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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物》第17章
(十七)

薄暮天,狼角湖。

乍暖還寒三四月,邊地多變天。外頭正是冉冉狼煙起,颯颯北風吹,狼角湖早已重筆輕描,春山如笑,湖上煙波澹蕩,宛在虛無縹緲間。

許是春意到底淺了些,狼角湖內百花爭艷,唯獨冰茶綠得盛也綠得濃,明明早含了一樹樹的花苞,偏偏就是不開花。

越過重重迴廊,狼角湖大廳之內的情形卻與這粉白黛綠的春光大為不同。

廳堂空敞可容百人,除了聳著幾根墨色雕金立柱,幾無一件飾物,一派光景純乎出於天然,雖無朱門藻繪之艷,倒也頗見磅礡氣韻。

一刀連城與單小虎同處廳內,自取了黑布矇住黃金面具下的一雙眼睛,又提起一柄竹刀。

不過是師徒間喂招練刀,單小虎卻如臨大敵般一分玩笑神色也無,頗不自然地握了握手中溯冥刀,凝重道:“師父,徒弟有僭了!”

一刀連城嘴角微勾:“若今日你還架不住我十招,我便廢了你的武功。”

“師父……”單小虎咬了咬牙,知自己的師父向來說一是一,便輕喝一聲,“看招!”

“勸你還是再找些幫手為好。”

一言出,自門外蹌蹌躋躋又涌入十餘人,概是寨子內頭挑的高手,他們各執刀劍,鏘鏘幾步便將一刀連城重重圍住。

眼下目不視物,手握竹刀也與手無寸柄無多大分別,一刀連城仍笑得風行於水,氣定神閑道:“我讓你們十招。”

單小虎復又一聲輕嘯,提氣一躍便縱進數步,不遺餘力地一刀直劈對方要害。

“好力氣。”直到勁烈刀風響在耳邊,一刀連城才氣貫竹刀,架開對方這凶猛一擊——竹刀意勢陡轉,忽地反削回來。單小虎這一刀近乎圓滿,至多只有半寸疏漏,偏偏一刀連城就尋隙而進,也不趁勢劈斬砍斫,只以刀背在他腹部輕擊一下,道:“可惜抱火厝薪,燥者先燃,這是讓你的第一刀。”

小腹登時又辣又疼,單小虎也又羞又惱,舉刀再攻間對一眾旁觀的高手喝道:“愣著幹什麼?!上啊!”

一時間刀劍齊向,一波殺退一波又來,一片寒光閃動。

將十餘高手的來招細微不漏,一概聽得真切,一刀連城以竹刀格開身前連環攻勢,守而不攻,還有閒心對廳內一雙美貌女子道:“舞刀弄劍不啻走斝傳觴,倘有美人琴音相伴,方才風雅。”

子持聞言便坐地撫琴,琴音頗似珠走玉盤,桃夭則輕展裙裾,邊舞邊唱,琴聲與歌聲如一雙鳥兒關關和鳴,輕靈婉轉,登時化解了滿堂刀光劍影的煞氣,勾起無盡情思。

——記當年,琵琶相語交飛燕;今不見,畫舸忘歸楚江寒。恨春去,青絲綰盡妖嬈,誰共我,白頭點看蠶老?

“這唱詞太悲,我不喜歡。”

一刀連城一面刀走不怠,一面竟若?曲周郎聽音識曲,不時為子持指摘一二。忽見他身子橫倚,竹刀輕劈,一招逼退三位高手,立定道:“十招了。”

霎時襟袍獵獵,刀勢驟起,攻守之勢頃刻倒轉,竹刀■■啪啪打在身上,雖無致命之虞,卻因持刀人蓄勁雄渾,莫說遭受擊打之處,便連體內的髒器都無一不疼。一刀連城一刀解決一個,唯單小虎將將抵擋九招,終也力盡倒在地上。

自解了蒙眼的黑布,無視滿地傷兵,他將手中竹刀扔去一邊,抬掌便向單小虎的天靈蓋劈去。

“師父!”只覺脖頸負重難抬,渾似泰山壓頂一般,單小虎見避無可避,便交臂護住頭頂,閉目驚聲大呼,“你若如此輕易將我廢了,當初又何必救我回來,授我武功?!”

掌下勁力施受自如,一刀連城雖撤了內力卻未收掌,淡聲道:“不廢你也可以,你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單小虎悄悄睜開一隻眼睛,偷偷瞄了師父一眼,見對方眸底脣畔皆是捉摸不定的笑容,心中生疑又不敢問,只得腆著臉,賣起乖,湊上去抱腿道,“徒弟造詣不精,實在該罰,反正你是我師父嘛,哪怕你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照做就是。”

一刀連城輕笑:“不要你上刀山,也不要你下火海,只要你答應娶一個女人。”

單小虎猶自發懵:“哪個女人?”

“她已經來了。”一刀連城遞出手掌將對方從地上拉起,忽而眼眸微側,揚聲道:“土司大人既然早來了,又何必藏頭露尾?”

“一刀,你的功夫又精進了!普天之下,怕已無人是你敵手!”穆赫確已來了有些時辰,雖已逾天命年紀,但仍朗目重眉滿面紅光,頗與青壯相似。

單小虎見了西北土司也不行禮,只抄起手臂,冷冷一聲嗤笑:“喲!土司大人來了?土司大人懸賞重金,滿街張貼捉拿我師父的告示,今兒是自己上門拿人來了?!”

穆赫自然不把這小毛孩子放在眼裡,只面向一刀連城,故作為難地嘆了口氣:“世人皆知我虔心向佛,你在大庭廣眾下斬下佛頭金像,我便是有心護你,又豈能置佛法於不顧?”

一刀連城自近前來的婢子手中接過一方帕子,擦了擦胸膛上的粒粒汗水,又遞回去,轉身對穆赫道:“土司大人可以誠心禮佛,可我沒有佛緣。我只知道我手下還有一萬個兄弟要營生。”

“我知道你的兄弟要營生,這些年,我又何嘗虧待過他們?”穆赫拍了拍手掌,立時就有十餘土司府的護衛,捧金托銀地入得廳內。

一刀連城卻一眼不看這些金銀珠寶,只輕輕一勾嘴角:“大人先送重禮予葉千琅,又送重禮予我,當真太客氣了。”

“我來也是為了那個葉千琅。”穆赫又是一嘆,“幾日前我門下一些僧人在街上衝撞了這位葉大人,確也是無心之失,我本派人上門求和,哪知手下回稟他已連夜調動兵馬入我關城,還說三日之內必將登門拜訪,實是駭得我一宿無眠。想葉千琅此人陰戾無情,睚眥必報,只怕此番我若要求生,還得先他一步出手……”

一刀連城不動聲色,只趨步走向廳門,望著滿院未開的冰茶,半晌才道:“你要我殺了他?”

穆赫面孔微微扭曲,目中一剎凶光畢露,道:“不錯。”

“土司府高手如雲,又何必非要我出馬?”

“一刀你有所不知,葉千琅實乃當世奇才,莫說尋常高手,便連本覺大密陣也奈何他不得。”當夜三十六番僧無一活口,穆赫自然無從得知,葉千琅雖為當世奇才不假,確也並非獨自一人破陣。

“大人算無遺策,一紙剿匪的告示將與我的干係完全撇清,如是既不必擔心開罪了京裡的魏公公,又能順理成章借刀殺人。”一刀連城眼眸微闔,一張臉喜怒不辨,原先醇濃若酒的聲音此刻聽來也陰冷莫名,“葉千琅年紀輕輕卻能坐穩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必非狹量之人,大人此番一味欲除之而後快,想必還有別的原因?”

“這……”

穆赫一時語塞,正打算隨便找些由頭搪塞一番,卻見一刀連城忽地掉過身來,笑道:“其實大人想取誰的性命,本也不必與我說明原委。”

穆赫心中大喜,道:“你要什麼?”

一刀連城平靜道:“我要你的女兒。”

“你……”穆赫臉色一變,所幸他極諳斡旋自解之道,立時又以笑臉強壓心頭不快,也不明說答應還是不答應,只哈哈笑道,“一刀,我看倒是你更會算計,待我百年之後,你便能以我小婿的身份承襲土司之位,一掌西北全境。”

“芥子兩三寸,蜉蝣六七分。”竟在西北土司面前將他的屬地比作“芥子”“蜉蝣”,一刀連城輕笑一聲,一雙華美深眸中盡是不屑之意,“你的地方太小了,我不稀罕。”

這話一聽,穆赫胸中郁結更甚,已然冷臉道:“那你要我女兒作什麼?”

“我要你的女兒嫁給我的徒弟,他們一個盈盈二八,一個煥煥雙十,正是佳偶一雙。”一刀連城凝視穆赫,口脣間的每一個字仿似以體內真氣送出,威嚴帶力不容辯駁,“令愛下嫁之日,便是我奉上葉千琅人頭之時。”

對方分明伺機要挾,穆赫心裡不快已極,然而將其間利害細細忖度一番,終又勉勉強強裝出笑臉:“江湖兒女何須小節,今日先下聘禮,明日即可成婚。”頓了一頓,眸中狠意更盛,切齒道,“無論如何葉千琅必死不可!”

送走穆赫這尊難纏的菩薩,已是銀蟾凄清,夜朦朧。

單小虎長刀一揮,一個不留地攆走那些負傷的刀客,便對一刀連城道:“我已令人傳出風聲,鹿臨川他們真信了左家那雙小公子躲在仙露峰的村寨裡……他們也都信了師父你這幾日人影不見是在多方打點,欲救他們脫離這前狼後虎的境地。”

一刀連城負手看著一院將開未開的冰茶,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一雙深眸映著寂寞春夜,迷離花影。

“只是……倘使那姓左的一雙小子突又冒出來,這個謊可就不攻自破了……”

“不會。”一刀連城斷言道,“錦衣衛已將這關城掘地三尺,卻仍未見只人片影,想來葉千琅此刻也已明白,整座關城只有一處地方既能藏身又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那就是土司王爺的府邸。”

“難怪!”單小虎恍然大悟道,“難怪穆赫急不可耐地要取那姓葉的小命,甚至不惜開罪京裡的魏公公,連本覺大密陣都使上了。”

“本來只是三分疑心,現下卻是十分肯定。穆赫心急之餘自露馬腳,抱火厝薪,燥者先燃,便是這個道理。”一刀連城始終心不在焉地靜立廳門外,沉默一陣才道:“往日這個時候冰茶早已花開百里,偏偏今年開得遲了。”

單小虎也正靜立沉吟,想的不是別的,倒是自己即將過門的妻子——他曾見過兩回穆赫的女兒,奈何彼時那丫頭身量未足,實在無甚好看,便始終沒記進心裡。此刻使勁回憶一番,發現還不若那姓鹿的小子來的印象深刻,心中正欲叫苦,抬眼見一刀連城怔立不動,於是問道:“師父,你真會殺了葉千琅?”

一刀連城不答反問:“為何不會?”

單小虎摸了摸後腦勺:“你這幾日去了哪裡,竟當我不知麼……還有你時不時要取出一隻熒藍耳墜看上一看,那東西此刻怕是就收在你的懷裡吧。”

一刀連城輕勾一側嘴角,似笑又非笑,也不多言。

“師父,這事情徒弟抓破頭皮也想不明白,穆赫欲奪大寶法王舍利,無非是為了勾結藏地番僧,圖謀大明江山,而葉千琅對之窮追不捨,想來是要回京救那短命的皇帝……可是你呢?你要那東西何用?難道你真信它能起死回生,令人長生不老?”

“不信。”一刀連城仍目視冰茶花,淡淡道,“便是真的,我也不要。”

單小虎不解更甚,問:“那你要什麼?”

一刀連城轉身看了單小虎一眼,道:“你父親單笑生不過撰了一部私史,借趙高張讓之流諷喻當今九千歲,便落得個人頭落地,舉家流配惡地,九死一生下僅存你一人。記得我曾問過你,你想要什麼?”

“我要練好武藝,殺了那些欺我害我的流官獄卒報仇!”言及昔日仇苦與一腔壯志,單小虎目射精光,渾身直顫,“他日高官厚爵出人頭地,不負父母臨終之託!”

“你的答案很好,”一刀連城輕聲一笑,又負手背過身去,“合情合理合乎天道臣綱,但仍不是我要的……”

忽起一陣嗚嗚然的夜風,滿院冰茶竟於不知不覺中悄然競放。

一刀連城望著這一院薄似蟬翼、美如寒玉的茶花,竟滿目眷眷惆悵,一聲嘆息,“這花風骨絕艷,可惜,終是來不及與他同賞……”

桃夭頗顯玲瓏解語,笑吟吟地走上前道:“曲裡嘗道‘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花謝還有重開日,人死可就不能復生了,你想同哪個賞花,趁花尚好,人還在,摘一朵送去便是了。”

一刀連城輕輕頷首,笑了一笑:“也好。”

桃夭摘下自己手邊上的一朵冰茶花,白瓷纖手遞予一刀連城眼前,膩聲笑道:“這朵何如?”

一刀連城低頭看了一眼,旋即搖頭道:“花疏葉密,不匹則不美。”

桃夭復又摘下一朵:“這朵又何如?”

一刀連城仍是搖頭:“白中微紅,不純則不美。”

“那……這朵?”

“這花萼略顯肥滿,若物盛而衰過猶不及,不妥則不美。”

三來二去皆不順心意,一刀連城忽抬眸見得一株參聳入天的茶樹,高出尋常茶樹幾近一丈,枝頂恰有一朵盛放的冰茶,至美至艷,至純無瑕。他微微闔眸注視良久,便足尖點地,直入雲霄。

落地若鴻毛柳絮,幾無風動。他將那朵冰茶拈於指間,竟如飲醇醪般極是溫柔笑道:“便是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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