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家牙行位在熱鬧的城南玉廊大街上,門面約有三家鋪子的寬度,十二扇雕花大門全開,璀璨如畫。
宋綽下了馬車,看了眼牙行裡,覺得人數似乎比以往要少得多。眼前正是秋收時,牙行應該為了農作買賣忙得不可開交才是,哪能讓牙郎還有閒暇窩在櫃檯後頭閒磕牙?
「欸,宋大人。」眼力最佳的魏燦打從宋綽一下馬車就盯著,見他踏進牙行裡,二話不說地陪著笑迎到他面前。
踏進李家牙行的不只是一般商賈,就連達官顯要、皇親國戚都是二爺的座上賓,他都能跟在二爺身邊戰戰兢兢地應對,唯獨面對宋綽時,總教他莫名的心驚膽跳,就連二爺只要一瞧見宋綽,通常也是小心翼翼的。
說真格的,宋綽這個二品言官確實是位高權重,可和二爺熟識的有雍王爺和七王爺、京衛指揮使等皇親,一個二品言官實在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問題就出在前一陣子二爺不知道是得罪了誰,讓一個二品言官天天進牙行坐鎮,只為了確認牙行裡沒有出現違禁交易的商品。
那一陣子,二爺的臉色很慘,他也跟著慘,於是乎,後來只要宋綽一上門,他的眼皮就跳,覺得牙行又要倒霉了。
「你家二爺呢?」他問。
照理說,他該回府了,可他現在實在不想回府,況且一早他離開柳園時,李叔昂那虛弱的模樣教他惦記著。
「回大人的話,二爺不在牙行。」魏燦畢恭畢敬地躬身回答著。
「他今日沒進牙行?」
「正午前進了牙行,可在小院裡待了會便又出門了。」魏燦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同時心想,如果宋大人想問得更詳細,他可以連二爺今兒個穿了月白色袍子、系棗紅色腰帶,腰掛牙行玉牌,指戴牙行花押戒,今兒個束髮未戴巾。午時三刻左右離開牙行都能道出,絕對讓宋大人滿意到無法找碴。
來,問吧!
身為牙行首席牙郎,他可不是幹假的!
「他今兒個不是身子不適嗎?」宋綽淡問道。
魏燦無奈地閉了閉眼。「小的並不覺得二爺的身子有恙。」唉,就不能問些專業的嗎?虧他腦袋已經整理得清清楚楚,等他發問,他偏是不問,說什麼二爺身子不適……二爺身子不適還能到處亂跑?
「你連他身子不適都不知道?」宋綽呿了聲。
魏燦的顏面掛不住,小聲反駁這。「二爺就跟平常一樣,要是大人不信,一會二爺會來,大人自個兒瞧便知道。」
「你家二爺到底是上哪去了?」宋綽沒好氣地問。
不就是想知道李叔昂上哪去,耗了老半天也沒說個明白,這人腦袋也太不靈光了吧,聘這種傢伙當牙郎,到底成不成啊。
魏燦看到宋綽直白而鄙夷目光,內心懊惱不已,囁嚅著道:「二爺去調米。」
「調米?調什麼米?」
「五百石的胭脂米。」
宋綽疑惑地微攏眉頭。「胭脂米又不是什麼稀奇農作,況且農作大半在上個月都剛收割完,這時候調最是容易,哪會調不到。」
「大人您可真內行,確實是如此沒錯,可近來也不直到怎地,怎麼調就是調不到,以往和二爺合作的田莊說莊子裡的胭脂米早早就被人定下了。」說到這事,魏燦就忍不住抱怨了起來。
「沒跟莊子打契?」
「咱們牙行不打契的,以往還是那些田莊找二爺買賣的,可如今說變就變,也沒先知會二爺一聲,害得二爺要調米時才發覺米沒了,如今要調卻是怎麼也調不到,累得二爺天天東奔西跑,把咱們王朝南北兩大米商都找來,還是調不到米,可這米是戶部要的,是打契的,沒在期限內給的話,咱們牙行是會出事的,所以呀,二爺這幾天簡直快要被這一批米給逼死了,好慘。」喏,他都已經說得這麼慘了,宋大人應該有幾分惻隱之心,不會再找牙行麻煩才是。
宋綽垂睫忖了下,再問:「他上哪調米?」
「二爺他……」魏燦還沒來得及回答,眼角餘光便見牙行的馬車緩緩停在店門外,忙道:「大人,二爺方巧回來了。」
他想,直接將燙手山芋交給二爺打理是最理想的,省得宋大人像是在逼供一樣,待會逼得他不小心把該說不該說的全說了,那可怎麼辦。
宋綽回過頭,剛巧瞧見李叔昂下了馬車,單薄的身影被簷下燈火映得更顯瘦削,就連面色也顯蒼白,走起路來有些搖搖欲墜。
待他回過神時,已經向前一步,拉住了腳步踉蹌的李叔昂。
「多寫。」李叔昂吁了口氣,一抬眼見拉住自己的人是宋綽,不禁愣了下。「大人怎麼來了?不會又來盯我的吧,我近來可沒得罪誰呀。」
拜託,幾個月前和七王爺有了丁點誤會,讓宋綽盯了幾天梢,害得他生意直直落,就連黑市都不敢開張,要是現在敢再擋他財路,他真的是會跟他拼了!
宋綽垂眼瞪著他。「怎,我是什麼凶神惡煞不成?」狗咬呂洞賓的傢伙!
「要不大人是來作什麼的?」李叔昂快快甩開他的收,動作之快,眼神之嫌棄,儼然當他是衰鬼。
宋綽吸了口氣,怒聲吼道:「就不能探望你嗎?瞧你早上像個死人一樣,我心裡愧疚,就不能找你?」
這混蛋就非得這般嫌棄他?以往他可不是這樣的!想當年,不知道是誰跟前跟後地纏著他啊!
李叔昂倒抽了口氣。「……大人為何愧疚?」
「只要有點良心的都會愧疚!」
李叔昂用力地再抽口氣,瞠圓桃花眼,一時接不上話了。
他怎會發現?不可能發現的!他只要醉酒,醒來後啥事都忘光光的,連渣都不留,哪可能知道昨晚到底發生什麼事?!
可是他又說得言之鑿鑿,這是怎麼回事?
「你那是什麼眼神?本官就不能有良心嗎?」宋綽沉聲罵道。
瞧瞧這混蛋拿什麼眼光看他,彷彿他合該是個沒血沒淚的混蛋一樣。
李叔昂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從沒想過他會發現……
「你這又是怎麼了?」宋綽被他氣得胃都疼了。
一會嫌棄,一會難以置信,一會又倉皇失措了起來……玩的事什麼把戲啊!明明兩人都相識十年有餘,怎麼他卻覺得愈來愈不認得他了?
「沒事,我累了,要回後院休息了,大人要是沒事就請回吧。」李叔昂拋下這句話,逃跑似地朝後院跑去。
宋綽瞪大眼,難以置信他竟然如此失禮地丟下他,更惱人的是,他眼角餘光瞧見魏燦那得意的眼神,像是在告訴他——瞧,不都說了二爺沒事。
他最好是沒事!要真沒事,方才怎會腳步踉蹌了幾下?
瞪著李叔昂消失在通往後院的廊道,宋綽思索了會便朝後院而去。
要他走,他偏不走!
過了前廳,隔了座小園子便通往後院,往西側而去是通往供外地馬隊商旅休憩的別館和倉庫,往東側而去便是李叔昂的寢屋。
以往住在這裡的尚有李叔昂那個遭武平侯府趕出門的表弟李若凡,可去年李若凡重回武平侯府正名為宋繁後,只剩李叔昂偶爾在這兒留宿。
當然,李叔昂自個兒也有座宅邸,只是一忙起來就會以牙行東院為家。
宋綽如入無人之境,見李叔昂不在廳裡便逕自朝寢房而去,走過轉角,就見兩三個小丫鬟身穿小公子裝,正要進寢房。
宋綽無言地閉了閉眼,這情景不管他看過幾回,就是適應不了。
曾有一段時間,京城的富貴人家慣於養些偏女相的男童,扮成嬌俏小姑娘,夜夜開宴,爭相鬥艷,甚至就連朝官也蔚為風潮,直到有人舉報某大臣府邸夜夜抬出男童,眾人才驚覺原來那些人豢養男童並非只是鬥艷而已,就連夜裡也成了暖床的工具,堪不住折磨的就成了一副屍體趁夜運向亂葬崗。
而後,那位大臣遭彈劾,貶回平民,朝廷也嚴禁此風。
那是他幼時聽聞當時身為太子太傅的父親所說的故事,也因而父親期盼他能往仕途,進都察院。
如今,他進了都察院,也瞧見了當時爹說過的坊間惡習。
唯一不同的是,李叔昂偏好把十二歲以下的小姑娘扮成小公子,身穿織錦深衣,束髮系七彩條繩。
但,這有什麼不同!
想也沒想到,在小丫鬟進房後,宋綽惱怒地一腳踹開門,就見被小丫鬟伺候著梳洗的李叔昂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李叔昂看向宋綽怒髮衝冠的模樣,不禁愣在當場,腦袋一片空白,要不是小丫鬟嚇得躲到他身後,他一時還回不了神。
「這是怎麼了?大人不會是想要擾民吧。」李叔昂說著,卻沒了經常的氣勢,假裝回身安撫著小丫鬟,就是不敢正眼直視宋綽。
他的心還慌著,一時沒了主意,只能見機行事。
宋綽瞧他護著小丫鬟,一把火燒得更旺了。「都跟你說了幾次了,別讓小丫鬟扮得如此不倫不類,這是什麼德性?」
他以往不是如此的!可他一路走來,愈行愈偏,好的不學,全學些下九流玩意兒,設賭坊營青樓……要不是還保有幾分年少時的性子,他是斷不會再與他往來的。
「咱們王朝有禁小姑娘如此打扮嗎?」要是以往,他定會跳起來與宋綽槓上,可現在不成,他心跳得太快,還想不出怎麼樣掩蓋昨兒個發生的事,就連說起話都虛上了幾分。
「礙眼!」
「……我這是礙了誰的眼了?」李叔昂吶吶地道。
明明就賞心悅目極了,哪個瞧見他的小公子不稱好的。
「你不是身子不適嗎?還不好生歇著,要這幾個小丫頭在這兒做什麼?」宋綽不耐地看向一個個顫巍巍的小丫鬟。
「我……」照理說,他是應該要讓丫鬟們退下,省得遭池魚之殃,可是留下他和宋綽相處,那更教他渾身不自在。
「還不下去!」就在李叔昂做不了決定時,宋綽怒聲一喝,房裡的小丫鬟們隨即跑得不見半個人影。
李叔昂看向小丫鬟們離開的背景,不禁悲中從來。
怎麼也不帶他一道走?沒義氣。
見人都離開了,宋綽才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一副打算與他促膝長談的意味,嚇得他差點就奪門而出。
「你……」宋綽方開口,一抬眼適巧瞧見李叔昂低垂著臉,從他的角度望去,只見他玉白的頭頸微泛緋紅,莫名地教他又想起那個春夢,想起夢中荒唐的彼此,只能粗聲掩飾心底那抹罪惡羞恥感。「沒個規矩,說過多少次了,交談時得與人對視,你背對著我是怎麼著?」
李叔昂幽幽地扳動身子,臉是抬了,但眼是半垂著的。「大人還當我是當年的少年郎不成?」
是,當年的他恨不得蜷起自己,躲在沒人的地方,所以不敢與人對視,可現在不同了。他不想與他對視,還不是因為他無端端提起昨晚的事!
合該忘了的事,宋綽偏記得,是要他怎麼面對他?
「你一點長進都沒有,甚至還走得愈來愈偏!」他不頂嘴就罷,愈是回嘴,他愈是火大。
李叔昂十八歲那年和宋繁合夥經營了家牙行,這門生意還算是中規中矩,然而隔年他隨即開設了賭場,再過幾年又營了青樓,做的全都是下九流生意!
李叔昂輕點著頭,懶得解釋,重點是——「大人到底是來做什麼的?」要跟他攤牌是吧,那就來吧,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寧可要個痛快也不要再打迷糊仗。
宋綽瞪他一眼,撇了撇唇,道:「昨晚承蒙你照顧。」
他這是一語雙關啊……李叔昂偷偷嚥了嚥口水,強迫自己冷靜,但他的手在發抖,就連身子也不自覺地顫著,不禁想,他是怎麼看待自己的,又會怎麼應對這事。
宋綽出身名門,族人泰半為官,雖然不是足以左右朝綱的重臣,但宋族人想來講究禮法,在朝為官從不結黨營私,在地方更是不收賄不貪污,可謂是朝中的一派清流,如今以身為族長的宋綽馬首是瞻。
可以想見,身為一族之長,身為一族的典範,他簡直是究禮成狂了,開口三句不離禮字。
如今得知自己與他發生那種事,又打算與他長談,依他對宋綽的認識,那就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真誠地與他道歉,承諾往後絕不再犯,而後與他劃清界限。
「往後不會了。」宋綽淡淡地道。
李叔昂瞠圓眼,隨即苦笑了下。瞧,他多懂他,連他會怎麼做都猜著了。
要與他劃清界限了?無所謂,橫豎又不是往後都見不到面,只是、只是……心底有那麼丁點痛。
「倒是你,身子既是不適怎麼不好生靜養?」
李叔昂悶悶地應了句。「是疼了點,但也還沒到要靜養的地步。」
「哪疼?」宋綽問著。
這倒好,要是知曉何處不適,明兒個他找個御醫聊聊,找些藥給他。
「大人不是明知故問?」李叔昂呿了聲。
「什麼意思?我知道了什麼了?」
「不就是下頭疼著嗎?還不是大人——」李叔昂猛地抬眼,對上宋綽不解的神情,驀地一愣,雖尚未釐清這情況,卻飛快地轉移話題,「我急著調米,哪裡還躺得住。」
宋綽雖不滿他轉移了話題,但也明白調米乃是首要之事。「你要調胭脂米,怎麼不找我商量。」
「找大人商量?」李叔昂仔仔細細地打量他的表情,愈看愈覺得自己好像想岔了。如果宋綽真知道了什麼,他的神情不可能如此雲淡風輕,必定是痛苦不已,祈求他的原諒才是。
「不說宋家族田里有栽種胭脂米,皇上賞賜的賜田也栽種了百來畝胭脂米,如今正值秋收,回去我再找管事合計合計。」
李叔昂呆愣地看著他。
「不過你也得跟我說個正確的數,我才知道要湊上多少。」宋綽說著,瞧他一臉呆樣,無奈地歎了口氣。「跟你說正經事呢,你在發什麼呆。」
「呃……不勞煩大人了,我有法子,還有幾個人還沒找,明日我出去轉轉應該就有消息了。」李叔昂真是受寵若驚極了。
這幾年來,宋綽每每見他總是皺眉,關於他的事從不追問更不過問,如今竟知曉他要調胭脂米還主動幫他……是不是要鬧什麼大災了,要不宋綽怎會有如此大的變化?
明兒個找人卜一卦好了。
「怎,就當是我還了昨晚承你照顧的人情都不成?」宋綽啐了聲,隨即起身。「不過要是再有下回,直接差人將我送回府,不需要將我扶進柳園……不,這短時間之內,我都不會再碰酒了。」
要不是被起哄,他怎會真喝上一杯?平常他都是淺啜一口敷衍的。
聽至此,李叔昂總算明白,宋綽根本不記得昨晚發生的事。都怪他說起話來虛虛實實,教他自己嚇自己,差點嚇出病來。
「對了,你方才說下頭疼……下頭是哪?」臨走前,宋綽還是忍不住問了方才未獲得解答的疑問。
李叔昂愣了下,玉白俊臉染上一片緋紅。「下頭就下頭,隨口說說,你那麼認真做什麼?去去去,我累死了,要歇息了,別吵我。」
宋綽抽動眼角,想罵人,但又想到他得休息,於是轉身就走。
待宋綽一走,李叔昂才疲憊地往床上一倒。
天啊,只差那麼一點點就揭底了,幸好他反應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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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宋府,宋綽隨即差管事將妻子找來。
神奇的是,他前腳才進寢房,梁氏後腳就到,而且還帶著兒子宋縈。
「老爺。」梁氏問安了聲,隨即催促著宋縈。
「……爹。」宋縈揉了揉眼,抿著小嘴喊著。
「縈兒既然睡了,何必再將他喚醒?」宋綽微帶不悅地道。
「是老爺定下的規矩,老爺忘了嗎?」
「晨昏定省是禮,但禮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會變通也犯不著拐彎酸我。」宋綽面無表情地睨她一眼,瞧她空有秀美面貌,腦筋卻是硬得像塊石頭,他真是無奈得連歎氣都歎不出口。
梁氏眉頭一皺,正要開口,宋縈卻淡淡啟口,「爹、娘,時候晚了,我能不能先回房歇息?」
話落,梁氏的眉頭皺得更深,惱著唯一的兒子竟然跟他爹是一個樣,明明才六歲卻老成得嚇人,壓根不見六歲孩童該有的活潑天真。
「回房吧。」宋綽頷首。
「爹、娘,孩兒先告退。」宋縈微躬身,隨即踏出門外,也不需要婆子丫鬟牽著,已頗有幾分主子氣度,大步走在前頭。
梁氏一見宋綽正動手脫官袍,隨即上前為他更衣。
宋綽由著她,正思索著怎麼開口詢問族田的事,卻見她頭上簪子鑲著紅翡,就連身上的衣料都是最上等的水綾織。
疑惑到了嘴邊,最終還是被他給嚥了下去。
也許是她的嫁妝體面,他不需要過問,眼前最重要的是——「蕙娘,我有事要跟你談談。」
「唷,難不成夜裡也有太陽了,老爺竟有事要跟我談。」梁蕙娘神色誇張地道,心中的詫異卻是切切實實的。
她嫁進宋府已經七年,雖然除了成親的頭一年,兩人還聊得上幾句,待縈兒出生後,兩人就分房,而後他被外調掏金城,竟決定獨自赴任,有時就連年節都不回京。
好不容易調回京裡,被拔擢為右都御史,卻老是忙得不見人影,更過分的是,他昨晚竟然夜宿照雲樓!
這個男人打從她剩下縈兒後就不曾再與她同房,她心想他是天性如此,雖然冷漠,可他沒打算納妾更沒有通房,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好相公,誰知根本不是那回事,她心底的那把火到現在都還沒消停。
宋綽冷著臉,不想再與她交談,可一想到李叔昂抱著病體調米,他還是耐著性子道:「皇上賞賜的賜田,今年收成如何?」
他的父母走得早,兩個弟弟性子未定,而他又懶得理賬,所以將宅裡的大事全都交由她打理。
聞言,梁蕙娘眼底閃過一絲不自在,拉整他的衣領後,狀似漫不經心地道:「如今是太平盛世,風調雨順的,收成自然是好。」
「我記得賜田有栽種胭脂米,可知道收了多少?」
「老爺過問這些做什麼?」
「我不能問嗎?」
梁蕙娘幹幹地笑著,「老爺要管自然是可以,但可惜的事賜田里的農作早已在上個月就全數賣出了,總共賣了近四百石,賺了近兩百兩。」
「賜田和族田不都同樣是打契收地租的,怎麼你卻自作主張地將收穫給賣了?」宋綽沉著臉質問著。
梁蕙娘抿了抿唇。「老爺,我是覺得與其收地租,倒不如和莊戶拆賬,如此一來不管是旱澇,咱們都和莊戶一般,誰也沒占誰的便宜,這樣不妥嗎?」
「你怎麼沒知會我一聲?」
「老爺說了府裡的事由我作主的。」
「這當頭你倒是伶牙俐齒了。」宋綽心想賜田的收穫沒了著落,恐怕得找時間回青江縣老家問問族田的收成了。
「我可都是照著老爺的規矩辦事的,想讓我知會老爺一聲,也要老爺肯見我。」她滿嘴酸味,收到的是宋綽冷冷地橫瞪她一眼,她心裡一抖,服軟地道:「況且我將收成賣給了李家牙行,這李家牙行和老爺是頗有交情的,也算是替老爺作了面子。」
「胡扯,李家牙行哪裡買了那批收成?」要真賣給了李叔昂,李叔昂哪裡還需要東奔西跑。
「是真的,就城西那家李家牙行。」
「李家牙行在城南。」他沒好氣地道。
梁蕙娘不由得歎了口氣。「城西的李家牙行是上個月才剛開設的新分號,兩家牙行的老闆是親兄弟。」那眼神嫌棄極了,像是在嘲弄他連這麼點消息都不知道。
宋綽微愕了下,垂眼沉吟著。
據他所知,李叔昂是絕無可能和嫡兄李伯昱合作的,換言之是李伯昱想假借「李家牙行」的名頭吸引客人。可這也太巧了,就在李叔昂調不到米的時候,城西又開設了一家李家牙行……巧得教人不起疑都不成。
不知道這事李叔昂知不知曉,明日該抽空跟他談談,又或者該乾脆明日告假一日前往青江縣,先處理李叔昂的燃眉之急。
見宋綽逕自思索出神,梁蕙娘湊近他一些,輕聲問:「老爺要睡了嗎?」
宋綽抬眼,瞧見梁蕙娘嬌美秀氣的面容,忖了下,低聲道:「我累了,差人給我備熱水,你回房吧。」
這是意料中的答案,梁蕙娘不發一語地離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宋綽不禁頭痛地撫著額。記憶裡他的父母相敬如賓,父親寡言,話只對母親說;母親嫻雅,卻總是能逗笑父親。父親在他狀元及第那年去世,母親悲慟得大病一場,同年跟著而去。
當初娶妻,他也想要個可以相伴一生的知己,可偏偏事與願違,努力了一年的時光,發現話不投機便罷,就連性情都不合,要是不如她的意,就滿嘴酸言酸語,教他打從心底厭惡,相較之下,李叔昂快人快語倒叫人痛快許多。
忖著,他不禁搖頭。
真是瘋了,竟拿李叔昂跟蕙娘比,可見他真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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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馬車緩緩地停在城西李家牙行對街的鋪子外,馬車裡的宋綽掀開車簾一角,就見這李家牙行無論門面和牙郎的打扮都與李叔昂的牙行相似極了,要不是常有往來的商賈馬隊,說不準真會錯將馮京當馬涼。
「大人,還要出城嗎?」駕車的馬伕低聲問著。
「先到城南的李家牙行。」思索了會,他說了聲。
不管怎樣,還是先知會李叔昂一聲較妥。
打著注意來到城南的李家牙行,一下馬車,便聽有人喚著大人,他抬眼望去,噙笑道:「宋繁,近來應該得閒了,是不是該動筆寫些字了?」
宋繁乃是王朝舉世聞名的大家,其墨寶可是千金難求。十年前被除籍改名李若凡,後來還和李叔昂合夥開了這家牙行。去年他終於重回宋府,算了算,依輩分宋繁還得喚他一聲叔叔。
「大人,你是哪只眼睛看出我得閒了?瞧瞧,我今天不就到牙行坐鎮了?」宋繁嗤了聲,像是想到什麼,不禁問:「大人這時候怎會在這兒?」
「我今日跟宮裡告假要去青江縣一趟,倒是你在這兒坐鎮……叔昂呢?」對於宋繁的無視尊長,他已經萬分習慣,看在宋繁的才華上,他通常可以大人有大量地不予以計較。
「倒巧,叔昂也去了青江縣,才剛走沒多久。」
「為了這批胭脂米,真夠他忙的。」啐,就跟他說,他會想法子了,他還是閒不住地東奔西跑。
「大人也知道叔昂這陣子被戶部那批胭脂米給整得快不成人樣了?」
「聽你們鋪子的牙郎說的。」他看了眼站在櫃檯後的魏燦,又繼續道:「宋繁,有空去查查城西的李家牙行,那是李伯昱開設的,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李伯昱?」他那個不長進的大表哥?
「從小他就最喜歡跟叔昂爭,如今弄了家門面相似的牙行,有幾分訛人之疑,你還是上心點。」對李伯昱他是半點好感皆無,李老爺去世之後,李家泰半家產都落在他手中,他不得不說李叔昂目光長遠,老早就替自己打算著,沒靠祖產也能不愁吃穿。
「這可奇了,李伯昱弄了家牙行,怎麼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
「是吧?好了,不多說了,我得趕往青江縣了。」
「大人好端端地去青江縣做什麼?族祭的時候還沒到。」宋家老家在青江縣,祠堂族田族學全都在青江縣,逢年過節時,所有宋家人都會從各地回去。
「只有你這不肖子孫才會只在逢年過節回鄉。」啐了聲,宋綽不多作解釋地上了馬車。
青江縣栽種胭脂米的田莊頗多,他得要趕在李叔昂與人談妥價格前,先將族田里的低價賣給他,省得遭人獅子大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