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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物》第2章
(二)

放眼放去,遐景是黃沙一片,邇景是一片黃沙,這一人一馬卻不知何時出現在這片沙漠裡,莫說葉千琅未分心留意,便是沙坡上的羅望一干人也無一瞧見。再細細看一眼這馬上之人,隨意束著一件對襟的絲織白袍,衣襟半敞,露出大片胸膛,膚色比酥酪稍深三分,比蜜酒略淺一籌,更襯得他身姿壯美,遠勝一般男子。

全身不飾一物,便連頭髮也是散著的。

唯獨臉上戴著一隻黃金面具,半人半獸古怪猙獰,而露出的那雙眼睛卻是既深邃又深情,似晦似明蝕人魂骨,愈發令他不似常人倒似鬼魅。

葉千琅見這人馬背上系著一件東西,以最為尋常的黑布包裹,形狀卻好似一柄寶刀。

白袍人復又搖頭輕嘆:“可惜。”

辨出這如井中回音的說話聲並非來自本人,而是腹語,葉千琅面無表情道:“可惜什麼?”

白袍人輕輕一笑,語聲盡是戲謔之意:“本是秀色若可餐,可惜面色卻不太好。”

猶是那般神色冷清,葉千琅看著馬上之人,忽然足尖輕點,猶如一道金光躍入空中。

白袍人見狀立即騰身相迎,兩人在空中各出一掌——

一掌劈落飄飄紅柳,一掌激起滔滔黃沙,兩人同時大感一驚:好深的內力!

便是十指相併、肌膚相貼的瞬間,葉千琅臉色微微一變,只覺一道激越暖流由掌心傳入,直擊五臟,遍游百骸,竟是說不出的溫暖快意。

習武的人提起五陰焚心決,大多愛之極又憚之切,只因其至精至絕卻也邪乎其邪,曾惹來多少江湖血雨腥風事。

只不過這門心法固然妖邪,據傳卻是由一位佛門高僧所創,彼時那高僧還是一剛入寺門的小沙彌,白天誦經夜裡抄經,如是寒更暑替四十餘載,竟醍醐灌頂悟得一門絕頂內功。五陰曰色、受、想、行、識,修煉這門心法必得先使身心清靜,破五陰、滅五濁,否則一念錯,必入魔道,必遭苦報。

然而葉指揮使雖斬斷了七情六慾,卻未能真正入佛知見,再加上早些年練功過於貪求速進,這禍根一早便埋於奇筋八脈間,近兩年寒氣侵入心脈,發作起來更是苦不堪言。

並掌之後,白袍人穩穩落回馬上,葉千琅亦雙足陷進沙裡,毫釐不退。

沉默片刻,葉千琅垂目掃了一眼已厥過去的鹿臨川,道:“你要救他?”

白袍人道:“不錯。”

葉指揮使雖從未自認人下,然真的認起輸來倒也毫不扭捏,聽他平靜道:“我的功夫不如你。”

白袍人道:“不錯。”

“然而一百招內你我不相上下,三百招內你我難分伯仲,五百招後我力盡而亡……”葉千琅微微一扯嘴角,“你也必不能全身而退。”

“不錯。”白袍人點了點頭,忽又輕聲一笑,“倒也……未必。”

一時狂風大作,塵沙四起,除了葉千琅的坐騎雪魄低頭打出一聲響鼻,余馬皆驚嘶不已。

鹿臨川原是昏迷不醒,怎料他周圍的黃沙卻忽地下陷,打著旋兒地把他往沙裡拉扯,似流沙卻比流沙速度更快,轉眼便沒過他的頭頂。

錦衣衛眾番役俱是瞠目結舌,唯那一雙鳳眼深晦如舊,少頃,葉千琅才對馬上之人道:“你是一刀連城。”

一言既出,錦衣衛大驚,白袍人大笑,而葉千琅不驚亦不乍,說的是這片大漠間最神奇的名字,神色倒平靜如許。

自古以來,這西北絕域間就時鬧響馬,惱煞了廟堂裡的皇帝爺。

許是正應了那句“崽賣爺田不心疼”的俗話,眼下的大明朝內憂外患,早已沒了昔日西域萬國來朝的盛景,可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一條絲路橫連東西,延袤萬里,依舊是胡漢通商往來的襟喉之地。何況西北素來民風彪悍,多出響馬流寇本也不足為奇。

然而能把盜匪這一行當乾成傳說,只怕華夏千年也就獨出一人,便是遠在京師的葉千琅也久聞其人其事。

無人知曉他的真實姓名,他出現即是一人一刀,刀法又獨步天下快不可破,也不知哪個嘴快的先傳了一聲“一刀連城”,這個名字便漸漸流傳開去;也無人知曉他的真實面貌,只因他只肯以黃金面具示人,惹得一些賊匪競相仿傚,也戴著黃金面具出去劫掠,一個個畫虎不成反類犬。

甚至也無人知曉,這一刀連城到底是人還是鬼。

有說他神出鬼沒,能撒豆成兵也能呼風喚雨,他與他的人馬常在大漠裡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千軍萬馬也視若無睹;也有說他喜怒無常,脾性莫測,能將劫來的金銀隨意分給饑民,也能於一夜間敲骨吸髓,屠盡一個村落百餘口人,連只活禽都不給你留下。

又說光宗年間,朝廷為籠絡一刀連城抗擊後金,特遣欽差去西域封他為“鎮西將軍”並授鎮西將軍印。本是兩相歡喜的一樁好事,怎料一刀連城竟斬下那欽差的頭顱,裝於一隻填滿香料的金絲楠木盒中,又令人送回了京師。滿朝文武悉不知情,還以為是這響馬頭子感念皇恩浩蕩,特向朝廷獻上什麼珍罕之物——結果盒蓋一開,竟滾出一隻血淋淋的人頭,嘴裡還銜著那枚大印,嚇得幾個翰林老儒當場跌在地上——若不是光宗荒淫無度,只當了一個月的短命皇帝,這等欺君之罪定要興兵討伐,萬不會如此鶻突了事。

葉千琅曾聽魏忠賢提過,東廠督主提起此事權當提起一個笑話,只道一個響馬頭子手下養著近萬人,竟寧肯為禍一方也不願接受封賞,也不知是不是傻。

天色忽地暗了,這個人許是真有呼風喚雨的本事,原本平靜的大漠竟無端端起了沙暴。

“大人……你看!”

其實不必羅望提醒,葉千琅也看見了,沙暴來得急且快,遠看天地相接壓壓一片,仿佛一道高逾數十丈的沙墻,正以山崩之勢朝他們撲來。

“大人……快走!”見葉千琅仍與一刀連城對峙,羅望又道,“大人,快走……再不走就遲了!”

馬上之人白袍獵獵翻飛,發絲涌動如墨,似全不畏懼這咫尺相距的沙暴,只笑道:“大人不妨聽你屬下一勸,你自己都命在旦夕,又何必執著於別人的生死。”

風已大得人與馬都站立不住,一株株紅柳被接連拔起,混著漫天黃沙,打著旋子飛舞。見那沙墻越逼越近,葉千琅轉身欲去,方道一聲“後會有期”,卻見方才消失的鹿臨川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了一刀連城的馬背上。

一刀連城將昏迷不醒的鹿臨川攏在兩臂之間,竟欲掉頭去往沙暴方向。

羅望見葉千琅立在原地,面孔冷峻目光陰戾,知他是心有不甘,便又勸道:“大人,鹿臨川且先容他帶走,眼下這沙暴太過危險,緝捕一事還須從長計議。”

葉千琅微微頜首,眾錦衣衛番役得令上馬,紛紛牽著馬韁調轉了馬頭。

然葉千琅仍不動身,凝目望著漸去漸遠的一刀連城,嘴角忽生一個冷笑:“想把人從我這兒帶走也可以——只要是死的。”言未畢,忽地雙足一點躍入空中,他凝真氣於五指,似在掌間絞上一股白紗,朝那馬上的兩人凌空劈了出去——

一刀連城也未料到葉千琅會追入沙暴中來,一時無暇閃避,竟以自己的後背護住鹿臨川,生生擋下對方這一掌。

這一掌葉千琅幾乎沒留半分餘力,無論何等高手,只怕都要斷氣須臾——可馬背上的一刀連城身子劇烈一晃,竟還能強撐住不倒下,只見他一踏馬鐙,胯下烈馬飛出十餘米,轉眼消失於風眼之中。

“走!”葉千琅飛身上馬,在雪魄的領頭下二十餘匹快馬奮蹄向前,直奔關城,終免於被沙暴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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