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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物》第27章
(二十七)

三日之後,微雨綿綿,正是月黑風高殺人夜。

寇葉二人順利潛入明來寺,只見寺內石墻斑駁,瓦楞樸素,三五間禪房掩映於參差古樹之間,顯是多年未事修繕。然明來寺雖不比關城內穆赫修建的廟宇?金鏤銀,極盡鋪張,其莊嚴凝重之氣卻發乎天然,令人不覺肅然。

寇邊城抓來一雙守夜的小沙彌,為免出家人都是些不見棺材不掉淚的■骨頭,不肯輕易吐露實情,便以一僧的性命脅迫另一僧交代大寶法王舍利的下落。

果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待小沙彌說出“大悲閣”三字,寇邊城輕笑一聲“得罪”,旋即便手起掌落斃去了他的性命,也不待另一僧出聲呼救,轉眼亦將他的脖頸擰斷。

葉千琅冷眼旁觀,只待對方接連造下佛門殺業,才冷聲道:“寇兄這嘴果是隻吻得,而信不得。”

寇邊城明知故問,揚眉笑道:“大人何意?”

“方才還說饒他們不死,才一轉眼就使重手殺了。”

“我信不過別人,獨獨信你。”也不顧自己答非所問,寇邊城突地伸手握住葉千琅,還與他指關相扣,引著他的手摸向自己心口。

胸膛緊實堅密,渾如一塊燙手的石壁,卻似摸不出胸中方寸跳或不跳。

莫說出發之前單小虎如何不肯相信葉千琅,便連他們自己也不信,但眼下形勢所迫,兩人若無法情意相通,就無一線絕地逢生的可能。

提氣一躍便又上了房頂,葉千琅在前,寇邊城居後,兩人全神貫注斂氣而行,腳下幾無聲響。

手頭乾的正是要命的活計,牛毛雨撓得人好不痛快,明來寺一畝三分大的地方,尋著大悲閣卻也不易。寇邊城沒見過這身黑衣蒙面打扮的葉大人,活脫脫就是一個梁上君子,不禁愈瞧愈忍不住心頭笑意,道:“若大人與我一個不為官,一個不為盜,便做一對賊公賊婆倒也逍遙自在。”

葉千琅卻不拾對方話趣兒,只凝神關注寺內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片刻後才道:“找到了。”

大悲閣壘石而居,四面通風。藉著一尺白練也似的月光瞧了瞧,閣內空空盪蕩,閣外也無一人守禦。

僅有一座六角舍利塔被供奉於塔閣中央,鎏金鑲銀,與這樸素的閣內裝飾顯非一脈手筆,葉千琅隨手折了一小節松枝,以內力擲向舍利塔,既無觸動什麼暗藏的閣內機關,也未聽見周遭生出一絲響動。若非是這明來寺的和尚太過粗心,就是這空無一人的大悲閣實則已如銅墻鐵壁,有恃無恐。

既然來了就斷無理由空手而回,兩人間的默契倒似與生俱來,也無只言片語相通,一人先一步探路,另一人稍後再行,一前一後破入閣中,直取銀塔中的法王舍利。

哪知方才落於地上,閣內突地開啟了三道暗門,不知何時已有三位老僧坐禪於門後。

三僧的形相大為不同,一僧如慈眉菩薩,一僧如怒目金剛,另一僧卻似尋常人家的老翁,發白似雪,面如枯蠟,聽一僧念“三千大千世界六返震動”,一僧接“其大光明普照世界”,另一僧又接“空中自然而雨天華”,也不見他們張嘴誦經,但已聲若雷吼,震得寇葉二人耳膜嗡嗡作響,丹田內氣浪躁涌。

電光火石一瞬間,三道粗及手腕的鐵索已自三僧處揮出,形如活蛇一般,彼此照應自如,也不近身攻擊,只是須臾即將出路全部封死。

長索一出,寇葉二人瞬呈被圍之勢,本覺大密陣的威力原以人數增加而成倍遞增,然而此三僧的內力深不可測,外功又高不可及,再加上彼此禪意相通,恰能化繁為簡,動靜如一,反倒愈令這鐵索長陣精奇難破。

想錦衣衛指揮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刀連城又縱橫西北人皆稱怕,雖不至於狂妄至目中無人的地步,卻也未有一刻真正將他人放在眼裡。

可此刻受迫之感確是前所未有,兩人幾乎瞬間已知此役凶多吉少,勝負僅在尺寸之間。

最是危急時刻,不由自主互相對視一眼,卻在這一眼間,心頭莫名一寬。

彼時月下破陣,今日聯手制敵,倘使非得與一人埋骨一處,那也只能是你。

那形如菩薩的老僧率先發難,長索削出一道銀光,直襲向寇邊城的胸口。

這一擊未盈全力,粗看之下也並無幾分奧妙,然而索頭還未近於身前,長索來勢陡變,如一股涓涓細流忽地瀉成洪水,上下激盪,東西衝撞,威力以萬倍增長。

寇邊城不敢怠慢,忙急運內力,橫刀擋架,只聽當地一聲巨響,大悲閣的閣頂竟被刀索相交的勁力震塌下大片,木片瓦礫四處飛濺。

刀未脫手,人不後退,寇邊城提刀斜指地面,仍翩翩立著不動,但握刀的虎口已被震裂,鮮血沿著刀柄漉漉而下。

菩薩老僧手臂一揚即收回了長索,心頭卻也一驚:此人僅憑一刀就能將自己長索的攻勢化去,其武功修為實已世所罕見。不由心生惜才之意,出言示警道:“老衲不願妄開殺戒,還請兩位檀越自去了罷。”

葉千琅不願與這些老和尚廢話,飛身就斥一劍,逼得三僧自佛座上躍起,大悲閣內刀光劍影卷作一片,怕是一隻活鳥兒也飛不出去。

雖說無論人數還是功夫,三僧皆占上風,目下對敵也未留一份餘力,但寇葉二人如同時與百人搏擊,與萬人爭鬥,卻越鬥越是投合默契,以己之長補彼之短,即使已被三僧傷了幾處,一時倒也難分勝負。

葉千琅心道這麼打下去只怕天亮也完不了事,於是自露一處破綻,有意引來三僧對他夾攻。

果不其然,方才是以二對三,現在卻是以一敵二,不顧自己左支右絀漸難支持,揚聲道:“去取捨利。”

無需對方提醒,寇邊城業已感到圍繞自己的長索破出一角,於是趁此空隙,一面以溯冥刀對陣一僧的長索,一面躍於舍利塔前,一掌將其擊碎——

一回眸,卻見葉千琅持劍的手臂正被一條鐵索牢牢纏住,而另一僧已揮索攻來,再不可能憑空生出一條胳膊來抵擋。

索頭直逼頭顱,這一擊必要他當場殞命不可,千鈞一發之際,寇邊城挺身而去,一刀斬向那條縛住葉千琅的長索,又橫刀輕掃,將對方自這致命一擊下推開。

正所謂風雲變幻只須臾,他原先正與人對敵,此刻露出身後大片空隙,自不會被人放過,三道長索齊齊施來,瞬間將他五花大綁於索陣之中。

一道纏於左臂,一道纏于右臂,一道纏於腰間胸口,寇邊城調運全身真氣,欲掙脫鐵索,但三僧豈容網中魚輕易脫身,突地念經出聲,長索上黑氣彌漫,亦如活物般瞬間收攏絞緊,索陣中的溯冥刀竟被絞成幾段。

百煉鋼都能須臾折斷,又何況血肉之軀,寇邊城只聽見幾聲似松枝折斷的脆響,便覺兩臂與胸口一陣入骨之痛,方才曉得那響動是肱骨與肋骨齊齊折斷的聲音。

眼見三僧欲將自己生生扯裂,寇邊城額前汗水滾落不止,卻仍對葉千琅輕笑一聲道:“你先走。”

“好,你自保重。”當棄則棄,如此纏鬥下去兩人今日都得葬身於此地,葉指揮使一念畢便毫不扭捏,當下就朝著窗口提氣一躍,似要躍出大悲閣——

豈知半個身子方才出去又殺了個回馬槍,挺劍刺向其中一僧。

眼下雙方皆呈騎虎之勢,那老僧也未料到這人會去而復返,再出手相拒已稍遲一步,更不消說葉千琅這一劍求的就是捨己成仁,只守不攻,去勢極其悲壯猛烈,如此便一擊得手,刺中了老僧的眼睛。

老僧痛喝一聲,鬆開鐵索,一掌拍向來人——葉千琅雖早準備得手後即拔身回撤,奈何受此剛猛招式所限,心有餘而力不逮,僅不虛不實地著了他一記掌風,便被一股海嘯山崩也似的力道震出丈遠。

吐出大口鮮血,顧不得全身劇痛,提起劍,將寇邊城架上肩膀,與他雙雙躍出窗外。

也不知那老僧是死是活,只聽見明來寺佛鐘大作,一眾僧人提著法棒追殺而來,兩人方才與三神僧惡鬥一場,業已力竭,一時再無餘力使出輕功奔命,眼見即將被武僧們追上,寇邊城步下一滑,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成心,竟拉著葉千琅一同墜下一個枯井。

雖說雙雙跌入井中,倒也因禍得福,明來寺的僧人一個也沒察覺井下還有乾坤,紛雜的腳步聲漸漸去得遠了。

只不過井深若干丈,幾日細雨令井壁上霉苔遍生,十分濕滑,兩人皆受傷不輕,眼下進得來卻未必馬上出得去。

辨出追擊之人盡皆遠去,葉千琅自行盤腿調息。老僧掌力之強天下罕見,五臟六腑皆受損傷,所幸一時也無性命之虞,閉目休整片刻,復又睜眼望向寇邊城,卻見他並不運功療傷,只是倚靠於井壁之上,眼眸微闔,全身大汗,胸膛徑自劇烈起伏,想是正逢一場苦熬。

葉千琅傾身過去探了探寇邊城的脈息,才知方才為救自己,他被三僧絞斷了肱骨肋骨與幾處重要經脈,若無大紅蓮華經護體,怕是早就死了。

搖了搖頭,語聲中也聽不出一絲關切抑或責怪:“你已與鹿臨川大方歸還了法王舍利,佛門諸派即便不肯聽你施令,也必不會與你為難,你又何必非要再奪它不可。”

抬眼見得一張冷冽面孔,涼如水的月華瀉入井底,更襯得面色十分慘烈。寇邊城輕輕一勾嘴角,只這一笑便牽動受損的心脈,逼出一口鮮血,他似也不在意,自解了輕軟烏黑的長袍,露出一片被汗水浸濕的健美胸膛,柔聲道:“阿琅,你靠過來。”

葉千琅面無表情說了聲“你都要死了”,心道這人臨了時候竟還想尋個快活,不料寇邊城只是微微一笑,咳了兩聲道:“我抱著你,我怕你冷。”

寒毒雖除了大半,畏冷卻是天性,井中蓄著一些雨水,濕冷氣息直鑽入毛髓,到底令人頗不舒服。葉千琅傾身投入寇邊城懷裡,覺出一隻燒得滾燙的手掌自後脊滑下,囫圇將自己抱緊,便也不覺用力抱住對方,兩人皆拖著一副半死不活的殘軀,額頭抵著頸窩輕輕摩蹭,如一雙困獸互舐傷口,一派抵死纏綿的情狀。

“有些話再不與你說,怕就遲了。”

“寇兄的遺訓,葉某定當記得。”

全身骸骨怕是折了一半有餘,也不知什麼時候就得翻眼蹬腿一命嗚呼,寇邊城沉吟一晌,雖未珍而重之地說出那聲“喜歡”,倒難得坦蕩直言,他說自己將如何賑災救民,通商惠民,又將如何裁撤冗官,查抄贓款,將如何布置薊遼邊防,對峙後金,又將如何循古鑒前,振興帝業……

葉千琅眼眸不瞬,將他的愛憎、胸襟與抱負,一字一字聽進耳裡。

“若大明要亡,十之七八亡於言官,而非閹黨……而今漢人江山岌岌欲倒,亟需攬權獨斷的強主,而非那些身死社稷的腐儒,攬權獨斷就必行賞罰拷掠……這些都離不開廠衛,自然也離不開你。”

這一言既是示好也是許諾,葉千琅也不領情,淡淡道:“不過是朝廷鷹犬,人人可為。”

寇邊城搖頭,輕笑:“還是那一聲,我不信別人,獨獨信你。”

垂下頭,適逢葉千琅仰起臉,正對上那雙墨畫的眉睫。

許是折斷的肋骨扎穿了肺葉,寇邊城突地心口一疼,強咽下泛上喉口的一口血沫,搖頭自嘲道偏是這雙眼睛,這個人,為他動念不悔,為他受苦亦不悔。

吻了吻這雙眼睛,又欲尋上那薄似刃的雙脣,偏偏不知為何愈近又止,轉而落在他的頰上,反是葉千琅主動將脣送了上去,這廂輕輕一觸,那廂頓如火燎原,強蠻地以舌撬開對方齒列,又直送向喉口深處,一下下衝撞舔弄。

舌與舌交兵正酣,葉千琅亦不示弱,連撕帶咬回吻過去,合著滿嘴的血腥味深深吮吸。

長吻之後,又細細舔盡對方不及咽下的津液,靜靜偎了片刻,確信外頭再無追兵,寇邊城道:“阿琅,我送你上去。”

葉千琅不假思索:“好,我先上去,再想法子救你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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