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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布林殺手(第四卷)》第5章
第5章『他不在的日子的故事』

「嗯……嗚……呼、啊……」

 天剛亮時冰涼的空氣刺痛肌膚,她一邊發出呻吟,一邊在毛毯里動了動。

 換作平常,已經差不多是時候,今天卻始終沒有腳步接近的聲息。

 「……嗚〜……」

 雖然她絕非愛賴床的人,但少了平常會聽見的聲響,就不容易清醒。

 從草桿床上爬出來,她揉揉沉重的眼瞼,大大伸了個懶腰。

 她一邊發著抖,一邊一如往常地,把內衣褲套到健康豐滿的身體上。

 「嗯、嗯嗯……有點、緊,嗎?」

 是胖了?還是發育得更好了?不管怎麼說,她不太樂見這種情形。

 因為要頻繁買新的內衣褲和衣服,對舅舅就太不好意思了。

 ——只是聽說,硬穿不合身的尺寸,似乎也不太好啦。

 乾脆重新修改一下吧?

 她一邊思索一邊開窗,早晨清爽的風就輕輕吹進房裡。

 舒暢的感覺讓她笑逐顏開,同時將豐滿的胸部放到窗框上,探出上半身。

 一片她熟悉而親近的風景。

 遼闊的牧草地。遠處傳來的牛叫聲。雞鳴聲。遠方鎮上升起的煙。世界。

 「……啊,對喔。」

 她毫不吝於讓肌膚暴露在金色的朝陽下,傻氣地喃喃道:

 「他……不在啊,今天。」

 §

 「你怎麼不去鎮上逛逛?」

 「咦咦?」

 牧牛妹用完早餐,把疊起來的碗盤端到洗碗的地方後,聽到舅舅這麼說,轉頭看了過去。

 一旦他不在,要洗的碗盤就很少。說變輕松是好事,也的確是這樣沒錯。

 「我說,你要不要去鎮上逛逛。」

 仔細一看,舅舅的臉粗獷而敦厚,一本正經地直視著她。

 見到他的表情,牧牛妹歪頭「嗯?」了一聲,拿起泡進水裡的盤子擦乾。

 「不用啦。去了也沒什麼事做。」

 「不會沒事做吧。」

 舅舅始終正經八百,毫不動搖,斬釘截鐵地繼續主張。

 「你不也有朋友嗎?」

 「朋友啊?」

 牧牛妹含糊地笑了笑。

 她從放在一旁的桶子里掏起一把沙子,往盤子錶面抹上去。

 ——要說那個人是朋友……也的確算朋友吧。

 「說起來,比較像是志同道合的……夥伴?」

 「偶爾出去玩玩是好事。」

 「嗯〜……」

 牧牛妹發出了令人分不出是贊成還是拒絕的聲音。

 她確定沙子磨掉了盤子上的臟污後,用水再洗了一次。

 最後仔細擦掉水珠,把盤子塞進碗櫥。

 「可是還得照料家畜,還有收割,也要檢查石牆跟柵欄的狀況,還得送貨,還有準備明天的……」

 掐指一數,工作果然很多。有一大堆事情都非做不可。

 今天非做不可的事。最好能在今天之內做完的事。

 許多作業都該避免拖延,早日完成最好。

 牧牛妹「嗯」的一聲,點點頭帶得胸部晃動。

 「這樣可沒時間玩耍了。有工作是好事嘛!」

 「我就是在叫你去玩。」

 他的口氣不容分說。

 舅舅斬釘截鐵的聲調,讓她投以不解的目光。

 舅舅的姿態毫不動搖。一旦變成這樣,舅舅就會頑固得像岩石一樣,絕不改變心意。

 都讓他養育了十年,即使什麼都不說,她也看得出來。

 「咦,可是……呃……」

 「你不也正值青春年華嗎?自己說說你幾歲了。」

 「呃,嗯,十八。」她說著連連點頭。「……雖然就快十九了。」

 「那麼,又何必從早到晚只埋頭工作?」

 牧牛妹拚命動腦,試圖抗辯。

 ——……咦?我為什麼會排斥出門呢?

 這樣的念頭忽然從腦海中閃過,又漸漸消失。現在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

 「例、例如說,也得顧慮到錢……」

 「所幸我們家並非農奴,生活並不是那麼吃緊。」

 「這——是沒錯啦……」

 行不通。

 微弱的抵抗轉眼間就被壓制下來,讓牧牛妹啞口無言。

 該怎麼辦呢?餐具已經收拾完畢,也沒有其他話題可以搪塞。

 她在廚房來來去去地游蕩了一會兒後,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在舅舅面前坐下。

 「家裡的事不用你擔心。」

 舅舅聲調始終溫和,像是在開導小孩子。

 牧牛妹微微噘起嘴唇,心想何必用這種語氣說話,但並不反駁。

 不然豈不真的像個孩子一樣?如果反駁的話。

 「出去玩玩吧。」

 舅舅見她如此,忽然緩了緩巨石般的表情,放鬆力道。

 「年輕姑娘從早到晚都在牧場里忙著工作,你總有一兩件少女情懷的事情想做吧?」

 「有嗎……」

 牧牛妹並不清楚。

 ——少女情懷的事?

 會是什麼呢?打扮漂亮?吃點心?

 腦子里浮現的盡是些虛浮又模糊的念頭。

 比起這些念頭,甚至會覺得明天的天氣還比較清楚明白……

 「……我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牧牛妹連自己知道了什麼都不知道,就簡短地回答。

 「那麼,我就出門走走。」

 「好,你就去吧。」

 「……嗯。」

 面對舅舅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牧牛妹只能點頭。

 §

 沒有台車,也沒有他在,孤身一人。

 雖說只是經過熟悉的道路前往鎮上,但步伐就是有些不踏實。

 搞得她歪頭納悶,心想平常我是用什麼樣的步調在走的。

 於是她從往來冒險者與商人之間穿梭而過,通過大門進入鎮內。

 換成平常,雙腳都會自動自發地率先走向冒險者公會,讓牧牛妹苦笑了一會兒。

 她用意識覆寫掉下意識,一路筆直走向更里頭的廣場。

 熙熙攘攘,商人叫賣聲、孩童嬉戲聲、母親呼喚聲、冒險者的閑聊。

 牧牛妹委身於喧囂之中,隨便找了塊花圃邊石,坐下發呆。

 男孩與女孩從她眼前跑過,年紀大概十歲上下,她用目光追向他們的身影,嘆了口氣。

 ——仔細想想。

 「我,有朋友嗎?」

 自幼就有來往的人們,已經不在了。

 十年前搬到這里之後的五年之間,都只顧著做好眼前的事。

 ——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

 真虧那個時候的自己,會被搖搖晃晃走在路上的他叫住。

 當時他的鐵盔還長著角,自己的頭發也還很長。

 之後又過了五年,滿腦子都是他的事,實在根本沒有心思去玩耍。

 「啊,不過……」

 她搖搖頭,想到幾乎每天都見面的公會櫃台小姐,以及女服務生。

 也許她們可以算是朋友,可是——也只有兩個啊。不,有兩個就很夠了?

 畢竟世上有很多人,已經沒辦法再交朋友。

 「……好奢侈啊。」

 這樣一想,就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她癱軟無力地笑了笑,就這麼茫然看著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們。

 眾人表情五花八門,有人開心,有人悲傷,有人寂寞,也有人高興。

 但每個人都懷著某些目的,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

 是工作?是用餐?是回家?是玩樂?又或者,又或者……

 和自己不同。

 牧牛妹癱坐在邊石上,抱住擠壓胸部的膝蓋。

 ——這樣看來,我病得不輕啊。

 到頭來,自己除了和牧場之間的聯系以外,什麼都沒有——……

 「——?請問,你還好嗎?」

 從頭上落下的,是個熟悉的嗓音。

 抬頭一看,一名金發少女睜大了眼睛,望向自己。

 她身材嬌小苗條,身上的麻布衣服非常不起眼,令人連用樸素二字形容都會覺得或許還太客氣了。

 牧牛妹眨了眨眼,正要回想這人是誰,接著猛然在手掌上一槌。

 「咦,你是地母神的——……」

 「啊、是的。你是牧場的人吧?」

 「嗯,是沒錯。」

 牧牛妹點點頭站起,拍拍渾圓的屁股,撥去灰塵。

 「怎麼了?看你穿成這樣。」

 女神官身上並非平時的神官袍,而是便服,而且還像個剛離開農村的村姑會穿的服裝。

 「這次冒險我沒參加,所以就想說偶爾出來走走,可是……」

 她模樣緬靦,用纖細的指尖不知所措地搔了搔臉頰。

 「根本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

 「啊啊,我懂我懂。我也是,畢竟平常只要在牧場里把該做的事做一做就好了。」

 搞什麼,原來和我一樣嘛。

 盡管覺得擅自抱持這種同類意識太過一廂情願,牧牛妹仍然多少鬆了口氣。

 她生性就喜歡和人親近,並不會感到退縮。而且最重要的是,對方是他的成員。

 雖然心中隱約有種五味雜陳的感覺,牧牛妹仍決定盡量保持輕松友善。

 「不過你說沒參加,是怎麼回事?」

 「啊啊,呃,這個……」

 女神官突然含糊其詞,漫無目標地東張西望起來。

 雙頰就像發燒似的染紅,眼睛也低垂下去。

 牧牛妹正狐疑,立刻就得到了答案。

 「因為今天……有點,吃不消……」

 「啊啊。」

 牧牛妹苦笑著點點頭。這是每個女人都要面對的事。

 被別人硬問出來,相信對這個害羞且年紀比她小的少女來說,是很難受的。

 「你平常都做些什麼?我是說,沒去冒險的時候。」

 「在祈禱。」

 盡管覺得這樣轉換話題太露骨了些,但女神官的回答果斷而率直。

 和她遠遠看著而在心中描繪出來的形象,幾乎完全一樣。

 「是喔?」牧牛妹正覺得佩服,女神官就用白而細的手指按住嘴唇,略加思索。

 「其他時候就是讀讀聖典、讀讀怪物辭典(Monster Manual),還有鍛煉……」

 「哇,你好認真喔。」

 「只是因為我學得還不夠。」

 牧牛妹吃了一驚,結果女神官似乎不習慣受人誇獎,害羞地紅了臉頰。

 ——唔姆。

 看這樣子,之後可得叫他好好誇獎這孩子才行。

 只是他錶面上冷淡,卻也有用自己的方式在關心別人,所以也許會變成多管閑事……

 「……我說啊。」

 「什麼事呢?」

 「我們就去溜達溜達吧。」牧牛妹笑著開口。「難得碰到。」

 「……說得也是。」

 女神官也臉頰一松,那是個如小小花朵綻開般的微笑。

 「好的,我們就去溜達吧。」

 §

 「說到這個,雖然時候還早,但夏天一過馬上就是收獲祭了說。」

 「啊,是的。神殿里似乎也差不多要開始準備敬神演舞了。」

 「這次的舞者會是誰呢?你要不要乾脆自告奮勇?」

 「不,我無法勝任的。那是責任重大的職務,我還早得很。」

 「會嗎?不曉得我們牧場是不是也該去擺個灘……不要只是供奉食物。」

 「雖然天氣不知不覺變得很炎熱,不過轉眼間就到秋天了呢。」

 兩人一起漫無目的地閑晃,一邊聊些沒什麼意義的話題,聊得十分開心。

 邊境之鎮是拓荒的最前線之一,來訪的人當然多,路過的人也多。

 只是說到底,終究比不上水之都與王都,往來行人當中不時會看見一些熟悉的面孔。

 「啊,你好。」

 「午安。」

 牧牛妹和認識的冒險者擦身而過,簡單行了個禮,女神官一鞠躬。

 自從上次哥布林王進犯這個鎮以來,熟面孔硬是增加了不少。

 ——感覺好怪。

 牧牛妹不由得嘻嘻一笑,女神官隨即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歪頭納悶。

 「沒事。」牧牛妹揮揮手,但臉上露出的笑容並未消失。

 說來說去,他似乎還是與許多人建立起了聯系。

 ——和我不一樣啊。

 「……問你喔。他平常——怎麼樣?」

 「你是指?」

 「就想說,不知道他有沒有給你添麻煩。」

 牧牛妹雙手背在身後,轉過身來,女神官搖手回答:「哪兒的話。」

 「每次都承蒙他幫助,不如說反而是我在給他添麻煩……」

 女神官的話語和表情,似乎都不帶一絲虛假。

 牧牛妹放下心來,手按豐滿的胸部鬆了口氣。

 他沒給人添麻煩。他沒被討厭。她不明白自己是針對哪一點感到放心。

 「……不過。」女神官壓低聲音,淘氣地眨了眨眼睛。「也是有,給我添了一點點麻煩。」

 「是喔?」

 兩人對看一眼,嘻嘻一笑。

 共通的話題是他,實在有點令人別扭,卻也因此容易聊開。

 畢竟他孤僻、正經八百,是個溝通白痴,令人無法放著不管。

 不缺聊得開的話題種子。

 「我一直受他照顧是真的喔?」

 女神官這麼談起的,是牧牛妹不知道的他。

 第一次見面時,乍看不禁以為是怪物的他。

 聽說正試著讓自己的舉動像個銀等級冒險者的他。

 和團隊(Party)圍成一圈喝酒,三兩下就醉倒的他。

 說因為這個團隊(Party)里施法者多,扎營時都主動擔任警戒工作的他……

 牧牛妹心想,這些很有他的風格;又心想,原來他也會跟大家一起喝酒。

 「除此之外,他也教了我很多冒險的事。」

 「例如?」

 「我想想……」女神官指尖按上嘴唇。「像是煉甲,之類的?」

 「煉甲啊……」

 牧牛妹在腦中隱約描繪出來的,是他在倉庫里保養的種種武具。

 煉甲是他愛用的裝備之一。記得他會仔細上油、擦拭。

 牧牛妹還看過他用鐵絲臨時修補松脫部分的過程。

 「不過——」她腦中浮現長年來的疑問。「那個,不重嗎?」

 「只要用帶子綁緊腰和肚子之類的地方,重量就會分散到全身,所以也不至於太重喔。」

 女神官說「可是,肩膀會酸」,牧牛妹隨即以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點點頭。

 「冒險者好辛苦啊……」

 「我是只穿煉甲,可是像法師好像都不愛穿。」

 雖然礦人(Dwarf)似乎就不放在心上。

 牧牛妹對女神官這句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金屬會妨礙魔法運作。牧牛妹並不清楚這個口耳相傳的知識有幾分真實。

 即使覺得可能是迷信,但相對的,偶爾也會有人來討馬蹄鐵避邪。

 魔法啦、妖術啦、諸神的神跡之類的,牧牛妹對這些事情一竅不通。

 比起這些,她更好奇的是……

 「煉甲,是吧。」

 「怎麼了?」

 「……問你喔,像煉甲、鎧甲、頭盔這些的,公會都有在賣?」

 「咦、啊,是。」女神官趕緊連連點頭。「我也是在公會買的。」

 「那——」

 牧牛妹就像瞞著雙親要偷溜出去玩的孩子似的,滿臉甜笑。

 「我們就只看不買地去逛一下吧。」

 §

 「嗚、哇……」

 而現在,牧牛妹眼前擺著一套內衣褲。

 不,說得正確一點,是套有如內衣褲般的鎧甲。

 整套只包含胸甲以及護脛的鎧甲。以分類來說屬於輕裝。

 就方便活動的觀點而言,絕非板金鎧甲能夠比擬。

 裝甲本身也刻劃出優美的曲線,做工非常精巧,而且堅固。

 以這方面來看,想必完全無從挑剔。

 問題出在有裝甲遮蔽的部位之少。

 畢竟只有胸部——嚴格說來只有乳房——以及下腹部獲得遮蔽。

 雖說有肩甲,但面積根本不值一提。

 「咦,這個底下要穿什麼嗎?」

 「不,這套鎧甲本身就是完整的。」

 在櫃台後頭把劍放到旋轉砥石上打磨的少年學徒,瞥了一眼過來。

 似乎是有女性拿起這件鎧甲這點令他在意,從剛才就一直是這樣。

 「這個……有人買嗎?」

 也不知是否註意到他臉頰泛紅,女神官以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問起。

 「畢竟身體很好活動,而且最低限度的保護是有的……但這只是錶面上的理由。」

 少年學徒語帶辯解地加了句『雖然不曉得由我來說妥不妥當』。

 「這個,哎,該怎麼說——會買的應該是,想對男性、展現自己魅力的人吧。」

 「展現魅力?我總覺得穿了反而會把男性嚇跑耶……」

 牧牛妹「哇〜」的一聲紅了臉,拿起這件內衣鎧甲(Bikini Armor)看看前面,再翻過來看看背面,手指勾上高衩的部分,攤開來看。

 「不,這個,不會露出來嗎?」

 「……就是有一定的需求,才會擺在店裡喔。」

 少年學徒小聲說著,若無其事地撇開了目光。牧牛妹唔唔作聲地沉吟起來。

 「光是敢穿這麼危險、像泳裝一樣的鎧甲,就已經是勇者了吧。」

 「就是啊……」

 女神官以含糊的表情點點頭。她感到稀奇地繼續看著架上的武具,一路往前進。

 是因為擔任後衛,不太會接觸到武器或護具嗎?不過牧牛妹也一樣由衷覺得新鮮。

 「啊,這個……」女神官忽然停下腳步的地方,是護具陳列區。

 她不禁莞爾,笑得眼尾下垂地拿起的,是一頂頭盔。

 「喔,是眼熟的貨色。」

 也難怪牧牛妹會笑著說「眼熟」。

 女神官手中捧著一頂發出亮晶晶廉價光芒的鐵盔。

 除了兩旁有角延伸出來,以及是全新未使用外,和他的鐵盔是同型的。

 牧牛妹放低視線,從空洞的面罩下往裡頭瞧,然後一拍手說:

 「對了,要不要戴戴看?」

 「咦,可以嗎?」

 這突然想到的主意,讓女神官不知所措地歪了歪頭。

 「那邊貼著佈告說可以試戴。」

 「那,呃,我就不客氣了……?」

 女神官戰戰兢兢地抱著頭盔,先拿起寫著「試穿用」,摻了棉的露眼帽。

 她一邊留意長發,一邊套上帽子,然後再戴上鐵盔,結果——……

 「哇、哇、哇……」

 或許是鐵盔終究有些分量,她纖細的身體猛然一斜。

 牧牛妹趕緊伸手去攙扶,結果發現她纖細嬌小的身體輕得嚇人。

 「小心小心,你還好嗎?」

 「啊,還好。只是有點腳步不穩……」

 面罩下看得到女神官那雙仍顯稚氣的眼神。

 從臉頰微微泛紅這點來看,她似乎莫名有些害羞。

 「欸嘿嘿……這、這還挺重的耶。而且,會覺得都快要不能呼吸了……」

 「畢竟是全罩式的啊。護頰部分也都牢牢鎖住,當然會這樣啰。」

 聽少年學徒這麼說,女神官摸索著解開扣具,讓護頰掀起。

 「噗啊——」

 聽到這忍不住發出的鬆懈聲,牧牛妹不由得竊笑,女神官滿臉通紅。

 「何、何必取笑我嘛……!」

 「啊哈哈哈哈,對不起喔,抱歉。那,下一個換我了。」

 女神官脫掉頭盔,摘下露眼帽。牧牛妹接過來一戴上,就聞到一絲甜甜的汗水氣味。

 ——嗯?

 這並非香水,會是她與生倶來的氣味嗎?好羡慕。牧牛妹一邊這麼想,一邊蓋下麵罩。

 「……嗚、哇。這還挺窄的說。」

 「就說吧?」

 透過細小格狀護頰看出去的視野,昏暗、狹隘,令人窒息。

 她一邊支撐著搖搖晃晃的視野而轉頭,一邊吸氣,吐氣。

 ——這就是他所看到的世界嗎?

 不知道他究竟如何看待自己、女神官,以及其他同伴們。

 臉上有著什麼樣的表情。

 「雖然我大概想像得到。」

 「什麼?」

 「嗯。我是想說,只有我看得到對方的臉,實在很賊。」

 「哦——」女神官想通了,嘻嘻一笑。「就是說啊。」

 「雖然他應該沒打算要遮住臉不給人看啦……嘿咻。」,

 少年學徒說:「請放回原位喔」,牧牛妹點點頭,將頭盔和露眼帽擺回架上。

 牧牛妹深深呼出一口氣,帶得胸部晃動,轉了轉頭。

 她不認為自己的身體缺乏鍛煉,但穿戴上武具,還是會讓肩膀酸痛。

 ——哼嗯。

 「欸。」

 「什麼事呢?」

 「機會難得。」

 牧牛妹露出像是孩童想到要怎麼惡作劇時的笑容。

 「就來穿穿看吧?那件鎧甲。」

 看到她所指的方向,女神官滿臉通紅地低下頭去。

 §

 「啊啊真是的,國家滅亡了啦。」

 「哎呀呀……不,其實不該笑才對。」

 「根本是那頭龍太強了吧?裝備和能耐都不夠。」

 「也就是說,搞得定這種問題,才夠格當白金等級吧。」

 兩人在工坊里純看不買地玩了一輪,前往酒館後,映入眼中的卻是一幅奇妙的光景。

 下午,傍晚前的公會附設酒館,上門的客人不是太多。

 不如說大部分椅子都蓋在桌上,營造出一副還在準備的模樣,女服務生也忙著擦拭地板。

 而在其中一個角落,監督官、櫃台小姐,以及妖精弓手三人,正圍著桌子攤開了幾張牌。

 這個陣容說奇妙,的確也滿奇妙。

 「請問各位在做什麼呢……?」

 女神官連連眨眼,湊過去看看桌上,戰戰兢兢地問起。

 大概是還沒鎮定下來吧,只見她臉蛋微微泛紅,急忙整理好略顯凌亂的服裝儀容。

 「啊啊,這是桌上演行(Table Game)。」

 向後抬頭看著她回答的櫃台小姐,現在穿的也不是制服,而是便服。款式清新,又時髦。

 牧牛妹暗自心想「好好喔」,一邊把目光朝向她所指的桌上。

 原來如此。的確沒錯,一張盤面上有幾顆旗子、幾張卡片,以及骰子。

 「昨天我整理舊資料時翻出了這個,所以就想說……來試試看吧。」

 「結果啊,龍有夠強的啦,太強了。」

 「不強就不是龍了嘛。理論上說得通,但還是希望饒了我們。」

 妖精弓手把她單薄的胸部伏到桌上,同樣身穿便服的監察官苦笑了幾聲。

 照這番話推測起來,坐鎮在盤面正中央的紅色龍形棋子,就是她們說的龍啰?

 而散亂倒在四周的棋子,就是迎戰龍而陣亡的冒險者們堆出的纍纍死屍。

 「話說,你身體還好嗎?」妖精弓手只轉動頭部,看了女神官一眼。

 「啊,是。」女神官害臊地點點頭。「已經穩定多了。」

 「是嗎?」妖精弓手回答,接著朝她招招手。

 「那,你來幫我一下啦。冒險者好缺好缺。」

 「桌上演習……的冒險者?」

 牧牛妹歪頭納悶。雖然隱約猜得出一部分,但就是搞不太懂。

 結果櫃台小姐幫忙解釋:「簡單來說呢——」

 「就是扮演冒險者的意思。只不過規則之類的都規定得很詳細。」

 「扮冒險者。」牧牛妹反芻似的復誦一次。「這麼說來,是玩剿滅哥布林之類的啰?」

 「是啊。也有把視點放得更低,完完全全就只是在探索洞窟之類的內容。」

 櫃台小姐用手指輕輕戳了戳放在盤上的金屬棋子——一個有點寒酸的輕戰士或盜賊,微微一笑。

 至少以牧牛妹的角度來看,這顆旗子沒戴頭盔。這讓她覺得有點可惜。

 「這邊則是視點拉得更高一點,以如何阻止世界的危機來當題材。」

 「只不過得在龍醒來之前,收集到傳說的武器與護具,兼提升等級。」

 妖精弓手有氣無力地抬起頭,垂著一雙長耳朵發起牢騷。

 「行動次數跟時間根本都不夠嘛。」

 「村子的委托也得接,裝備也必須收集,然後打倒龍。」

 監督官屈指數著條件,自顧自地連連點頭。

 她這明明打了敗仗卻自信滿滿的模樣,看在他人眼裡真不知道在可靠什麼。

 「所以要考驗的,其實是所有工作都非做不可的冒險者公會指揮功力。」

 「也有這樣的啊。」

 牧牛妹興味盎然地伸手,拿起一個身穿盔甲,一副騎士樣貌的棋子。

 雖然那個人的裝備更破爛,不,是更廉價一點……仍是位出色的騎士。不壞。

 「我都不知道有這種東西。」

 要說她想得到的玩樂,就只有湊出牌型來取勝的那類紙牌游戲。

 再來就是聽聽歌、玩玩升官圖之類的,頂多在慶典上還會有各式各樣的競技。

 她盯著棋子打量,又看看游戲盤。櫃台小姐見她這樣,呵呵一笑。

 「要不要玩玩看?」

 「咦,可以嗎?」

 牧牛妹表情一亮,櫃台小姐便眯起眼睛,點頭回答:「當然啰。」

 「什麼都不做,就只是等著,豈不太難受了?」

 牧牛妹嗚的一聲,一時說不出話來。真是敵不過她。

 ——這就是所謂的成熟女性嗎?

 也不知道櫃台小姐是否看出自己的這種心情,臉上笑容始終不變。

 「冒險者增加,我們當然非常歡迎,請坐請坐。」

 「那我就不客氣了……難得有這機會,我們一起玩吧?」

 「啊,好的。」

 牧牛妹抓著女神官的衣袖,半拉半勸地要她就座。

 五名女性圍著圓桌。

 要是知道有這樣一幅光景,相信很多冒險者都會怨嘆自己沒早點來酒館。

 「那麼,就請先選擇棋子啰。」

 櫃台小姐的聲調與微笑,都比平常在櫃台接待時更為柔和。

 「嗯〜……」

 牧牛妹雙手環抱在胸前,目光盯著排列在盤上的許多冒險者。

 ——嗯,還是、這個吧。

 她猶豫之餘選出的,是剛才曾拿起來端詳的騎士棋子。

 雖然因為穿戴盔甲而看不見臉,但騎士舉起劍盾,直視前方。

 「我就挑這個人好了。」

 「啊,呃,我……」

 女神官一邊將她白嫩的手指抵在嘴唇上思索,一邊不知所措地看著棋子。

 接著不由得「啊」的一聲喊了出來,先環顧四周,才選出一顆旗子。

 「就、就請讓我用這個人!」

 那是個以長袍包住豐滿肢體的森人(Elf)魔法師棋子。

 妖精弓手擺出一副明白她心思的表情,笑著說:「沒什麼不好吧?」女神官便扭扭捏捏起來。

 「至於我呢……」

 妖精弓手以獵人盯上獵物的表情,輕輕搖動長耳朵。

 「好,這次就選這個!我選礦人戰士!」

 「哎呀,這樣好嗎?」櫃台小姐這麼問起,「當然」妖精弓手挺起單薄的胸部答道。

 「因為我要對礦人證明,我能做得比他們好。」

 「那我就繼續用斥候了。」

 「呣呣呣。這樣就沒有僧侶了啊。那,我就挑這個玩吧。」

 櫃台小姐笑咪咪地把裝備簡陋的輕戰士排到盤上,監督官則挑了握著聖符的老人。

 於是冒險者陣容齊全了。

 盔甲騎士、森人魔女、礦人戰士、輕裝斥候,以及老練的僧侶。

 這個團隊為了拯救世界,將挺身對抗巨大的龍。

 牧牛妹聽櫃台小姐簡單講解完規則後,用力握緊了骰子。

 ——好。

 「這個冒險者會成為一位保護村莊、救出公主,連龍也能打倒的勇者!」

 牧牛妹表明決心的同時,朝盤上擲出了第一把骰子。

 §

 「唉——輸了輸了。」

 太陽西沉,天空與市鎮都漸漸染上深青色。

 牧牛妹仰望遠方閃閃發光的星星,說得十分乾脆。

 她雙手背在身後悠哉地走著,女神官則像只小鳥般踩著細碎的腳步,跟在她身旁。

 「畢竟沒拿到屠龍魔劍嘛。」

 「就是砍不穿鱗片啊。」

 到頭來,她們光是剿滅哥布林就忙不過來了。

 一行人被龍擊敗,又一次未能拯救世界,然而——

 「可是,好好玩呢。」

 「真的。」

 牧牛妹也同意女神官的感想。

 盡管覺得日子還早,吹過的風卻已經朝秋天的意境漸漸轉涼。

 他所看的世界。

 他所活的世界。

 她得以小小窺見其片鱗半爪。

 牧牛妹一邊讓風輕撫她玩游戲玩得發熱的肌膚,一邊笑著說:「不過啊——」

 「去逛武器店,到酒館玩,就一個女孩子來說,好像不太對吧?」

 「啊哈哈哈……」

 女神官只能苦笑帶過。

 牧牛妹覺得這個小了她三、四歲的少女,簡直就像自己的妹妹。

 ——不曉得他又是怎麼想呢?

 呼。也不知是否註意到了她這小小的嘆氣聲。

 女神官以豁達的表情,抬頭看著牧牛妹:

 「好想,改天再玩一次。」

 「……嗯,的確會想再玩。」

 「既然這樣,」

 女神官輕快地小跑步到前面,轉身面向牧牛妹。

 灑開的一頭金發,在即將西沉的夕陽最後餘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我們改天再一起去吧?」

 ——什麼嘛。

 牧牛妹不由得深深吐出一口氣。

 ——明明就有啊,與他人的聯系。

 本來還以為只有跟他、跟牧場之間存在關聯。

 但由他所系起的緣分,讓自己也像這樣牽掛上去。

 「……嗯。」

 牧牛妹用力揉了揉眼角,笑了笑:

 「下次再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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