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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物》第29章
(二十九)

芒種後,小暑前,又來了一場雨,鏘鏘敲打著屋檐,將一地血跡洗得淡了些。

按說西北偏少下雨,又值晉陝兩地遭逢十年難見的大旱,這場突來的雨水便愈發顯得古怪。

來不及換下染血的衣衫,葉千琅提著寇邊城贈自己的那柄長劍跨進門內,見他正臨窗畫著一幅茶花美人圖。

先看見花。

茶花層層叢叢,落筆輕且辣,設色淡且雅,工筆勾花的筆法頗具宋人的細膩情韻,而水墨寫意處倒自成一派開闊意境。

再看見人。

畫中美人一襲青衫,正手拈一朵茶花於月下輕嗅。嗅花的神態絕妙,脣邊一抹淺笑似有還無。

外頭的冰茶謝了多半,白皚皚飄零一片,而這畫中茶花生意盎然,正是最好時辰。

葉千琅多看了那畫中美人一眼,雖是女子不錯,只是那雙狹長冷峻的鳳眼確是十分眼熟。

不禁想到自己初見這人寫寫畫畫還頗覺驚訝,原以為這雙布著薄薄繭子的手只動刀,不握筆,倒忘了寇邊城是縱橫西北的響馬頭子,而賀雪雎卻是自幼研習文韜武略的將門公子,若不是徒遭滅門之禍,想來也是輕裘白馬,琴棋書畫,風雅慣了的。

不像那個出自窮鄉惡壤的葉十九,一睜眼就在死人堆裡討生計,不是生來一張不哭不笑的冷面孔,也早練就了一副不悲不喜的冷心腸。

淡紅色的水珠沿著劍身滾落,合著窗外雨聲,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葉千琅靜靜看了寇邊城一晌,見他這些日子因傷勢憔瘦不少,鬢邊白髮又更惹眼了些,又見婢子送來的傷藥仍置於案上,褐黑的藥汁幾與碗口齊平,顯是一口未動,不禁皺眉道:“藥涼了,藥性便散了。”

寇邊城仍垂眸於白宣上落筆題詩,咳了幾聲方道:“這藥苦得很,也不見得沒它就活不成。”

聽這口氣哪像生殺予奪的一方梟雄,倒像小孩子家嗜甜怕苦,■著臉子跟你耍賴皮。葉千琅微微一動嘴角,又湊近去看落在白宣上的墨跡——

好一筆雄勁瀟灑的草體,筆不離紙一蹴到底,直如烈馬奔千里,矯龍上九霄,提的卻是《家茶》一詩中最為柔婉的兩句:

“素妝風雪裡,不作少年顏。”

少年心境少年顏,一劃的明眸善睞,純正無雜。

只不過“時光只解催人老”,更何況亂世凶年諸多艱險,容顏難轉少,心境亦須臾不復少年時。

“身子橫豎是自己的,還是上心些好。”語聲冷清依舊,聽來倒頗有幾分關切之情,葉千琅提劍近前兩步,頓了頓,“你不問我去了哪裡?”

“我信你,你既不說,我必不問。”自對方進門來便聞見了那淡淡的血腥味,可心裡想的卻始終是筆下茶花美則美矣,若相襯這畫中美人則多少缺了一分靈韻。寇邊城眉頭輕蹙,微微闔眼打量著案上畫卷,看似只是隨口提了一聲,“就像我不會問你提劍而來要作甚麼,作了之後又要去哪裡。”

心知寇邊城功力未及恢復,葉千琅也不欲遮藏來意,見他左腕陡然一振,長劍清嘯一聲,寒光濺出幾點,劍鋒已距對方後心幾寸左右。

聽他淡聲問道:“寇兄屢次三番說信我,為何那日在枯井之中,卻對到手的大寶法王舍利一字不提?”也不待寇邊城作答,嘴角又是一勾,似謔似譏道:“想來寇兄還是不信葉某,怕葉某一旦得了法王舍利,便會翻臉無情,取你性命。”

寇邊城也未回頭,只輕笑道:“難道大人不會?”

“不會。”葉千琅輕送長劍,直直抵上寇邊城的背心,“一來那老僧一掌確實傷我頗重,二來……倘我真強奪了舍利,寇兄難道還會大方施與真氣,助我離開?”

“自然也不會。”寇邊城笑著咳出幾聲,無賴也無賴得落落大方,“不僅不會,我會聚畢生功力給你一掌,與你一同埋屍枯井,生不同衾死同槨,千秋萬載永不分離。”

圖窮匕見一瞬間,兩人同都靜默片刻。寇邊城心想再添一朵茶花以補美人身畔的空白,卻兀地落筆一顫,手勁拿捏不準,一時筆鋒穿透紙背。

合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便是赤體交歡最多情時分,誰也沒忘了圖謀與算計,只是臨局交爭,逢場作戲,這些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之中,到底又是誰先動了一分真心?

“‘彼眾我寡,先謀其生。’倘寇兄不受此重傷,葉某許會再多隱伏一月半月的工夫,只是當日那一刀……”提及那日重傷,心口又無端端痛了起來,“寇兄是先殺後救,葉某是先救後殺……一報還一報,公平得很。”

“確實公平。”寇邊城微微頷首,又問:“大人想得的東西……得到了?”

“自是得了。”

“小虎不會。”寇邊城自信笑道,“我既令他守著大寶法王舍利,無論受得何種脅迫,他也絕不會鬆口。”

“我原也擔心他不肯鬆口,豈知他自己不怕死,卻怕鹿臨川死。”見寇邊城臨死之際仍專心運筆畫花,葉千琅不免生疑,恐他又有哪些後招與算計,不由緊了緊手中握著的劍柄,“寇兄倒可放心,葉某一諾千金重,單小虎與鹿臨川皆受重傷而未死,能否生還全看天意造化。”

“多謝。”千掐萬算,倒疏忽了自家徒兒的這份心思,寇邊城略一思忖,問:“桃夭死了?”

“黃泉路上太過冷清,羅望既死,桃夭必不能留。”

“子持也死了?”

“我無心殺她,只不過桃夭咽氣之後,她便自刎而去了。”

“無情不似多情苦,可世間自有痴兒女。”寇邊城輕輕嘆氣道:“只是狼角虎的唯一出口已被封鎖,今日你殺了我,你也必出不去,你聽——”

外頭突起一片嘈雜聲,顯是追兵殺至,想來近些日子狼角湖壁壘森森,草木皆兵,必是寇邊城假防範外敵之名早有布置,還真要與自己“生不同衾死同槨”,不容自己全身而退。

“不勞多慮,我早知道狼角湖並非只有唯一出口。”外頭喊打喊殺來了一撥人馬,明明是時不我待的危急時刻,葉千琅卻毫不見慌張,仍不緊不迫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寇兄死前可還有遺言交待?”

寇邊城擱下了手中狼毫筆,仍不回頭,聲音聽來卻是前所未有的低啞凝重:“邊地消息閉塞,我安插在京中的探子近日來報,天啟帝已快歿了。天啟帝若真歿了,魏忠賢與他手下黨羽難逃身死異市的下場。”想著對方定以為自己是死到臨頭故意打謊,又道,“何況倘若天啟帝未死,這舍利子能否再現神跡也未可知,大人又何必非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賭這一把?”

“寇兄曾說自己嗜賭,葉某卻也不差。”葉千琅也驀地眼神一暗,立誓般決然道,“你曾賭我不會殺你,如今看來是你輸了,我便與老天賭這一把,他日是生是死,絕無怨尤。”

知對方殺意堅決,寇邊城反倒輕鬆一笑:“阿琅,無論我再說什麼,你也不會再信,是不是?”

“寇邊城,我確對你動了一分真心,只是……”

只是彼時你排兵我布陣,你有你的拋不開,我有我的放不下,一步錯便是深淵萬丈,一招輸就是生死存亡,兵書嘗言“多謀者勝”,能謀來的是勝算,謀不來的卻是人心。

罷了……生不逢時吧。

以自身內力激盪劍柄,手勁凌厲且無一分猶豫,劍身“嗤”一聲便自胸口通出了。

寇邊城身子劇烈一晃又重新穩住,卻失手將已擱在硯上的小楷狼毫碰落在畫卷上,鮮血一滴復一滴地落在宣上,與那潑濺出的淡汁綠染料宛轉相接,染出一片氤氳的胭脂色。

這一劍如同時刺透兩個人。

吐出一口血,寇邊城輕嘆一聲,將小楷狼毫換作大白雲,復提筆重畫。

不過看似隨興的寥寥幾筆,便點出鮮紅花萼,染上花瓣一層薄薄緋紅,雖無冰茶冷冽絕艷之姿,倒也分外鮮妍可人。

便是完成最後一筆時,感到身後人身形微晃,竟似全然站不穩般,倚靠在自己背上……

感到那人伸出獨臂將自己抱緊,俯身咬住自己耳垂,含於齒間溫柔廝磨,細細舔弄……

感到那人戀戀不捨舔罷自己耳垂,轉而又埋首鑽入自己頸窩,含著顫動的喉骨咬下一口,忽輕忽重地啃吮……

窗外刀劍聲與嘶喊聲越迫越近,再不容他與自己的愛人親昵,葉千琅慢慢抽出長劍,面容不起一絲波瀾,聲音平靜:“我雖不信你能成事,我卻信你成事之後,定是一個好皇帝。”

說話間長劍已完全抽出,又往他後背拍下一掌——寇邊城立時口吐鮮血,身子往前跌去,他胸前血如泉涌,終將那幅茶花美人圖徹底毀去。

俯身探了探對方脈息,待確認對方已經死透,又解下自己那隻耳墜子,將它留在了寇邊城的屍首旁。

甫提劍出門,眼前已烏壓壓殺來一片,出谷的道路顯是俱被封死。

葉千琅連揮帶砍地與眾人搏殺,邊鬥邊退至狼角湖邊,毫不猶豫投入湖中。

前頭已經削首斷肢地倒下一片,後頭的忙不迭追至湖邊,有立馬下水去追的,也有候在岸邊等著對方出水換氣的……然而撲騰騰鬧了一晌,也沒見著那位指揮使大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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