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舉動
“你那四叔紀仁德,昨日可是出了大風頭。”
林風泉此話一出,紀居昕心裡‘咯噔’一聲。他早料到,他那四叔不會坐以待斃。紀仁德是個聰明人,有野心有心機,布好的事情有錯,他不會馬上放棄,必會捲土重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紀居昕心跳失了一拍,面上表情一絲未變,“哦?我那四叔做了什麼?”
“你這幾天在家,不知道外面熱鬧。這正月裡,每天有每天的玩法,一天與一天不一樣……”林風泉見紀居昕表情淡然,笑意輕淺,就想吊吊他的胃口,結果說了一會兒紀居昕表情半點沒變……
真是……庸人自擾。他摸了摸頭,專心說起昨天的事。
“初四乃羊日,三羊開泰,請神接神,在民間是個大日子,在我輩臨清學子中,也是大日子。咱們蓮清書院每年在這一日都會有活動,師長們有一番禮儀要走,學子書生,但凡能來的,也都會來湊熱鬧……”
原來這蓮清書院,每年除了孔子祭日,就是這正月初四,最熱鬧,人最多。
孔子祭日不消說,蓮清書院做為書院,教書育人,遵孔聖賢教化,自然有一番大型祭祀禮節,然這正月初四,卻是蓮清書院獨特的風景。
蓮清書院創院幾百年,隨著名聲實力不斷擴大,從書院裡出來大有作為的人更是不少,可謂是桃李滿天下,朝中為官者幾乎三分一之都在蓮清書院呆過,這三分之一裡,又有不少住在臨清附近,逢年過節回家祭祖,知道書院初四有活動,也會特意趕來。
歷年下來,成了規矩。很多人都會在這一天趕到書院。
讀書人湊在一起也不光是呆坐著,肯定有活動,這些活動,或比鬥或切磋,或與老朋友聊聊,或結識新朋友。
於是這一天,是一個純粹的文人聚會。
林風泉解釋完,紀居昕就明白了,他前世沒聽說過,是因為跟他沒關係,他不讀書識字,也沒誰把這種與他沒關係的事同他說。
他那四叔必然是在這聚會上‘一鳴驚人’吧。
“你那四叔,三甲進士,入了翰林,本來風評就甚佳,昨天更是厲害,來了個鬥酒字百篇,無人不驚豔啊……”林風泉拉長了聲音,抖著眉毛跟紀居昕細說昨日經過,“所有禮節走完時已近中午,大家用過午飯,就開始摩拳擦掌,準備大顯身手,先是幾小股人,年紀不同圈子不同,分別對對子,猜字玩,玩夠了就開始拼詩,興致一上來,就鬥了起來……”
“每年都會如此,也沒誰有意見,只是今年,你四叔呆的那個圈子不知道怎麼回事,動靜特別大,把人都吸引過去了,原來你四叔在與一眾年輕人拼詩,四下裡都說你四叔是被激的,幾個年輕人有些恃才傲物,不把人看在眼裡,你四叔是被別人拱上去的……”
“你四叔無奈上去,也不能失了面子,只好與人拼鬥起來,以一敵四,一個年輕人出題作首詩,他立刻作出一首不錯的,另一個年輕人跟著出題作詩,他亦馬上跟上,連休息都沒有休息,眉頭更是沒一點皺,竟連續一個時辰,把幾個年輕人頂的啞口無言……”
“最後你四叔面上無一點得意之色,反倒回過頭安慰四個年輕人,說你們能如此有才很好,繼續堅持必成大器,還說他在他們這個年紀可沒他們這麼厲害……”
“然後你四叔就去休息了,但事情沒完,又有個字很好的人跳出來了,說要與你四叔比字。你四叔也不怕,背手朗聲大笑道好。那時天冷,他讓人拿了酒來,喝一口酒寫一篇詩,揮袖子運筆如飛,竟是把方才所有詩名全部默了出來!”
“你不知當時他那姿態,真真是瀟灑張狂,恣意風流,令人心生嚮往。他一邊寫一邊念,氣勢無兩,眾人圍過去看,發現所有字的字體皆不一樣!配著詩的意境,有狂草有正楷,有柳體有顏字,有瘦金有漢隸,最後幾行,竟隱有二王之風,連山長都不得不歎,此間字中造詣,在場眾人難敵……”
字是真的好,人也是風流無雙,林風泉都承認。
他不知道紀居昕與他那四叔之間有什麼事,但紀仁德表現,他有點看不慣,聲音裡就帶了出來。
文人們都有輩份,歷年來參加這場盛事的,出風頭的都是年輕人,大都是舉人,下一屆要考進士的,在此間盛會出個風頭,博個名聲臉面,留個眼緣,以期後面官場有人能守望相助。
這幾乎是墨守成規的事。
他自己還沒到那個年紀,紀仁德這樣也沒擋他的路,可是擋別人的路了啊!
你一個翰林要員,朝廷命官,前途順暢的,來這裡攪什麼局?
林風泉一番表述很詳細,紀居昕聽完就知道,他那四叔才不是‘無奈’,‘被拱了上去’,這一切,不可能全部是意外,大概有他私下運作,推波助瀾。
可惜他在四房沒有人手,探不到紀仁德的動作,不然這一切,他可阻止避免。
他撚著手指,“昨日在現場的都有哪些名望甚高的人?”
林風泉愣了一下,“名望高……書院裡的山長們啊……”
“你可注意到,是否有不一般的人?”
林風泉表情略茫然,不一般……是怎樣的不一般?書院裡的師長們皆德高望眾,年紀大些的人裡也不乏朝廷命官,都不一般……
“教授王謙之,三品戶部右侍郎劉言果,從三品河南布政使司參政黃自寬。”
有個聲音替他回答了。
這個聲音越來越近,林風泉和紀居昕一回頭,就看到剛剛好掀簾進來的夏飛博和徐文思。
夏飛博著玄色長袍,面色嚴肅,徐文思穿了暗青錦衫,唇角輕揚隱隱帶了笑意。
“快過來坐。”林風泉也不起身迎他們,拍了拍身邊的椅子。
紀居昕聽出剛剛的聲音夏飛博,跟這幾個人也沒客氣的,“你們昨天也去了?”
“但凡臨清學子,沒幾個不去的。”徐文思看著紀居昕深深歎氣,“真可惜。”你沒去。
紀居昕卻不在意,“我還年輕,一年年的,總能趕得上。”
他偏頭問夏飛博,“夏兄還記得有誰?”
夏飛博搖了搖頭,眼底一片清明,似乎明白紀居昕為什麼這麼問,“其它的人大概沒什麼用。”
紀居昕懂了,其它的人大約實權或地位有限,或於其它原因,不可能幫上紀仁德。
不過這是他自家事,現在場面不合適,紀居昕便轉移話題,與幾個人聊了起來。
因為應了林風泉要看邸報,紀居昕在林府用了午飯也沒走,和林風泉一起纏著夏飛博和徐文思玩雙陸,玩膩了又去找圍棋象棋,中間又溜達著賞了一回景,用了精緻小點,直到未時過。
林風泉的貼身小廝氣喘吁吁跑來,手裡拿著一封信。
幾個人眼睛騰的亮了,這必是邸報無疑!
林風泉從小廝手裡搶過信封,聽他小聲說了兩句話,把人揮退了,將信封裡紙張拿出來,展開鋪到桌上,三個人忙湊上前去,四顆頭抵著,齊齊看向微黃的紙張。
林風泉先看完,琢磨了一陣,似自言自語,“也沒什麼特別的事。”
夏飛博徐文思看完略有同感。
正月的邸報,為了討個好口彩,都不會有太大的事。
紀居昕看完,眉睫輕顫,子漆般雙眸裡似有疑惑,京城這是……出大事了?
他指尖輕輕掠過幾行字。
保定府駐軍於西山寅夜演練軍事。
九門提督換了人。
羽林軍護送安王年禮到京,獻禮聖上。
魏王得聖上恩准,壽宴大辦。
看似很正常。
可保定為京師門戶,駐軍怎會寅夜在山裡演練?是真演練,還是遇到意外,事後不好說,以演習解釋?
九門提督一般都是皇上最信任的人,無意外很少更換,卸任的九門提督才四十多,正是得用的時候,為什麼換了必有原因……
安王的禮物……為什麼要用羽林軍押送?歷代羽林軍只有皇上能調遣,安王的禮物動用了羽林軍,顯然是皇上安排,這是為何?
魏王與今上年紀相仿,僅比今上小了月份,先帝在世時雖封了今上為太子,實際最寵的兒子是魏王,今上與魏王在做皇子時就有矛盾,登基後並未有任何行動,仍然像先帝一樣允魏王留京,屢屢有安撫之意,魏王一改高調之舉,言行越來越像賢王,為何皇上突然允魏王大辦壽宴,魏王也答應了呢?
此間事情真是……
複雜。
紀居昕猜上個月不僅僅是臨清,京城或許也有變故。
只是從邸報上窺得的資訊太少,能分析的事情也有限。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京城現在局勢,有些亂。
“怎麼樣怎麼樣,看出什麼來了嗎?”林風泉有些心急。
邸報信息量太少,紀居昕拿不准心內的想法是否正確,就沒有一一與他們分析,“大約……也沒什麼大事。”他指著魏王大辦壽宴那一行,臉上有淺淺笑意浮現,“此前瘋傳的簡王世子,大概短期內來不了臨清了。”
林風泉撫掌,“對啊!你不說我還忘了!方家那麼抖,不就是因為簡王世子要來,他方家要長臉?”
徐文思亦歎,“怪不得方家過年期間都沒往哪走動……本來得罪了衛將軍,還可以借著這次簡王世子來重新翻身……”
夏飛博則抱著胳膊,“呂孝充也走了。”
紀居昕點點頭,“必然。”
京裡有事,呂孝充號稱皇后族人,怎麼還能在外頭?
“怪不得方家這麼安靜,原來還有這個原因。”林風泉摸下巴,“他走了正好,省得方家又抖起來,鬧的臨清不清靜。”
紀居昕眼梢微垂,陽光從窗外灑進來,他感覺側臉微暖。當日一番驚嚇後,他認真回想,發現對呂孝充除了最初偶然遇到的驚,再無其它,再讓他遇到,他不會再害怕。
比起呂孝充走了這事,更讓他思量的是,衛礪鋒是否很快也會離開?
今日一日收到衛礪鋒派人送來的信,信上說他要辦差十日,十日內回不來,讓他乖乖的。
衛礪鋒是不是去了山裡?可是找到那群人的窩子了?
“還有呢還有呢?”林風泉看著紀居昕,拽著邸報問,“還有什麼我們要做的?”
紀居昕唇角微勾,細白手指將邸報拿下來,折好,“最近沒事不要去京城晃就好。”
“就這些?”
“就這些。”
林風泉眨著眼睛哦了一聲。本來他父親想來的,前頭有事絆住了,讓小廝給他帶話好好與紀九少爺討論。
既然紀九這麼說了,他這麼告訴父親就好。
放好邸報,他又纏著幾個好友鬧了一會兒。
看著時間差不多,玩的也差不多了,紀居昕提出告辭。
夏飛博和徐文思同樣提出要走。
林風泉挽留兩次不成,只好出來送。
在林家大門分開時,夏飛博徐文思分別邀請紀居昕明後天去家裡玩,紀居昕應了。
夏飛博還說,“今年我與風泉文思要下場應試,考過秀才後大約院裡會建議我們出去小遊長長見識,如你不忙,一同來罷。”
徐文思亦點頭,“是啊昕弟,一塊來吧。”
紀居昕垂頭想了想,回了個笑,“如果可以,我一定來。”
從林府離開後,紀居昕一直在想紀仁德的事。
紀仁德那麼做不會沒有原因。
方才在林家紀居昕瞅著空子問了問夏飛博,那幾個比較特殊的人,比較之後,他認為紀仁德想找王謙之門路的可能性大。
另外兩人與他要謀的職位無關,本身在朝裡跟吏部關係也不近,對官員調職沒半點幫助。
王謙之就不一樣了,紀居昕從夏飛博口裡得知,這位教授可不一般。
年近花甲,弟子無數,幾乎每個人都有成就,朝中為官者更是不少。其家族也怪,傳承幾百年,世家大族,卻有族規,不准後人入朝為官,每一代每一代專注做學問,經年下來,竟成一景——無人在朝為官,無人小看,為皇家大宴座上賓,被皇上召喚問詢,受寵卻無職。
按說若真有這樣的人,也應該很好打壓才是,可是王家底蘊十足,名望十足,學問之深厚,知識之廣博,天下讀書人無不嚮往,地位高高在上,已經無法撼動。
這樣的人一句讚賞的話,頂得過吏部多年考核標準,只要他對一個人開口稱讚,那麼這個人官途……一定順暢。
夏飛博還說,這位王謙之老爺子喜歡文人身上骨氣,銳氣,覺得真正有才的人該內斂時內斂,該張揚時張揚,有文人性格才好。
想想紀仁德所為,不就是沖著這喜好去的?
紀居昕順著被風吹起的車簾子看著外面風景,唇角緩緩揚起。
可惜了,王謙之老爺子活了這麼久,走過的橋比他們走過的路都多,當然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王家能地位超然這麼多年,定也有一套處世標準,不是那麼好打動的。
就算紀仁德真的用盡百般手段,讓王謙之老爺子另眼看待了,他也有辦法讓跌落下來。
如今還未到那一步,倒是便宜了很多。
紀居昕很滿意。
敲了敲車壁,他叫來周大,“給我找份王家的資料。”
吳明很有用,但有些局限,高門大戶裡的消息得到的不全,有些還是得周大去查問。
他一邊想著怎麼對付好四叔,一邊坐馬車慢悠悠往回趕時,紀仁德正跟著田氏派去的丫鬟,心情不怎麼好地往田氏房裡走。
昨日做了那件大事,紀仁德很滿意,雖酒喝的有些多,宿醉清晨起床有些頭疼,尚可忍受。之後他打算略做休整,把後面的事理一理,務必使事情順利,連正房請安都沒去。
田氏卻一趟趟派人來尋他,讓他有點煩。他臉色不好,也沒誰把昨日的事報與他知。
紀仁德看到田氏紅腫的臉很吃驚,“這是怎麼回事!”
田氏帕子掩面,嚶嚶嚶地哭訴她昨天受到的污辱。
她要告狀,當然說的有點多,儘量細節完整,她把所有李氏罵她的話全說了一遍。
紀仁德越聽臉越黑,他的關注點和田氏不一樣,立刻冷聲問,“你帶九少爺去梅宴可真是有那等心思?”
田氏聲音猛地頓住,後悔自己說漏了嘴。她想不承認,又想到紀仁德不是個好唬弄的,說真話就算做錯了,他不過是有些不高興,說謊就……
她輕咬下唇,帕子遮了臉,只露出一雙霧濛濛杏眼,“我也是為你急……只要這事辦成,方家那邊就能助你……”
紀仁德突然大力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盅一跳,滾到了桌邊,‘啪’一聲摔的粉碎。
田氏心怦怦直跳,她覺得她這次……好像真有哪做錯了。
紀仁德狠狠握著拳,閉目沉沉呼吸幾次,才壓下火氣,“你起來。”
田氏不敢反抗。今日紀仁德連她故意打扮好的樣子都沒看,心情一定不對。時機已選錯,她知自己不能再繼續,緩緩站起來,側立在旁,不再說話。
紀仁德站起來,盯著田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的事,你不需要管。以後想做任何事,都需問過我。”
“你即升到妻位,當為四房主母,即是主母,當做主母應做之事。大哥好風雅,父母偏愛我,已惹人閒話,你若再不做的好些,日後如何能堵悠悠之口?”
他眼色嚴厲,意有所指,田氏明白,紀家……有個爵位。
“當初我納你,是想給你安身之所,讓你過好日子,但做妾與妻不一樣,你若不能替我委屈,好好經營四房事務,不如接著做能過好日子的妾吧。”
田氏身體狠狠一晃。
紀仁德也不心軟,說完邁步就走,“你自己想想罷。”
田氏以前做妾的日子真的過的不錯,不受主母管制,霸著紀仁德,讓主母傷心,讓別人羡慕。
她夢寐以求的,就是能當上紀仁德的妻,從肯與他並肩而行。如今她心願得償,以為以後便能隨心所欲,不想事實給了她當頭一棒。
做四房主母,不能隨著性子……紀仁德的意思,是讓她與李氏做小伏低?
李氏那潑婦,她如何能甘心!
她傷心不矣,伏在桌上大哭,根本沒留意,窗外有個人影。
五少爺紀居宏才聽聞昨日大伯母與娘打了起來,大伯母以一方湖綢素帕為證據,說娘殺了大哥,驚的不行,趕緊過來,想問問是怎麼回事,結果就看到父母不睦,娘親哭的傷心,嚇的臉色青白,身子都抖了起來……
帕子……帕子……
紀居宏不敢再呆,轉身逃命似的回了自己院子。
玉嬋看到他回來忙上前伺候,不想紀居宏大力推開她,不顧她撞到桌角呼痛,顧自進了房間,插了門,高喊誰也不准進去。
玉嬋有些委屈,明明在她各種手段下,五少爺很疼她……今日是受了什麼刺激?
紀仁德不管田氏甘不甘心,他心裡裝的是大事。
他知道田氏一下子升為平妻,一定會有些許自傲,現在事情出來敲打敲打也好。
大房李氏……
他皺了皺眉頭。
入夜,紀居昕看到王家資料,沒等紀仁德出招,先是寫了字條,讓吳明去散播流言——紀家四房太太果是個妾升平妻的,心狠毒辣,虐待原配之子不說,還不敬長嫂,利用大房庶子挑起家亂。
流言大半起於市井,市井一傳開,各家清晨負責採買的下人就能聽到,回去一一學說,各家主子們也就知道了。
相比來說,男人聽到的還要晚些。
遂第二天,紀仁德認為田氏有失,他應當做些事挽回。且一個多月前,紀家小宴,田氏也有些不好的名聲傳出,不如這次一起解決。
他把紀居中叫來,準備這幾日帶著他四處走動,且只帶著他。別人看到他看重紀居中,紀居中又能為田氏說一兩句好話,如此先聲奪人,田氏以前不好的名聲不攻自破,姿態做好了,以後再傳出什麼來別人也不會信。
他哪裡知道,紀居昕夜裡就吩咐吳明辦事,流言清晨就傳來了,他帶著紀居中這一走動,時間挨的這麼緊,別人立刻會想,他這是做賊心虛,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