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落定
紀仁德不知自己所為被看穿,也不知道紀居昕‘幫著’添了把火。
他自以為得到了王謙之另眼相看,想做的事會百分百成功,心情鬆懈下來,開始在王家小宴上‘展現才華’,把自身才氣,文人清骨表現的俊雅無雙,整個人氣質高華,堪稱君子。
王謙之回來看到紀仁德的表現,眼睛眯起,鬍子翹的老高。
這是把他這裡當跳板了還是怎的!
紀仁德表現一波過後,見王謙之正在一旁與人說話,挨的很近,就過去行了個禮,“今日多謝王老相邀。”
王謙之背著手,眼睛微眯,“玩的很高興?”
紀仁德朗眉舒展,姿態悠然,“往日差事繁忙,無暇他顧,今日得王老垂問,所得頗多,幾欲流連忘返。”
“很高興?”王謙之又問了一遍,語氣略顯生硬。
紀仁德觀王謙之面色不愉,並不知道是自己惹了他,覺得這種時候不要隨便的地好,機靈地不再多話,面上笑意漾開,頗有幾分名士風流之意,簡單答話,“很高興。”
看得出來他是真開心。
王謙之氣的牙癢,欺近他壓低了聲音,“紀老四,你把我當傻子呢?”
紀仁德腦子懵了一下,努力讓臉上笑容不要僵硬,聲音裡滿是困惑,“王老這是何意?”
王謙之見他還要裝,懶的理會,冷哼一聲甩了袖子走人。
他二人說話地點靠著廡廊,眾人皆忙,這處並無人注意。
別人不知,紀仁德可是懂了,不管是為了什麼,王謙之不再歡迎他是真的。
他倒想裝不知道,至少把今日小宴糊弄過去,能到王家來的客人大都地位不低,文采不俗,能結個善緣,日後也好幫襯。
可他不知道王謙之是為了什麼突然不待見他,如果是小事,他或可挽回,此間賴著不走日後不好圓說……
躊躇再三,紀仁德決定暫時先離開。
年節人們往來多,家裡事情也多,當紀仁德的下人過來請他時,他略遺憾地道了惱,起身與眾人告辭,先行離開,王家人未強留,眾人也沒太在意。
一離開王家大門,壓抑的怒氣再也止不住,紀仁德狠狠拍著馬車上方桌,咬著牙沖著車內長隨喊,“給我查!”
長隨名叫紀三味,是紀家家生子,祖輩得主子賜姓。紀三味人機靈,十歲調到紀仁德身邊,得了紀仁德的眼,一直伺候他,如今已十五年,默契十足,他漸受倚重,紀仁德很多事也不瞞他。
今日宴間紀仁德突然給他遞眼色,讓他圓話離開,他就知道事情不大妙。
果然,主子氣大了。
他埋頭應是,也不跟車了,掀簾子就跳下了車。
貓有貓道,鼠有鼠道,下人們的消息流通,有下人們的一套法子。
很快,紀三味帶著消息找到了紀仁德。
紀仁德已經在書房喝了好幾杯茶,心內怒火一點沒消,甚至隱隱有爆發跡象。
紀三味附耳過去,將打聽到的消息一一說與他聽。
初四五開始有謠言,說紀家四房田氏不賢,苛待原配嫡子……
初八九有謠言,說紀家四房田氏毒辣,毒殺大房嫡長子,欲謀爵位……
同時流言多有污蔑之行,說田氏靠著爹,在四房耀武揚威,紀四老爺靠著岳父,能青雲直上……
今日王家不知道哪傳來的消息,說紀家人經常上趕著巴結王家,王家下人採買辦事之時,紀家人常舔著臉過去,伺候得人家舒舒服服的……
是以,王家人以為紀仁德身不正,意圖明顯,話傳到王謙之老爺耳朵裡,老爺子是個眼裡不容沙子的,頓時就對紀仁德好感全無……
至於一車夫一下人在王家院子打賭,討論紀仁德被李獨慎父親不待見的事,他並未打聽到。
紀仁德聽完回過味來,狠狠拍桌子——這回真是丟了好大的臉!
外頭剛有流言說四房苛待紀居中,他立刻把人帶了出去,這簡直欲蓋彌彰蠢透了!
這處不說,這麼多流言都是沖著田氏來的,間接影響到了他,是故意還是無意!
他都不消想,就猜到這些流言必是李氏授意傳出,李氏是藏了什麼心思?
這次的事,真是因為帕子帶出了紀居安的死,勾起了她的恨意,還是這根本是有預謀的,查紀居安死因是假,害他紀仁德是真!
田氏名聲不好,他也得不了好,派官不順利,官途不暢,在這個家裡地位就不會再高,長房便能借著嫡長優勢襲爵!
紀仁德折了一枝筆,恨李氏無知。
不過一個子爵,有甚重要的!
只要他官途暢了,將來爵位定會往上升!
真真婦人之見!
紀仁德斷定是李氏壞他好事,不過他這個人心思深,一件事沒證據前不肯輕信,就算心裡有了想法,仍然叫來紀三味,查清後事。
紀三味忙了兩天,回饋一點點傳來。
流言的確是李氏傳出去的。楊氏答應了她查明真相,數日未有結果,她心內氣憤,田氏又一日日過去招她的眼,她又不能繼續鬧,就傳了那些話出去洩憤,她身邊的貼身媽媽曾百般相勸,她並未聽。
李氏放出去的流言大都是說田氏不好,心思毒辣,至於那些田氏謀爵位,靠著父親耀武揚威,說他仗著岳父必會官路順暢等的話,多是外人揣測。
但空穴不會來風,會有這樣的揣測,必然是李氏口風偏向。
至於說紀家下人巴結王家下人的事,查問無果。
紀三味說的確有這樣的流言,可問遍家裡下人,並未有人做過這樣的事,問王家下人,人家並不承認,只有傳流言的人,說的有鼻子有眼,什麼長相,穿什麼樣的衣服都說的清清楚楚。
紀仁德敲了敲桌子,他認為這條是假的。
應該是杜撰,就為加強他的功利心,讓王家不待見。
要說他的表現心思,應該無人知道才對,怎麼突然……
李氏變聰明了?
紀仁德搖頭,不可能。
這位大嫂嫁進紀家多年,他知之甚深,她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這些事一半是她做的,卻應該還有另外的人搭了手,想混水摸魚。
目的,就是阻止他的官位。
是誰……
是誰在陰他!
紀仁德手緊握成拳,眼裡殺氣浮沉,讓他知道是誰下的手,他一定把那人大卸八塊,教他後悔來到世上!
生了會兒氣,他開始在書房內反復踱著步,眉頭擰成疙瘩,心思起伏……
怎麼想也想不出所以然,紀仁德叫紀三味繼續去把細節查清楚,又叫來文書馮常,仔細分析推敲……
在臨清,與他有利益關係,並且有這實力佈局的……被一一排除了。
那便是京城。
紀仁德雙目微闔,指尖輕點桌面,“或許我是擋了誰的路了。”
馮常心思機敏,雖然最後推敲出的結果是這樣,他心內仍有淡淡的違和感,可又不知道為何。
人之行事,皆有原因,無非利益恩仇。
東翁這裡分析遍了,最後也沒個正經結果,可能是對方手段太高杆,也可能是……對方藏的極深。
“不管如何,東翁日後行事皆要小心。”
“我知。”紀仁德知道了前因後果,胸中自有思量。
他在王謙之面前,失了好大臉面。
但他並不特別在意臉面,不管與人相交,還是官場遊走,臉皮不厚是混不下去的,特殊時候,臉面值不了幾個錢。
但在外人面前,他需豎立形象,這個‘形象’是不能沒臉的。
他分的很清楚。
只要能達到預想目的……什麼都好說。
左右這事別人不知道,他再……‘偶遇’王謙之,把事情圓說清楚就是。
是的,紀仁德並沒打聽出促使王謙之下決斷的有關‘李老爺子’那段話,他認為不過是婦人流言影響,只消他表現的身正氣剛,就不會有問題。
他仍然沒有放棄王謙之這條路子。
從翰林出來,第一輪放官很重要,表現了一個人的官場潛力。
每一個入了翰林的人,一舉一動都會被關注。三年時間,他從八品典籍,升到從六品侍講,給天子讀書講學,在御前露臉,並被皇上記住,他已經做的很好。
然沒有正職,別人記住你不夠,你需要讓別人看到你的能力。
這派官,是他踏入官場的第一件事。
田氏不止一次提起,想寫信請父親幫忙。岳父也曾親自垂詢,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可尋他。
但這一次極為重要,他不想留下以裙帶關係上位的印象。
並非這樣不好,人脈姻親也是一個人的實力。
只是……他想要的更多!
他在京城經營數年,讓京城紀四名頭無人不知,他想要的,是他人純粹的讚譽信任!是日後更加順暢,一點說嘴都沒有的官途!
他不能讓這個名聲有一丁點污點!
找李獨慎不行,他就找王謙之,王謙之不行,他再找其他人。
真到最後謀不成……再說岳父。
能得到最好的,他便不要次一等的。
可盡人事聽天命,最後若不能如願,也沒關係,他有倚仗,怕什麼!
紀仁德正在思考人生路,越想越霸氣,差點笑出聲來時,紀居昕正在外院書房接受父親的教育。
紀仁禮修眉高揚,眸中凜冽之意明顯,“你自己數數,這個正月你出去了多少次!上不知道請安孝順長輩,下不知道帶攜幼弟關心姐姐替父母分憂,誰家會有你這樣沒心沒肺的孩子!”
“不是我叫你,你壓根不會來!忘了我這個生父,我不說你什麼,可你怎能連嫡母都忘了!年節家時忙成這樣,你母親日日操勞,還得記掛著你好不好,同我說讓我關照你,你可知你弟弟和姐姐們如何乖巧孝順,日日有時間就來看我,陪母親,承歡膝下,哪裡像你!”
看來李氏還不夠忙,還有時間給他上眼藥呢……
紀居昕眼梢微垂,看著地面,手裡抱緊了暖爐,並不說話。
在紀仁禮這裡,說什麼都是錯。
紀仁禮說了半天,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指著他的鼻子,“你怎麼一點也不你娘!”話裡滿滿都是怒氣。
這個娘,指的是他生母達婧雪。
紀居昕眼眸沉沉,心底有氣,聲音幽涼,“可惜了,我不知道我娘什麼樣子。”
紀仁禮閉了閉眼睛,“你娘她……有才有貌,一筆簪花小楷無人能比,一手工筆劃能醉世人,詩詞雅趣無所不通,與我最是合拍……”
他恨鐵不成鋼地看著紀居昕,“你但凡有一點像她……”
紀居昕冷聲阻了他的話,“父親很喜歡我娘?”
紀仁禮冷笑,“這事你會不知?整個紀家誰人不知我與雪兒情深意重?你若——”
紀居昕不愛聽他拿生母說事,“你這樣對我,就不怕我娘在地下看著?”他直直盯著紀仁禮,清澈眼眸裡黑白分明,如晴日暖湖,波光不動,不怒不驚。
紀仁禮愣了一下,接著無邊怒意襲來,狠狠抄起桌上硯臺往前砸去,“你給我滾!!!!給我滾!!!!”
這硯臺又重又沉,真砸實了,會要人命!
紀居昕站著沒動,偏頭躲過,硯臺帶起的風吹的他耳側頭發揚起。
紀仁禮呼哧呼哧喘氣,“你竟敢躲!”
“不躲怎樣,任你打死我麼?”紀居昕看了他一眼,轉身往外走,“你最好打死我,這樣我就可以去見我娘了。”
門‘啪’的一聲關上,書房裡紀仁禮責駡的聲音很大,紀居昕卻覺得有幾分好笑。
上輩子他為何會對這樣的父親有期待?
明明色厲內荏,不敢承認自己的錯,又不敢向前走,連責罰子女,都失了膽氣。
接連幾次見面,他知道紀仁禮不喜歡他,非常非常不喜歡他,卻料定他只會罵他,不會責罰他。或許是因為生母,或許是因為楊氏……
今天是正月十四,月亮已經近正圓,月光揮灑,如夢如幻。
有些冷,紀居昕緊了緊披風,細軟的貂絨圍著臉脖,一直暖到心裡。
他漫步走回房間,讓周大下去休息,剛想找本書看,卻發現桌上多了一封信。
薄薄一封,沒有署名。
紀居昕好奇地打開,迎面而來的字鐵畫銀鉤,淩厲鋒利之意撲面而來。
還沒看信,他已知曉,這是衛礪鋒的信。
說起來,自除夕那日以來,這十多天,他們還從未見過面,衛礪鋒上一回帶信,說是要忙幾日,這次又是什麼事呢?
一封信看完,衛礪鋒給了他兩個消息。
一個讓他很高興。衛礪鋒說紀仁德的調令已定,是東昌府下某一散州的知州。
一個讓他心情有些複雜,說不上高興還是不高興,衛礪鋒走了。
紀居昕從衛礪鋒行事看出,目前他算是衛礪鋒重點培養對象。既然是‘重點培養’,衛礪鋒會查他,關注他很正常。
反正他在衛礪鋒那種變態眼裡,基本上藏不住秘密,他擺明瞭要對付紀仁德,衛礪鋒清楚的很。
他不知道紀仁德的調令衛礪鋒從何得知,但他這麼說,就一定是事實已定。
散州不比直隸州,在府裡地位不高,基本上算是透明,知州是從五品,不像直隸州正五品。上司不重視,同僚很少主動結交,也不容易出成績,升官發財更是難度很大。
一般官員調令會有二月底決定,三月初發出,紀仁德的調令既然已確定,那就是……有人插手,落實了此事。
王謙之。
紀居昕嘴角忍不住上翹,立刻猜到了事實,王老還真是急脾氣,事辦的乾淨俐落!
這些日子大概他那四叔也不會認輸,會到處經營吧……
不知道接到調令時會是怎樣的臉?
可惜了,他看不到。
回回算計看不到對手反應,紀居昕略覺遺憾。就算周大探到點滴消息,也不夠爽快。
紀居昕捂臉無聲淺笑。
總有一天……
他會走到紀仁德面前!
平復心情後,他看著衛礪鋒說已離開的那幾句話,有些愣神。
這混蛋,走也……不說一聲麼?
就這麼寫封信告訴自己他走了?
人情世故欠缺成這樣,怪不得沒成親!
紀居昕用力回想,好像直到他死前,衛礪鋒名聲大成那樣,也沒聽說過他娶妻生子。
這人……好像一直很享受本職工作,處於危險多次,卻運氣好的出奇,次次能化險為夷……
走就走了,沒那混蛋胡亂搗亂,他心氣兒還順些。
紀居昕拿了本書,把燭臺移到床前三腳香幾上,脫了衣衫,靠在枕邊讀書。
許是被子有些厚,一會兒工夫,整個人就暖和起來了。
胸前一小塊地方……有些燙。
他皺了皺眉毛,手伸進衣襟,取出一支短笛。
短笛精緻小巧,青竹質地,手感絲滑,潤澤有光。
當初接過這支短笛時,他很不高興。衛礪鋒說這是召喚他的方法,一旦有動,必須出去見他,這是命令。
這支短笛代表著他以後會受到束縛。
他雖帶在身上,看到卻卻嫌棄。丟了不可以,珍視不可能。
他以為自那以後會麻煩多多,可衛礪鋒卻從未用這笛子喚他。
如今,他已能心平氣和地看著這支笛子了。
衛礪鋒……
或許他應該和他道一聲謝。
另外,除夕那夜,後來發生了什麼?他酒醉了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衛礪鋒一直沒出現,他也沒有機會試探一二,每每想起,心內總有些忐忑。
他最大的秘密……
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第二日是正月十五,上元節。
但凡大點的城鎮,這天晚上皆有燈會,平日嚴守規矩,不得隨意出門的女兒家,這一日可以隨了親長,出門賞燈遊玩,臨清也不例外,這天晚上熱鬧非凡,沒幾個不想出去湊個熱鬧。
紀居昕卻不打算出去,這些天他算是挺忙,能得個休息挺好。
可是他這麼想,不見得別人能這麼想。
吃過早飯,他正在練字,畫眉進來了。
她身上的衣衫是全新的,人稍稍瘦了點,但精神十分不錯,手裡已經沒那方湖綢帕子。
李氏帶她去正房,是讓她做證的,最後順著證據查,怎麼查也查不到她身上,誰都知道她無辜,楊氏抬了手,李氏也點了頭,只說以後有話問時不許推脫,就把人放回紀居昕這裡繼續當差了。
她此行沒受什麼罪,本人也沒一點委屈之色,反倒怎麼也算是擾了李氏,幫了自家主子的忙,她很高興。
紀居昕賞了一堆東西下去,畫眉就眉開眼笑了,說一定忠心辦差。
為了安撫,這兩天紀居昕放了綠梅假,房間裡就留她前後照應。
畫眉心裡高興,臉上就帶了出來,一雙長眉總是舒展著,眼睛水汪汪的,說話帶笑,很應年節的喜氣。
不過現在她進來臉上沒個笑模樣,“少爺,二小姐派人來傳話,想讓您過去。”
紀居昕有些訝異,紀瑩……
這位嫡姐可不是好性子,以往最討厭他,見著了都當沒看見,怎麼突然要找他?
“二小姐……可是在雪香堂?”他有些沉吟,莫非是沒事幹想找他麻煩?
畫眉想了想,“回少爺,二小姐並未在大太太那裡,來傳說的說二小姐在繡樓。”
繡樓……是紀瑩院子裡的小樓,能站的高些看的遠些,賞雪景雨景,紀瑩最喜歡在那裡呆著。
那就是私事了。
紀居昕眉睫微動,手裡的筆未停,房間裡很安靜。
畫眉也安靜地站著,等著主子發話。
“去與來人說,我現下正忙,忙過了便會去請見嫡姐。”
畫眉清脆地應了一聲去了。
她覺得少爺這樣非常對!
大太太明顯不待見少爺,二小姐是大太太生的,性子又不好,兩人不是一邊的,自然要端著點防著點,她叫人來喊少爺就去,多沒面子!
她走出書房,站在廡廊前把話傳了,末了丟了個敷衍的笑:我還有事忙,你請回吧。
來傳話的小丫頭臉色不怎麼好,畫眉才不管,轉身回去了。
一柱香過後,紀居昕正在寫下一張字,就聽到房門‘哐當’一聲,被大力拍開。
他輕微挑了眉,回頭看去。
“紀居昕!我叫你你敢不來!”
正看到一身火紅衫裙的紀瑩,秀麗眉眼張揚,小臉上滿是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