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散罷,再臨御書房。
楚瑜隔著門都聽見裡面七嘴八舌宛如菜市場吵架一樣的聲音,額角緊了緊,很想掉頭回家。只是顯然不大可能,隨著推門聲,裡面的吵嚷戛然而止。
眾人一併朝門前看去,此時日頭剛出不久,從門外漏進室內,楚瑜一身緋紅公服紋孔雀,花犀長帶束蜂腰,長長髮豎起扣鎏金玉冠,眉目盛著半縷熹微,驚艷且從容。
“臣,叩見陛下。”楚瑜恭恭敬敬跪下見禮,官袍層層疊於身下,像是忽然鋪展開的牡丹,無端雍容。
原本還沉迷吵架的幾位大臣登時安靜下來,控制不住地開始盤算族裡有沒有容貌出眾的小輩還未嫁娶。戶部尚書楚瑜年輕有為、位高權重、極得聖寵、容才兼備,哪怕曾有過一段不太成功的婚史,那也是明晃晃的搶手。且看看那險些踏破門檻的冰人們就曉得了。
“楚卿,坐。”正堂那位終於開了口。
楚瑜這才抬起頭來,正對上燕承啟似笑非笑的目光。
一年前,楚瑜與秦崢和離,重歸國公府,承襲祖上爵位,其女改姓歸宗。彼時楚瑜病體沉痾,幾乎是全憑珍貴藥材吊著一口氣,故而上書陳情辭去官職,在京外莊子裡養病。後來,七皇子燕滕青舉兵逼宮造反,楚瑜傾盡楚家全部私兵與兄長楚茗裡應外合,於千鈞一發之際硬生生粉碎了燕滕青詭計,撐到了太子回京。
那一夜的大火燒紅了上京的天,黎明之際,王朝終改天換日。
天下縞素,後新帝登基。登基那晚,楚瑜代兄長披霞帔坐鸞翥大殿,一語道明兄長離別意。離婚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他比較有經驗。
本以為此事之後,官途斷絕,熟料一道聖旨砸到了楚瑜手上,原本想在莊子裡提前安穩養老的楚瑜被調到戶部,任職尚書。
隔日見天子,天子坐明堂。
隔著高高的白玉階,楚瑜竟是也能瞧見燕承啟十二旒冠冕下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楚瑜知道,燕承啟八成是跟他槓上了。
果不其然自那後,甭管大攤子小攤子新攤子爛攤子,都少不了楚瑜一份。楚瑜無奈,除卻殫精竭慮,也沒了別的念頭。一來家訓如此,楚家從不避世,國有難,以命抵,國太平,以身抵。二來兄長帶著皇帝的嫡長子在外頭,若楚家無人在朝堂站得住腳,誰知將來命運幾何?
故而今日的楚瑜早已不是從前那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總管大臣,而是戶部尚書,是燕承啟的孤臣、直臣。
“謝陛下。”楚瑜起身落座,這才仔細看了眼御書房的人,待瞧見兵部侍郎韓盛,工部尚書傅修,還有鄭閣老,劉閣老時,心底已是清楚幾分了。
燕承啟指尖輕叩桌案,將一摞奏摺推到楚瑜面前,道:“楚卿不妨先看看。”
楚瑜頷首接過,大致翻看一遍,面上表情從始至終未變。末了,才輕輕嘆息,回道:“陛下,臣已看完。”
燕承啟點頭,道:“諸卿以為如何?”
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安靜下來的幾位大人又開啟了閥門般滔滔不絕,一會兒就開始了吹胡瞪眼,爭相跟燕承啟賣慘。
簡而言之一句話,北邊旱南邊澇,西邊挖渠東邊打仗。
要錢!
錢從哪裡出?自然是戶部,想從戶部掏錢,光皇帝張口不行,還得楚瑜鬆口。
只聽見茶蓋叮的一聲,不輕不重剛好打斷眾人的爭執,燕承啟好整以暇地看著楚瑜,道:“楚卿以為如何?”
面對這種明晃晃甩鍋的行為楚瑜早習以為常,目光掃過一個個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尚書大人們,不急不緩道:“旱澇天災毀收成損社稷苦百姓,收容流民、開倉放糧、撥款賑災、刻不容緩。”
兩位閣老聞言放下心來。
楚瑜又道:“邊境倭寇頻頻來犯,擾我臨界水民百姓,蔑我國威,故為保一方百姓之安,軍餉當撥。”
兵部尚書止了聲,松了口氣。
楚瑜再道:“興修水利,利民利國,此舉當有。”
工部尚書也放下心來。
眾人都得到了滿意的答覆,一時間再也沒有了菜市場一樣的氛圍。
燕承啟輕輕挑眉,雖心裡頗為詫異,但到底是好事,面色漸而緩和,拍板道:“既然楚卿這般說,那就……”
“陛下,戶部沒錢。”楚瑜涼涼插了一句。
……
……
……
鄭閣老掏了掏耳朵,懷疑自己聽力出了問題。眾人皆是一臉懵逼地看著楚瑜。
楚瑜垂眸,無奈一笑:“戶部,沒錢。”
從古至今戶部尚書這位子都不是那麼好坐的,成天被人追在屁股後面要錢,稍微弱勢一些就是各方施壓,恨不得榨乾為止。天子張口要錢,戶部拿不出的時候,哪位不是想方設法婉轉個九轉十八彎來表述國庫不足。縱觀歷任戶部尚書,誰不是必修一門功課——哭窮。
如今看來,楚尚書的這門功課,八成不及格。
膽敢當著天子的面,甩出沒錢倆字的只有眼前這位,燕承啟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了下去。
楚瑜眼瞅著這位快發火前,才開口道:“先有為先皇修皇陵置辦前後事宜,後有陛下登基冊封等大典,時年又為蝗災撥款數次,眼前各部皆要撥款,便是國庫充盈時期,也沒辦法面面俱到,何況此時?”
一時間,御書房再度安靜下來。
楚瑜咬死了倆字,沒錢,有錢一下子也掏不出來這麼多。各部不甘罷休,爭來吵去,都覺得自己這邊刻不容緩,不過片刻又是一鍋粥。
楚瑜垂眸,指尖摩挲著袖口繡紋,左耳朵聽右耳朵出,最後各部吵的吐沫星子亂飛時,才幽幽道:“臣以為,這麼爭執下去,倒不如想想當如何辦。”
戶部的現實情況就是這個樣子,楚瑜又不能坐地生錢,吵破天去也只能這樣。
一直沒有發話的燕承啟,這才緩緩開口,道:“賑災為首,各地開倉放糧,收容流民布施粥糧,嚴查貪墨,若敢有貪墨災銀者,剝皮裹草。開朕內庫充作軍餉,先平倭寇之亂,護江浙水民安穩。興修水利當細水長流,不該斷絕。”
幾位閣老尚書紛紛起身,叩拜道:“陛下聖明。”
燕承啟抬了抬手,面露幾分疲態:“諸卿先退下吧。”
各位尚書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不敢在燕承啟面前蹦躂,當即道:“臣等告退。”
“楚卿留下。”燕承啟開口道。
楚瑜:……
御書房裡掐絲琺琅香爐飄出裊裊青煙,燕承啟闔眸輕嘆,抬手捏住眉心,半晌才開口道:“當著這麼多朝臣面,楚卿好歹給朕留些面子。”
楚瑜稍稍揚眉:“陛下言重,臣不敢。”
“朕知道你有意給朕添堵,你……”燕承啟頓了頓,咽回了提及楚茗的話,心下也是酸澀難言。
面前的到底是君,便是有芥蒂也該有個度,楚瑜話鋒一轉道:“陛下以內庫充公不是長久之計,國庫內庫本該分明,開了這個先河,只怕朝臣那邊心裡就惦記上了。”
若以後隔三差五逼皇帝掏腰包,不掏就是不關心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就算是皇帝私房錢再多也擋不住沿街要飯的命運。
燕承啟自然明白其中弊端,只是為解燃眉之急,此乃無奈之舉。
“楚卿可有辦法?”
楚瑜略微思量片刻,道:“古往今來想要充盈國庫無外乎四個字,開源節流。既要開源,當以上行下效。”
意思就是說,以後陛下少吃點少喝點少花點,沒事別選妃,別蓋房,別游園,好好蹲家裡看書比啥都強。
燕承啟:“……”
楚瑜又道:“既有陛下以身作則,群臣當效舉除奢靡之風。”
第一個先拆了銀鉤巷那個銷金窟,看著不爽很久了。
燕承啟默然,表示贊同。
“此乃節流,但若想國庫充盈歸根到底還是在開源上……”
御書房內,君臣平心靜氣地推談開源,安盈遠無聲倒了盞茶遞了過去,退至一旁。看著這兩位互掐互助。
直至下半晌,楚瑜幾聲急咳打斷了談話,待看去脣色已經隱隱發白。
燕承啟微微皺眉道:“太醫院的稀珍藥材都要給你搬空了,怎麼身子還是沒什麼起色?”
楚瑜掩脣壓下低咳,斷斷續續道:“生死有命,都是強求不得。”
“楚卿尚且年輕,何必說這種喪氣話。”燕承啟見沒了旁人索性歪在榻上,單手支著額頭,毫不掩飾疲乏,有一搭沒一搭道:“沒事讓人把真兒送去太后那邊走動走動,朕膝下無子,太后心裡惦記。真兒乖巧懂事,合老人家的眼緣。”
弦外之意,你哥哥抱走了太子的大孫砸,你就把你家丫頭送給太后哄著玩,也不白枉費朕封她鄉君。
楚瑜:……
燕承啟略微遲疑片刻,支支吾吾道:“最近家裡可都還好?”
楚瑜睫毛微顫,毫不意外地抬眸,露出一模一樣的似笑非笑:“勞陛下惦記,一切安好。”
“我是說……那個……家裡人都可還好?”燕承啟聲音越發低了起來。
楚瑜好整以暇地看著燕承啟,道:“臣家中只有臣和真兒,都好。”
燕承啟張了張嘴,一咬牙道:“最近南邊新貢了君山銀針,楚卿帶回去些。”
楚瑜笑著道:“謝陛下厚愛。”
燕承啟間楚瑜多餘的隻字不提,心一橫又道:“還有一株紅珊瑚樹,無甚大用擺著倒是好看,待會兒使人給楚瑜搬國公府去。”
“臣,惶恐。”楚瑜眼底沒有半分惶恐的意思。
燕承啟有些肉疼,但還是道:“還有一方藍田暖玉打磨的算盤,倒是精巧,一併送給楚卿。”
楚瑜眨了眨眼,頗為感興趣,這才起身謝禮:“多謝陛下,臣家中人俱安好,不管是在上京的,還是在……外面的。”
燕承啟靜坐良久,只覺得這麼多稀罕玩意兒能換回楚瑜這麼一句話,實在是值得了。一句安好,竟是讓他鼻端泛酸,半晌才回過神來。
“安好……安好就行……”燕承啟喃喃自語,忽又想起什麼,連忙道:“眼看秋末冬至,前些日子新得了幾件狐裘,楚卿都拿上。若……若家中有親人畏寒,就寄去一兩件。若是不夠,朕這裡還有。”
楚瑜脣角的笑意淡去,許久才緩緩俯身一禮,輕聲道:“謝陛下。”
這聲謝,卻是真心實意的。
當初不是不恨眼前人負了兄長一片情誼,這一年來雖為君臣同朝共事,可到底心裡還是有根刺未除。只是時日久了,也不由得漸而明白,有些遲來的心意,倒也算得上一片赤誠。
只是楚瑜不懂,為何世間人總是失去後方才去追悔。
出了御書房,那巍巍宮闕映入眼前,如同三十三層離恨天,宮人的衣帶高高揚起。
起風了。
楚瑜眉心微蹙,膝頭傳來一陣隱痛。
安盈遠見狀,不由道:“楚大人,可要使人抬一架輦來?”
楚瑜擺了擺手:“多謝安公公好意,實在使不得。”在燕承啟面前可以隨便橫,但是有些規矩是萬萬不能碰的。
安盈遠心下嘆息,不再多話,只看著楚瑜步履蹣跚,一腳深一腳淺的走下台階。
從那年長跪後,楚瑜落下的病根,每逢近陰雨季,不良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