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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物》第18章
(十八)

酉時將盡,仙露峰。

未免人多馬壯泄露行蹤,高迎祥領頭,鹿臨川輔之左右,一行人只牽了兩匹瘦馬,且皆作胡商打扮,一路小心避開土司府與錦衣衛的眼目,打算先從寨子裡接出左家一雙公子,再行計劃後事。

余霞無幾,天色暗得快。雖已出了關城,鹿臨川仍不敢有絲毫懈怠,觀六路,聽八方,不時吩咐身後挨著陳謙與余童寧等人謹慎行事。

仙露峰怪石嶙峋,參差互出,去了幾分白日裡的荒涼蕭索,卻又多了幾分夜色下殘生將盡也似的煞氣。一行人望見不遠處的村寨燈火零星,逐一擦亮,心中稍稍寬慰,腳下步子也急了一些。

四野靜得出奇,連一絲風聲也聽之不見,鹿臨川忽感一陣熟悉的寒意透過肌膚,直侵骨髓,立時停步喊道:“不好!”

幾乎同時,一個冷若霜降的聲音響在石壁後頭:“探花郎,葉某在此恭候多時了。”

想他青春少艾大器早成,本當是初生之犢,而今竟成驚弓之鳥,鹿臨川一聽這個聲音一剎手足冰涼,顫聲道:“葉千琅!”

也不知何時,一鉤冷月下竟立著一個人影,一張俊美面孔遠比惡鬼修羅更令人心悸。

便是甕中捉鱉十拿九穩也喚不起他一分喜色,葉千琅依舊一派冷淡神色,只起袖下令道:“本座要鹿臨川的活口,別的一概不留。”

隱伏的錦衣衛紛紛得令現身,轉眼已將來路去路一概堵住,高迎祥見自己萬般小心依然中伏,心知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當即橫刀在手,仰天悲喝:“殺盡閹狗!殺出去!”

這逃亡路上死的死,傷的傷,散的散,而今剩下的幾個大多身負絕技。漢儒模樣的陳謙出身江南武學世家,以一支判官筆橫行天下;而那圓臉方頜的余童寧,也一改平日裡秀秀氣氣的女兒姿態,提了一桿長矛對敵,絲毫不落下風。

更莫說高迎祥膂力驚人,刀法剛猛,見他髯須戟張眼似銅鈴,只橫刀一掃,便有幾個番役削首斷肢地倒在地上。

見錦衣衛也非全無破綻,眾人信心大增,一鼓作氣地連劈帶刺,竟自重圍中單開一角,幾乎突圍出去。

這臨時調來的兵馬並非錦衣衛中的精英,大多只是尋常兵卒,忌憚高迎祥的龍紋寶刀敵之不過,竟頹勢漸顯,越打越退。

葉千琅始終立在高處,負手觀戰,見手下一兵卒竟欲棄劍而逃,甩袖便是一掌,那兵卒被一注白氣打了個對穿,當即口噴鮮血,僵立而亡。

高迎祥瞧見這幕也不由瞠目一驚,心道這葉千琅對自己人出手都毫不留情,足見他為人之剛愎,行事之狠辣。一念未罷,卻見對方忽地騰身而起,步法輕而快,借力踩過那兵卒僵硬的屍身,轉瞬已攻至眼前!

鹿臨川不顧自己正與羅望纏鬥一處,分神對高迎祥喊道:“五陰焚心訣十分凶險陰邪,盟主務必小心!”

高迎祥雖稱得上是武藝高絕,到底遜於葉千琅,這一邊的鹿臨川眼見他愈難招架,當即舍了羅望,挺劍刺去。

另一邊的陳余二人也毫不猶豫飛身相助,一時間刀光劍影彼此照應、筆鋒矛芒互相幫襯,四人各施絕招,逼取葉千琅命門。

葉千琅以一敵四,五陰真氣周籠全身,竟是越戰越淋漓暢快。

鬥罷數十回合,高迎祥自斷一臂,陳謙已經氣絕,余童寧半死不活反被擒住,見葉千琅擰住他的喉管,淡淡道:“鹿師弟,你自幼識經禮佛,何不以那身外之物換這孩子一條性命,勝造七級浮屠呢?”

他稱他為師弟,顯是欲以同門舊情勸降對方,放他們一條生路。

“那東西早已不在我手中……童寧,對不住……”鹿臨川看了看遍地殘屍,又看了看余童寧那猶顯稚氣的臉龐,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此刻他目中恐懼與恨意皆無,只余筋疲力盡之後的坦然與絕望——

突地提起最後一口真氣,竟欲以手中斷劍了結自己性命。

劍刃與脖頸僅有毫釐之距,斷劍卻被不知何來的石子擊落,隨一聲脆響掉在地上。

不待寇邊城飛身近於鹿臨川身邊,葉千琅已然拔刀相迎,一式剛中取柔的“飛鴻欲歸”攻其不備,直斬對方肩頭!

寇邊城及時借得龍紋寶刀擋架,一式綿中帶力的“靈蛇出洞”恰能化解對方攻勢。

一個全力施為,一個亦分毫不讓,兩人在空中刀掌並用,殊死爭拼,爭得沙石彌天,拼得四面高山也一併為之震顫。

身形動作都太快,幾難分出誰更占上風,別個錦衣衛番役正欲殺入這片刀光之間,卻聽羅望喝了一聲:“由大人去罷!”

諸高手無一敢動,若非寇葉二人正拼得你死我活,他們保不齊要脫口贊一聲:好俊的一身功夫!好俊的一雙人!

整整鬥足百招,兩人才算鳴金收兵,各自落在一塊斷碑之上。

手中兵器皆已震斷,寇邊城的衣袍被割裂多處,葉千琅的臉孔也劃出了一道刀口,漉出了一絲鮮血。

這兩人倒是一貫的默契,方才還你無情來我無義,一照面便生死相拼,可一旦罷手停鬥,頃刻又都多情起來。

只是這麼幾步之遙,卻偏偏黏黏糊糊進退兩難,還不若各在天涯一方,來得省心乾脆。

似也只能共此一彎冷月,以目光纏綿往來,彼此慰藉。

良久,葉千琅抬手拂去臉上血跡,定定又看了寇邊城一眼,問道:“寇兄,可還記得冰茶之約?”

寇邊城認真道:“不敢忘記。”

葉千琅輕輕頷首,微笑道:“好,很好。”

寇邊城也道奇怪,明明是張陰惻惻寒森森的死人臉,可縱是這人間的冰茶第次開放,竟也抵不過他這般春花一笑。

葉千琅奪過羅望手中的繡春刀,揮臂一刀,便將余童寧的頭顱斬了下來。

血濺三尺,少年人頭骨碌碌滾落在地。

月下這張染血的面孔不顯猙獰可怖,反倒罕見如此平和自若。

“便再容你們多活幾日。”一起披風,徑自轉身罷兵而去。

仙露峰一去一返,竟折騰了大半宿。四瀆八盟此次大將盡損,還餘下幾個不老不弱卻也不勇不壯的,將斷去一臂昏迷不醒的高迎祥安置妥當,見他雖受重創倒也面色黑紅,吐納平穩,顯無性命之虞,眾人便定了定心神,退往大廳裡議事。

實則杯水救薪,再議也議不出個花兒來,無非是如何取下葉千琅的首級替盟內弟兄報仇,又或者如何找到一雙小公子,突破穆赫與錦衣衛的重重封圍,安然離開此地。

寇邊城親取了一些太歲、山參之類的名貴傷藥,交予鹿臨川,見他傷勢不甚嚴重,又安排了幾名下人在大廳門外守禦。

約莫四鼓時分,廳外頭忽來一陣急匆匆的奔跑聲,門甫一開,一個白衫美人撲跌進來大哭道:“盟主!盟主歿了!”

“盟主他體質雄健,內功深湛,區區斷臂之傷又怎能傷他性命?!”屋中眾人紛紛躍起,大驚道,“再說方才還好好的!怎麼這就歿了?!”

隨桃夭一同前往探視,卻見高迎祥僵臥榻上,兩手呈扯開衣襟的姿勢,面與脣俱呈紺紫之色,身上多處淤血的紅斑,真是死了。

桃夭一襲雪白衫子,臉上也未施脂粉,眼下哭得梨花帶雨,減了幾分平日裡咄咄逼人的艷色,反倒倍覺我見猶憐:“方才確是已經醒轉了的,我本想進門喂他一些湯藥,卻見他已一張臉發白髮紫繼而發黑,忽然扯開衣襟大喝一聲‘葉千琅殺我!’再看他時已僵在榻上一動不動,我伸手碰他身子,哪知又寒又硬如扎了滿手的鋼針,”她一面哭,一面將一雙凍得通紅的手掌攤開,“再瞧他胸口上的水皰都爛了,竟像是活活凍死的……”

再細細檢查了高迎祥的屍身,確是五陰焚心訣傷人的症候,想到必是這門功夫凶邪無比,這會兒才顯現出來。一眾昂藏七尺的漢子無不悲憤欲絕,有指天痛罵的,有伏屍號哭的,有怔怔流淚的,也憋紅了一雙眼眶仍不發一聲的,卻在心中暗暗立誓:這葉千琅頭上又記一筆血仇,他日定要本利一併清還!

眾人恨了一陣,又哭了半晌,也不知哪個說了一聲:“盟主雖然歿了,可盟內還有萬千弟兄,‘誅閹狗、清君側’的大業也尚未完成,萬不能就此群龍無首。盟主生前最是敬重探花郎,還請探花郎繼任盟主之位!”

此話一出,旁人也是一概響應,更有甚者忙不迭地要跪地行禮,驚得鹿臨川不顧一身傷痛,立時同跪下來。

“小弟才疏技淺,又怎擔得起如此重任?小弟另有一個人選,不知幾位大哥可願聽一言?”扶起眼前跪地之人,見余人頷首稱是,鹿臨川轉向身旁的寇邊城,一雙眼睛蓄意真切灼灼發亮,幾乎顫聲道,“大哥本是忠烈後人,又有一身絕好的武藝,此番我等身陷邊地絕境,也是他全力赴救無怨無尤,於情於理於恩於義,這盟主之位大哥都當是不二人選。”

一言出見眾人又是紛紛讚許,只聽一姓趙的漢子道:“倘使探花郎要讓位於別人,沒準兒弟兄們還會起蒂芥之心,可若是寇公子攝領盟主之位,趙某頭一個服氣!趙某雖與賀將軍緣慳一面,卻久聞他英雄蓋世,而今在這大漠邊地幸見將軍後人,果然虎父無犬子,這身功夫委實俊得厲害,那狼畜小兒見了也怕得直打哆嗦!”

然而這廂群情激昂一個賽一個熱烈,那廂卻似風輕雲淨毫不在意,寇邊城自座上起身,朝眾人拱一拱手,微一笑道:“幸蒙諸位謬愛,寇某本當義不容辭,只是寇某這些年閒散慣了,既無心爭鬥於江湖,也無意傾軋於官場,何況高盟主屍骨未寒大仇未報,另立新主也多有不敬,這盟主一位,還請各位另尋賢明的好。”

另一漢子急忙道:“猶記得盟主生前也道,誰能斬殺了葉千琅,便是四瀆八盟的大恩人,他便心悅誠服讓出盟主之位。我們雖都是粗人,難道還不懂見賢思齊的道理麼?寇公子就莫推讓了。”

見寇邊城一派神色疏淡,仍無繼任盟主之意,鹿臨川對幾位四瀆八盟的漢子道:“可否請諸位大哥行個方便,暫且迴避,小弟有些私話想與我大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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