一間簡陋的小閣樓,逢風飄搖,逢雨則漏,幾寸之地,一桌一床,薄衣破衾,處處受本家人的白眼,這樣的日子對秦家母女來說,每一日都過得煎熬。
只是秋月懶得多言,講太多,不過是平白污了二爺耳朵。
楚瑜聽完並無反應,只是淡淡點了點頭,攏緊了身上大氅,低聲咳了起來。
秋月忙倒了杯熱茶遞過去,輕順著楚瑜腰背,道:“二爺不該出來的,這幾日正是涼。”
楚瑜脣上無血色,襯得整張臉都雪白,唯有一雙眸子烏黑似幽潭千丈,讓人瞧不出情緒來。
秋月止了聲,她自是明白楚瑜此來一趟所謂何事。
寒食之際,飛花之時,清明雨沉,關押在詔獄的流犯一起上路。出了城門,等著他們的是勞苦路途和歸鄉無期。
出了城門,官路伸著數百里,盤桓而無盡頭。官差著黑罩衣腰間束扣金帶,身後是鎖著鐐銬的流犯。春城飛花,散不開這一支隊伍的陰郁,踏一步,便離家遠一步。
城外折柳坡上停著一輛馬車,在等人。
衣著精貴的小廝攔住官差低語幾句,從袖中取出錠子塞入官差手中。那官差眉眼舒展,笑著頷首接了,轉而從身後人群裡叫出一人來,提點了幾句。
……
白色囚衣滿是污髒,長髮披散,頗是凌亂,那人手腕腳腕皆是鐐銬,原本高挑的身形略顯佝僂,步伐踉蹌卻不知是否囚衣下滿是傷痕。唯有抬頭間,方見幾分頹敗的俊色,只是抵不住滿目的木然,宛如沒了生氣。
“秦侯爺,我家主子有請。”那小廝語氣倒是恭敬,只是姿態多少有幾分自矜。
秦崢緩緩抬起頭,輕呵一聲:“我已不是侯爺,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
詔獄流犯便是親人也不準探望,這個時候能攔路的又是誰……
小廝道:“秦爺去了就知道了。”
秦崢也不再多問,鐐銬聲隨著步子撞出冰冷的聲響,他一步步上了折柳坡,待瞧見那馬車外靖國公府的圖騰,宛如足下生根般,再也走不動一步。
素白的手單薄得可憐,好似薄薄一層雪色皮裹住纖弱的骨,緩緩挑開車簾。
雪青長袍,佛灰深衣,雲白大氅,鴉發垂落,眉眼依舊,唯有額間縛三指寬布巾,整個人都清冷如霜。抬眸間,天上薄雲,地上青苔,身後翠柳,似乎都成了山水畫裡的一抹映襯,而他才是主筆,不減風華。
“清辭……”秦崢脣間發乾,喉結艱難滾動兩下,念出對面人的名字。
楚瑜看著五步遠的人,恍若隔世。往昔歷歷在目,卻又飛快流逝腦海,最後只是定格在這一瞬,四目相對,竟再無言。從懵懂年少到眼下,恩怨情仇畫上這麼一筆,孟寒衣處斬,秦崢流放,侯府抄封,最終到底家破人亡,走至今日,兩相不見。
風拂弱柳,楚瑜低聲悶咳,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秋月從一旁端出烏木雕花托盤,上面擺琉璃酒壺一隻,金樽一對。
楚瑜緩緩提起酒壺,滿上兩杯酒,遞一隻給秦崢,看他伸出套著鐐銬的手結果,顫抖的指尖幾乎將酒撒空。
子規聲啼,平添蕭瑟。這一場了結,兩人皆是心知肚明,
楚瑜捏著金樽,壓住咳聲,垂眸道:“秦崢,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同你糾葛十幾年,總算是到了頭。只是對你,到底有三謝在心。”
“第一杯謝你,年少相遇,救我性命。”
“第二杯謝你,同結連理,予我一女。”
“第三杯謝你,三分薄情,一場大夢。”
三杯酒,秦崢淚灑杯中,不是沒有愛過,不是沒有想過好好照顧眼前人,不是沒有下定決心不辜負他……只是為什麼偏偏就將眼前人越推越遠了,為什麼放在自己手心裡的明珠,被摔得粉碎,方才發覺,這麼多年,曾是那瑩輝為他照亮腳下的每一步路途。
金樽從指尖跌落,楚瑜皺眉俯身撕心裂肺般咳了起來,這幅身子到底撐不過三杯酒了啊……
秦崢下意識向前一步,伸出手去,卻見楚瑜猛地退後,連衣袂都不曾給他碰到。
指尖空盪,除卻山風,再無一物。
楚瑜踉蹌兩步,穩住身子,氣息不勻,他怔怔看著秦崢半晌,才開口道:“可是秦崢,我心底亦有三恨。一恨你從來情薄只有三分,二恨你分明有女卻不教養,三恨你年少莽撞救我性命。”
字字如刀絞入心扉,秦崢渾身顫抖,跌跪下身去,似痛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從牙關擠出泣不成聲的嗚咽……
山風將那嗚咽吹散,從來折柳贈離人,那纖弱柳枝被多少人寄予過留意,可若是心離了,又有什麼可以輓留。
既然不可留,那便不可留。
楚瑜低笑一聲,無悲無喜,從袖間取出一文書,俯身鋪在秦崢面前。
“秦崢,這麼多年,我活得像個笑話。”楚瑜平靜道:“該是時候結束了。”
秦崢抬眸,眼前一片模糊,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因為面對的是楚瑜,說愧疚太輕,說愛意太淺,說來世不配,所以他只說了一個字:“好。”
好,我允你。
和離書上按下秦崢染血的指印。
白紙黑字,字字泣血。
十六為君妻,經年尚輕狂,未曾悟君意,方得此苦釀。
十七知此命,兩心未可同,浮雲蔽白日,此路不顧返。
十八思君老,歲月忽已晚,君心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與君妻六載,歲歲來仇隙,既難歸一意,但求一別離。
朝華競澤,五色凌素,琴瑟在御,新音代故。
朱弦既斷,明鏡殘缺,朝露已晞,各還本道。
……
輕飄飄的紙又如何書得盡這一場惡始惡終,只是到底從此以往,兩人各自殊途。
秦崢看著楚瑜離去的背影,雲白的氅,雪青的袍,佛灰的衣,直到朱紅車門斬斷最後的視線。他垂眸看著手心裡的觀音玉,這麼多年,仍舊是慈眉善目,悲憫地看著蕓蕓眾生。這是楚瑜臨別給他的最後、也是唯一的東西。
鐐銬聲響,折柳坡上一場離別,錯在相逢。
流犯的步伐踏著官道飛塵,輾轉直至遠方。
楚瑜原本闔眸倚在車中,忽然猛地睜開眼睛,伸手推開車窗。窗外飛鳥驚動兩三隻,掠過灰濛濛的天空,官道上空無一人……
原來不是夢,是真的結束了。
無愛無傷,無欲則剛,從此獨孤,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