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帕子
新年伊始,各家各戶都很忙。按規矩,一大早起來要祭祖,忙完了開始拜年過程,你往我來,一直到整個正月結束,都閑不下來。
紀家也是如此,長輩小輩,男男女女,一大早就忙的不行。男丁忙著祭禮,女孩們忙著打扮,關了這些時日終於被放出來的紀菁紀瑩,院子裡更是熱鬧非凡,下人們腳步匆忙,一邊道喜一邊腳下不停的趕著做事。
整個紀家除了紀居昕這小院,都沒閑著。
紀居昕用過清粥,沒急著叫周大,安坐著等劉媽媽。
家裡來往人多,最最熱鬧之時,也就是廚房忙的腳不沾地的開始。
劉媽媽的兒媳剛剛在大廚房裡走馬上任,劉媽媽怕她年輕不擔事,怎麼也要分出精神提點看顧。
小宴一事受挫,王媽媽養了一個多月的傷,終於精神了很多,特別趕著時間去給大太太李氏請安,不知道說了什麼著了李氏的心,李氏留了她在身邊伺候,劉媽媽時間便空出了許多。
畫眉來倒座房尋她時,她剛從大廚房回來。
“畫眉來了啊,快坐。”劉媽媽殷勤地讓坐。
她算是記恩。兒媳是因為什麼主意得了主子的眼,她又是為何成了李氏身邊第一人,兒媳怎麼在年關這種重要時候被楊氏親口指派做管事……大多都是因為九少爺。
九少爺這人也奇怪,有時做了事也不與她說,如果不是正院下人們閒聊,剛好被她聽到,她都不知道,九少爺原來幫了她那麼多。
主子施恩,不是想誘下人替他們做點見不得人的事,就是先糖後鞭想要下人絕對的忠心。
像九少爺這樣的主子,她活這麼大年紀就沒見過。
說好吧,真真好起來沒邊,說傻吧……下人怎麼能腹誹主子?
尤其是人家對她好。
她心內受用,對紀居昕院子裡的下人也就十分親切。
“可是少爺有什麼吩咐?”
“是呢。”畫眉也不坐,看著劉媽媽,輕輕淺淺地笑。
自被指派給紀居昕開始,她的地位有發生了些變化。她不是家生子,被賣進紀家時年紀也有些大,下人裡難尋朋友,一邊學規矩一邊小心交往,終於有幾個可以說得上話的,哪知被派來伺候沒人看好的,才從莊子上回來的大房庶子,所有說得上的話的姐妹瞬間消失,在這深宅大院裡,她孤身無靠。
她家境不佳,從小心氣就強,來伺候紀居昕也不敢抱怨,只想能得到重用,借機往上爬。看著看著,她一點點覺得自家少爺不像外面說的那麼沒用,雖然自己愚笨看不出來,但一顆心漸漸穩了。
劉媽媽與少爺說話時偶爾不避人,偶爾又將人趕出去,她不知道劉媽媽具體跟少爺有什麼過往,但劉媽媽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好是事實。
少爺要用劉媽媽,她就得把人攏好了。
幸虧一個多月前劉媽媽拽著她打聽消息時她沒推脫,兩個人關係算近,她到這裡也還算自在。
畫眉長眉舒展,笑的溫柔乖巧,“九少爺讓我來瞧瞧,媽媽得不得閒。”
劉媽媽從桌上抓了一把乾果炒貨,塞到畫眉手裡,嘴邊掛著笑,“得閒得閒,姑娘先坐坐,容我去換件衣服。”
“媽媽客氣,”畫眉將乾果炒貨放回桌上,坐到桌邊椅子上,笑著剝著炒花生,“東西不好拿,我便在這裡等著媽媽,也嘗嘗媽媽的好東西。”
畫眉動作時,手裡帕子一晃,雪亮的湖綢迎著光線一閃,晶瑩奪目。
劉媽媽頓了一下,才道,“那可是好了!姑娘且等我一等!”
劉媽媽說完轉進里間換衣服,眼前出現畫眉手裡方帕的樣子,怎麼覺得眼熟……
換完了衣服,劉媽媽跟著畫眉往紀居昕院子的方向走。
今天初一,畫眉穿了套淺鴨蛋青的衫裙,袖口裙擺鑲了一指寬的花邊,梅紅的小襖做成坎肩的樣式,掐著小腰,料子顏色雖不如主子們的鮮亮,卻也透著年節的喜慶。十五六歲的小丫頭,正是水嫩的年紀,這麼一穿,人不壓衣,衣更襯人,顯的整個人精神的很。
尤其那方帕子……
劉媽媽看著那方懸在畫眉手心的方帕,雪白泛著銀光,邊緣一點紅痕,似雪後紅梅,漫不經心的一點綴,素雅中透著鮮活,非常奪人眼球,伴著少女素手豐肌,煞是好看。
畫眉見劉媽媽看她的衣服,捂嘴笑了,“媽媽瞧我這身這可好?”
劉媽媽自是大聲稱讚,“姑娘這麼穿著實好看,都閃到我老婆子的眼了。”
“媽媽可不老,”畫眉眉眼彎彎,“我就盼著,那日我到了媽媽這樣的年紀,比得媽媽一半就滿足了!”
“姑娘別自謙,我這樣的算什麼好,姑娘以後有大造化呢!”
“唉喲——我就承您這一句吉言,希望後頭路能走得順!”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劉媽媽才似有似無的說,“姑娘這張方帕可是好東西。”
“呀你不記得啦?”畫眉慢聲與她說,“這是少爺賞我的啊。”
“那是少爺回府不久,得了四太太的見面禮,有一個禮物盒子,物件下面壓的就是這方帕子。那禮物貴重,這方帕也是好東西。少爺覺得丟了可惜,見我喜歡就賞了我。”
畫眉提醒劉媽媽,“那天你來過啊,還問我如何這麼開心,是不是得了賞,我說是,後來空時還拿給你看過的。”
劉媽媽面上恍然大悟,“我說我怎麼看著眼熟,原來是這回事。”心裡卻下意識有些疑問,是這樣麼?
畫眉彎著眼睛,“是呢,我瞧著這帕子料子極好,平日裡哪件衣服都與它不配,就一直收著,直到年節,少爺賞了我們衣料,我看這套衣服還算搭,就把它拿來用了。”
“嗯用的好。”劉媽媽贊了一遍衣服款式,用料做工,以及搭配帕子的巧思,“也就是姑娘這樣的品貌,換了別人可出不來這味道。”
沒有哪個女孩不願意被誇獎,畫眉聽的小臉通紅,見到紀居昕時,還有些害羞,匆匆行了禮站在一邊。
劉媽媽行禮說了吉祥話拜了年,紀居昕賞了個荷包,兩人寒喧一番,紀居昕才提起此次請劉媽媽過來的原因,“年節家裡忙,偏我得了病,不好去麻煩長輩,便仗著素日交情,厚顏請托媽媽,這些天的菜例,有勞媽媽照顧了。”
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打頭,沒有人能不在意飯食。深宅大院更不一般,吃的好不好和在家裡地位成正比。
紀居昕曾幫過劉媽媽,被嫡母李氏壓了好幾回都沒壓下去,如今還受老太太看重,不管哪一樣,他每日份例的飯菜,都不會有問題。
這點九少爺自己知道,劉媽媽也心知肚明。
可九少爺仍然在初一天用這種理由把她叫來,顯然是有話說。
劉媽媽肅手躬立,配合著紀居昕的話題,“每次一忙起來,廚房那群混的就會有照顧不到的地方,九少爺放心,奴婢讓奴婢那兒媳好生盯著,務必保證九少爺的飯食!”
“如此便謝謝媽媽了。”紀居昕微笑。
“奴婢不敢。”劉媽媽後退半步,微微躬身。
“說起來我也是不孝,身子不爭氣,在年關上病了,不好去與長輩請安,我這心裡掛念的很。”
紀居昕端坐在椅子上,左手端著茶盅,右手拿著碗蓋一下一下撇茶沫,額闊面白,眼亮唇紅,便是眸底有些許紅潤水光,像是沒睡好,整個人也是極精神的,哪裡有半分病了的模樣?
老太太讓陳媽媽來了一趟,九少爺就病了,這事做了幾十年下人的劉媽媽不可能不清楚,她行了個蹲禮,聲音嚴肅,臉不紅氣不喘,“九少爺莫擔心,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養病養病,病是靠養的。只一個年節見不到長輩也無礙,以後有的是一起過年的機會。你這般自責,反倒更引長輩們擔憂。”
“謝媽媽提醒。”
“奴婢當不得。”
……
“可是這樣,我終是有些放心不下。”紀居昕抱著茶盞,“大哥逝去不久,今日祭祖,母親想必傷心了。”
這事紀居昕記的很清楚。
李氏這輩子只得紀居安一個兒子,眼珠子似的看著,明明已經長成,偏偏早逝,李氏哪能不扼腕,這事幾乎成了她的心魔。每每初一祭祖,別人拜祖先,她可憐她那安哥兒,沒人想沒人惦念,身後也沒個香火,總要小小鬧上一鬧,才得消停。
前世他見過幾次,而且只要他在,必然會成為被李氏遷怒的人。
劉媽媽略訝異。今日一早大太太就鬧了一鬧,還是被王媽媽勸著,才沒傳出去,少爺如何……
她整肅面容,略有哀色,“只可惜大少爺去的早……大太太也是沒法,沒哪個母親不想兒子的。”
話題進行到這裡有些冷,紀居昕沒提別的話頭,劉媽媽猜不出他的意思,也不敢隨便開口。
正好一盞茶喝完,畫眉過來添茶。
劉媽媽眼睛再次放到畫眉手裡的帕子上。
紀居昕目光微閃,垂下頭,“我從未見過大哥,只知其才華橫溢,乃我輩楷模,很是嚮往,媽媽同我說說大哥的事如何?”
劉媽媽有些詫異,大太太那麼整治九少爺,九少爺不說恨的不行,肯定是不會喜歡她的。正所謂愛屋及烏,恨屋及烏,對於已經去世沒見過面的大少爺,九少爺應該不會喜歡到想知道生平的地步?
可主子發了話,她就得說。
“大少爺幼年時身體不怎麼好,大太太養的精細,藥膳食材養著,不准他做對身體不好的事。可大少爺天生聰慧,小主意很多,時常同大太太耍心眼,偷偷潛入老太爺的書房看書,也不知怎麼學的,明明大老爺只給他啟了蒙,他知道的卻越來越多,許多意義深刻書裡的句子信手拈來,顯是已經背熟……”
劉媽媽一邊說,一邊思考紀居昕的用意。
“大少爺身體偶有病痛,大太太皆用心照料,都順利過去。去年正月,大少爺不知怎麼的,吹了風染了寒,病情起起伏伏,怎麼都不見好,一日日瘦下去。直至七月十二那日,終是出了意外,英年早逝……”
劉媽媽說的含糊,心想若九少爺想知道大少爺死因,她要怎麼回答。
“真是可惜。”紀居昕深歎了一聲,卻沒有追問當日情形。
劉媽媽鬆了口氣,“誰說不是……”
紀居昕歎完後眼睛透過窗格看外面,神情很專注,不知道在想什麼。
劉媽媽不敢打擾,閉了嘴不說話。
房間裡一時安靜無比。
畫眉輕輕走過來,拿著火籤子撥炭。
劉媽媽看著畫眉的身影,無端想起大少爺死前的事。
大少爺病了很久,聽大夫說病的不算太重,只要對付過冬天,就不會有事,可這病也不算輕,稍稍疏忽一點,這條命就能沒。
大太太看的那麼緊,大少爺最後……竟然是中毒死的!
大太太鬧的很厲害,把娘家兄弟也叫了來,可不管怎麼查,都查不到任何異常之處,老太太同親家商量後,說服了大太太,此事再沒提過。
她是大太太陪房,跟著大太太一起經歷了這些事,除了王媽媽,大太太最信的就是她,很多事她也知道的比別人清楚。
比如大少爺出事,大太太魔怔了似的,不讓任何人碰大少爺的屍體,親自給他淨面梳發,穿衣小斂。
她當時精神狀態不好,只顧傷心詰問,直至一個月後認真回想,才猛然想起大少爺身上少了一樣東西,那件東西必在兇手手裡!
可惜時機已過,老太太不再理會這類話題。她常恨自己那時腦子不清楚,如果用這條問紀家,老太太不一定能頂得住,不查下去!
畫眉腳步輕盈,裙角跟著軟底粉幫繡花鞋飛揚,腰間方帕隨著走動輕蕩,少女秀態十足。
劉媽媽看著看著,突然定住了。
那方帕子!
那方帕子!
素白湖綢,印有一點紅痕……
大少爺死前丟的,就是這樣一方帕子!
劉媽媽登的臉色煞白。
她算是徹底明白,為何看到這方帕子總覺得眼熟,原來竟是因為大少爺的死!
今日一切,看似巧合,實際總有千絲萬縷的牽扯,好像九少爺故意提醒她想起此事!
可是……
她銀牙緊咬,心內用力搖頭,這不可能!
九少爺不認識大少爺,回府裡不久,根基淺薄,便是得了老太太的眼,也不會有人敢跟他說這種事……可是他不知道,又怎麼安排這一切!
難道……
是她看走了眼,這一切並非安排,真真只是巧合?
那為何以前不出現,偏偏在這個當口,還讓她撞著了?
劉媽媽臉一陣青一陣白,心中駭地說不出話來。
“大哥英年早逝,可悲可歎。”紀居昕視線從窗外轉回頭,看著劉媽媽,清澈雙眸中似有懵懂之惑,“我聽聞死的不其所,又有本事的人,魂魄不願離去,總想找機會報仇……”
劉媽媽身子一晃,差點栽到地上……
難道真是大少爺顯靈,回來報仇了?
可這事跟她沒關係啊,為何要找上她!
她勉強扯出個笑臉,“九少爺萬不可胡言,神明都聽著呢。”
紀居昕拳擊掌心,一臉恍然,“真的是!子不語怪力亂神,我今日真是魔怔了!”他一臉慶倖地看著劉媽媽,“世間哪有這等事,我是想岔了,多謝媽媽提醒。”
他笑容明媚燦爛,“這下我不會亂想了,一會兒肯定能睡個好覺。”
“九少爺不用客氣。”劉媽媽心內差點哭了,你能睡個好覺,我怕是睡不著了!
看她臉色不好,紀居昕面露擔憂,“媽媽可是哪裡不舒服?”
劉媽媽哪敢說,只好胡亂找了個理由,“這些天忙亂,我這身子骨有些受不住。不過是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九少爺不必擔心。”
紀居昕看著她的眼睛,清澈潤澤的雙眸裡有著認真,“那媽媽可要好生照顧身體。媽媽是個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
直到從紀居昕院子裡出來,劉媽媽的腳步都有些飄,一點不知道腦子裡思緒要怎麼整理清楚。
今日九少爺說的話做的事,看似無意巧合,可總覺得不對……
真是巧合嗎?
難道今日把她叫過去只為拜託她看著他的飯菜?
這不可能。
是真的喜歡崇拜大少爺,到了想瞭解他平生的地步?
怎麼想都不可能。
他知道大少爺的死因……
更不可能。
她這個親身經歷的人都不知道,他一個初來乍到沒甚地位的人如何知道?
劉媽媽一路木著臉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可不管怎麼想,都覺最大的可能性……還真是九少爺有意叫她過去,用畫眉的帕子,引她想起大少爺的死。
這是……九少爺想用她。
劉媽媽猛地拍桌子站了起來,她錯了!
自從九少爺幫了她,她的確對九少爺刮目相看,並且願意在合適的機會回饋九少爺,幫他做些事。可這些事,得是在她方便,且願意的時候……
她心太大了……下人就是下人,主子就是主子,只有主子選下人,吩咐下人的,沒有下人選主子的!
既然之前決定跟隨九少爺,忠於九少爺,為什麼心內仍然要保留餘地,在陳氏身邊時左右逢源,以為自己報答過九少爺了!
她能從下人嘴裡得到消息,知道九少爺在老太太跟前提了她的兒媳婦,讓管事位置順利落下來,九少爺又怎麼不會從雪香堂裡得到消息,她幫九少爺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
她一個下人,憑什麼覺得在陳氏身邊說點小話做點小事就能抵得上九少爺的恩情了!
白活了這把年紀,連這點都看不清!
九少爺人聰明敏感擅思,她想什麼,怕早被人看在眼裡了!
……
她沒獻上百分百的忠心,九少爺不好百分百的用她,今日這番,是給她的機會,也是警告!
順著九少爺的心意,做好了,以後有什麼事還可以找九少爺商量,做不好……九少爺若是個心狠的,恐怕她怎麼爬上來的,就會怎麼被打下去!
劉媽媽出了一身冷汗,好半天徐徐呼出一口長氣,內宅事向來陰狠厲害,不見血光,她怎麼忘了?
想爬的高,就得有相應的膽識手段。
想別人扶你,你也得有讓人願意扶的資格。
劉媽媽身子軟軟地坐回去,仔細思量。
畫眉這方帕子一個多月前就被賞下來了,當時畫眉還給她看過。
九少爺怕是早打好了主意以後要用,正好時機到了,就讓畫眉帶上,給她看。
她看不明白,九少爺就一而二再而三的提醒。
她明白,九少爺就不說話了,讓畫眉把她送了出來。
整個過程九少爺一句明話沒講,局卻布的夠大,心思夠深。
如此想下來,九少爺想讓她做的就是……
劉媽媽細長眼睛裡精光閃爍。
死的是大房大少爺,被陳氏心肝肉疼著的,碰他就是命的獨特存在。
帕子在畫眉身上,是九少爺賞的,九少爺從哪得來的帕子呢?是四太太田氏送的見面禮。
田氏送這樣一個見面禮,是知道真相想要日後栽贓,還是非是故意呢?
這方帕子,又到底是不是大少爺生前用過的?
疑點重重……
但九少爺不消管,她也不用管,只要把這事巧妙的捅出去……
大太太會和四太太杠上,以後的事就不是任何人能做得了主的了。
劉媽媽想清楚後,認為這事能造成的傷害有限,人證物證都沒有,只憑一方帕子,如何能定誰的罪?不過引起大太太和四太太不和,最後老太太一定還會同以往一樣把事壓下去。
那麼九少爺布這個局……有什麼用?
她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