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華蓋香車,一捧檀香恰到好處地充盈著廂裡。
楚瑜跟秦崢對坐著,兩人的眼中卻沒有對方。車廂裡還算是寬敞,他們各自佔據一張虎皮軟榻,空氣似乎都跟著凍結起來。
楚瑜一手撐著額頭,一手無意識地撥弄著九瓣蓮紫金香爐裡燃盡的香灰,姿態裡充滿了慵懶和恰到好處的漫不經心,似乎方才那視人命如草芥的人同他沒有絲毫關係。
秦崢發出意味不明的兩聲冷笑。
楚瑜像是這才發現他這個人一樣,抬起頭來,指了指一旁的一套乾淨衣衫,道:“侯爺一身脂粉氣不大妥當,還是先換套衣服的好。”
秦崢冷嘲道:“二爺這一身血腥氣,是不是得換個皮?”
楚瑜權當做聽不懂,唯有語氣淡了幾分:“真兒病了,你這身酒氣會沖了她。”
提到女兒,秦崢臉色雖冷,到底還是抬手開始解身上沾染酒氣脂粉的衣裳。
眼下上京正流行文人墨客放浪形骸,離經叛道的那一套,衣袍皆是廣袖窄腰,行如清風翩翩,端是名士風流的姿態。三下五除二,好脫得很。
忽然馬車猛地一止,低聲嘶鳴在夜色裡響起,車身也隨之猛地一顫。
楚瑜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朝前頭栽去,正正撞在剛把上衣脫完、正赤裸著胸膛的秦崢懷裡。
秦崢眼中毫不掩飾地浮現出厭惡的神色,也不推開楚瑜,張口諷刺道:“二爺這投懷送抱的功夫了得,銀鉤巷最紅的小倌都比不上。”
楚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輕描淡寫的坐直身子。秦崢是有一副好皮相的,寬肩窄腰,線條分明,只是那胸膛上有深深淺淺的傷疤,都是刀戟留下的。
聽著秦崢明顯帶著挑釁和侮辱意味的言辭,楚瑜頭也不抬道:“侯爺這身子骨跟家裡的部曲比可差遠了。”
秦崢臉色沉了沉,忍無可忍道:“楚瑜你要不要臉?”
楚瑜覺得好笑極了,諷他不要臉的是他,讓他要臉的還是他。
秦崢算是明白了什麼叫話不投機半句多,想到楚瑜說的,又莫名噁心得厲害,心口像是紮了一簇荊棘,刺得火燒火燎的疼。
外頭車夫有些慌張道:“二爺,天色太暗,地上有石塊撞了馬腿。您跟侯爺沒事吧?”
“無妨,你且小心些就是。”楚瑜隨意應了一聲,重新歪回軟榻上闔眸養神。瞧見秦崢不痛快,他就痛快多了。
……
待到了侯府時,已是四更天。
真兒睡著了,半夜裡出汗濕透了柔軟的額發,楚瑜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已經退了熱。
這讓楚瑜松了口氣,仔細用帕子一點點將真兒額上細碎的汗珠兒擦去,又將被角細細掖好。
秦崢覺得楚瑜只有在真兒面前才人模狗樣的,他不知道在楚瑜心裡,他秦崢就算是在真兒面前也沒個狗樣。
不知是不是睡得不安穩,任是楚瑜這般輕柔小心,淺眠的真兒還是迷迷糊糊醒來,睜著惺忪睡眼扯住他的袖子,喃喃道:“爹爹……大爹爹回家了嗎?”
秦崢一愣,沒料到女兒是真的在等他回家。
楚瑜斜了秦崢一眼,低頭柔聲對真兒道:“自然是回來了。”
真兒一聽這話,幾分睡意登時沒了,有些開心地爬起來,果然見不遠處站著的就是他大爹爹。
“大爹爹!”要不是楚瑜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小丫頭都要撲上去了。
倒也怨不得真兒這般激動,秦崢整日過得醉生夢死,以花街柳巷為家,上次父女倆見面也不知是在上個月還是上上個月。
“真兒……”秦崢朝女兒伸出手去,想揉揉她的小臉,又忽然止住,眸子裡閃過幾分尷尬。
這雙手,擁過多少舞姬小倌,又如何能去碰他單純稚嫩的女兒。
柔軟的小手牽住秦崢的一根指頭,真兒像是怕她的大爹爹消失一樣,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和戀戀不捨。
秦崢心裡軟了軟,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聲音:“真兒怎麼不好好睡覺?”
“真兒剛剛有好好睡覺!”真兒有些慌張,生怕大爹爹責備她不聽話,又忙認真解釋著:“我有好好聽爹爹話,好好吃藥,好好休息,只是想……想看一眼大爹爹……”
說完,就趕緊縮回被窩裡,小身子板板正正地躺好,生怕大爹爹不信一樣。
秦崢既被真兒天真的小模樣逗得有些想笑,又有幾分心疼。
楚瑜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女兒的額頭:“好了,見也見了,還不趕緊睡覺。”
真兒一手緊緊攥住秦崢,一手緊緊攥住楚瑜:“爹爹,我要爹爹抱抱睡。”
楚瑜向來疼愛真兒,聞言只是輕歎了一聲,捏了捏她秀氣的小鼻尖兒,滿是寵溺道:“馬上都要長成大姑娘了,還要爹爹抱抱睡,羞不羞?”
真兒當真紅著臉用錦被藏住半邊小臉,喃喃道:“就這一回……”
楚瑜剛要應下,就聽見真兒又道:“大爹爹也陪真兒一次好嗎?”
秦崢:……
原本尚且還算過得去的氛圍,霎時間變得僵硬起來。
真兒見兩人都不動,一雙烏油油的眸子漸漸滿是失落,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似乎誰敢說一聲不,她下一刻就能哭出來一樣。
秦崢從沒想過還會有跟楚瑜同床共枕的一天,並且是這種清醒的、沒有烈酒澆灼過的情況下。可是真兒的眼神就像是可憐兮兮的小動物,眼巴巴地盼著他能點一下頭。
楚瑜臉色冷了下來,還不等開口拒絕,就聽見秦崢輕笑一聲,待抬頭時便瞧見他已經將外袍褪去,一掀被角,挨著真兒躺了下去,還順手揉了揉閨女軟軟的頭髮,一副慈父模樣。
楚瑜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扭頭想走,又被真兒拽住袖口:“爹爹也來!”
他下意識低頭,從這個角度看去,秦崢下顎的弧度帶著些清瘦。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秦崢瞥了他一眼,眼神裡是慣有的挑釁和譏諷。
楚瑜脫去外袍,挨著真兒另一側睡下,隔著真兒,他能清楚看到秦崢那半面沒有埋進枕頭的俊朗側臉。這讓他無端生出幾分躁意,乾脆閉上眼睛,眼不見心不煩。
秦崢這邊也好過不到哪去,楚瑜身上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味道,像是微酸的木蘭花,又像是透著絲絲甜意的晚香玉,還摻雜著些許微苦的金盞花……
真兒心滿意足,將兩位爹爹的手一起攏到懷裡,交疊著擱在自己軟軟的小肚皮上。
秦崢和楚瑜像是凍僵了的鹹魚,一動不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