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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物》第36章
(終章)

“盛京雖無這老閹狗的立足之地,可莽古爾泰卻久聞葉指揮使的大名。”皇太極在明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也布有眼線,大貝勒莽古爾泰自然也對這錦衣衛指揮使的言行過往了如指掌,他雖嫌這人不忠不仁幾易其主,可今日見他武功高絕名不虛傳,確也有心招攬。

命手下取來戰弓與利箭,莽古爾泰搭箭在手,寒森森的箭頭直指葉千琅的臉。

“我可以饒你不死,我不但可以饒你不死,還能保你光寵顯赫,榮華富貴。”他知對方顯已傷重力盡,退無可退,嘴角飛揚一笑,逼迫道:“只要你肯剃發梳辮,降我後金。”

正身處兵圍垓下、四面楚歌的絕境之中,葉千琅一眼不看莽古爾泰,倒定定望著寇邊城,神情淡漠如常,吐字清清楚楚:“不降。”

話音落地,莽古爾泰已拉開長弓放出一箭——

這一箭正中右臂,穿骨而過。

飛箭的衝力逼得那人踉蹌一步,寇邊城不由眉心一蹙,卻見他搖搖欲倒復又站定,自己緩緩拔出一支鮮血淋漓的箭桿,一雙眼睛仍舊冷冷冽冽,直直望了過來。

便在這四目相對之際,寇邊城莫名想起那日單小虎醒來之後,自己親口告訴他鹿臨川已經死了。

斷去幾根肋骨的身子一時動彈不得,便抬起肘彎擋住眼睛,只是到底沒能擋住滑落臉龐的一顆男兒淚。

想來葉千琅那句話倒未說錯,師父是無情物,徒弟卻是痴情種。當初破例收徒確也存了別的心思,不是這孩子的脾氣性子頗合胃口,卻是看他的經歷遭遇頗像十來年前的自己。

像歸像,畢竟又是截然兩種人,單小虎不會沿循寇邊城的舊路,寇邊城也如何活不得如此直來直往,有情有義。

離開前對他留下一句:去留隨你,我不會攔著。

忘記了對方是怎麼回的,許是賭氣咒了自己一聲。

攔又如何?活該你孤家寡人……活該你連最喜歡的人也難留下。

莽古爾泰又取一支長箭搭在弦上,冷臉逼問:“為何不降?”

隨手擲箭在地,葉千琅輕輕睨了一眼對方半光的腦袋,又以帶血的手指勾挑起自己一縷散下的烏發。

眼波流轉於自己的發梢,三分媚態七分矜貴,脣邊扯出一抹譏誚淺笑:“金錢鼠尾半禿瓢,蠻族陋規,難看得很。”

“死到臨頭竟還口出狂言!”莽古爾泰怒起又放一箭,顯是牛刀殺雞,不費吹灰之力。

這一箭正中左腿膝蓋,寇邊城看見那人終被逼得單膝點地,可片刻之後仍自艱難起身,復又峭拔立在風中。

不知怎的又憶起若干年前一樁舊事,那時鹿臨川正值人見人嫌的七八歲光景,一日非纏著自己帶他去看一個鄉紳娶老婆。

一路嗩吶鑼鼓吹吹打打,丁點兒大的鹿臨川混在圍觀人群裡鼓掌起哄,自己倒從頭到尾意興闌珊,直到樣貌平平的新郎官踢開轎門,突來一陣妖風掀起了那新娘子的紅蓋頭。

便教人氣血上涌,手足冰涼。

便教人朝也相思,暮也相思。

實則後來也就忘了那新娘子生得什麼模樣,他從沒想過亦從沒打算自己也會有一日戴烏紗帽、著狀元袍,嬌妻佳兒,和樂美滿。可偏偏在這麼個大煞風景的時間與地方,對著這個人、這雙眉眼,突地回過神來,那日紅蓋頭之下所見的臉孔,應是他了。

只道這人不見黃河不落淚,莽古爾泰也不欲再行招攬,索性單刀直入,強取豪奪:“交出大寶法王舍利,我許是還能留你一命。”

葉千琅又晃了幾晃才維持自己立著不倒,自懷中摸出一枚紅褐色的石頭,慢慢將它舉在手中。

“這……這就是大寶法王舍利子?”一見這稀世寶貝,莽古爾泰登時大喜,直著一雙眼睛催逼道:“快!交給我!”

不料葉千琅卻兀地手掌緊攥,催動所餘無幾的脈息真力,生生將那舍利子化作一片齏粉。

指關一點一點鬆開,幾縷紅霧隨風散去。

“葉千琅!”眼見即將到手的寶物化為烏有,莽古爾泰盛怒難當,又去一箭。

這一箭正中左胸心口,寇邊城看見那人大口噴吐鮮血,分明仍不欲跪,卻體骸俱軟不得不跪。

便是雙膝落地一刻,他抬眼望著自己,嘴角輕輕淺淺勾了一勾,喊了聲:“吾皇……萬歲……”

若非眼前情景委實過於慘烈,寇邊城簡直就要發笑,這一聲“萬歲”實是這人存心氣你,明明白白說的就是:今日我不獻出舍利子,你這皇帝也未必做得成了。

不由想起嬿婉水洞之中兩人初次交歡,這人也是這般蠻不講理,明明自己快活達於巔峰,偏生要冷著一張臉,抓著你的命根子反問:你捨得?

捨得,捨得,禪語猶言有舍有得,能舍能得,無所不捨方才無所不得。

只是這兩字看似簡單實則玄之又玄,其間因因果果,孰輕孰重,縱是千年修行亦難參破。

“萬歲……”

葉千琅眼皮緩緩眨動,胸膛慢慢起伏,像是還未死透。

不捨得再看,寇邊城輕輕闔上眼,只感一分奇異微妙的銳痛硌在心口,無形無質卻又清楚分明。不消說自己也頗覺荒唐,此行沒把那耳墜子帶在身邊,難不成那小小玩意兒早已落地生根,與胸中方寸融作了一處?

“萬萬歲……”

葉千琅突地垂下頭顱,上身挺直不倒,也不知死了還是沒有。

又不捨得不看,甫一睜眼,便見魏忠賢已嚇得人事不知,而莽古爾泰似也無心再誅一條垂死的老狗,卻是一意欲殺葉千琅泄憤。聽他猛一聲喝道:“想就這麼死了?沒那麼便宜。這就將葉千琅五馬分屍!”

大貝勒一聲令下正是金科玉律,五個身穿正藍旗鎧甲的滿人軍士突地自陣中躍出,齊施套馬的繩索,欲將葉千琅脖頸四肢全都纏於索下。

便是漢人士卒也覺這分屍場面可怖至極,正欲閉上眼目,卻見一個人影忽如一陣疾風掠出——搶奪繩索似來不及,索性使出殺招釜底抽薪,一道雄勁掌風直若浪遏飛舟,隔空震得其中三人口噴鮮血,餘下招式更是霸道如燎原火,以一敵五亦頗有餘力。

“寇邊城,你這是幹什麼?”見五位後金勇士個個應變不及,招架不力,竟先後重傷於對方掌下,莽古爾泰驚怒道,“難道你要背棄我們的盟約嗎?!”

一臂纏扯五道繩索,寇邊城已在葉千琅身前,眉峰一緊提力施為,竟拽得五人齊齊力竭,倒地不起。他微微斂目,語意冰冷:“這本是漢人的地方,漢人的家國,又豈容你們滿人放肆。”

莽古爾泰素來強蠻不拘,方才一氣未順又怎可多添這一分不痛快,當即下令屠殺漢兵。

四瀆八盟的好漢原就不願處處低那後金韃子一頭,求的就是這一戰的酣暢淋漓。一時間殺聲四起,大明軍與後金兵拔刀相向,絞出一地模糊血肉。

迷濛中依稀感到那人來到了自己身前,葉千琅忽地迸開一雙鳳目,眸光昭昭如電,使力拔出胸口所中之箭,毫不猶豫就朝對方心口刺去。

臨死也得把人激來、詐來,且這一回總算毫釐不爽地刺對了地方,誰讓他葉千琅從來都是這般氣小量狹,錙銖必報,你既做不到一世不相見,我便求個生不同寢死同穴罷。

只是欲置對方死地是真,奈何人之將死,手勁已衰,箭頭不過將將沒入,想是傷不到致命要害。

寇邊城竟也不躲不避,反迎著葉千琅刺來的這一箭挺身向前,將他輕輕抱入懷中。

將箭桿拔出胸口的那刻竟未見鮮血潑出,反有點點碎金也似的光芒自傷口漏出,整個人漸被一陣極其溫柔的感覺牢牢圍裹,如那油潤潤、暖融融的羊脂豬肪,竟是教人說不上來的安心愜意。

“為……為何……”周身金光愈盛,葉千琅垂目看向胸前漸自愈合的傷口,忽地懂了。

幾與此同時,那人輕輕捧過他的臉,吻他的眉與眼,也吻他的頰與脣,笑道:“還是……舍不得。”

忽地懂了。

懂了為何自己當日被一刀穿心竟能生還,為何舍利驗明正身前那人非多此一舉地夜闖明來寺,為何所謂焚而不毀的佛門寶物竟在自己手中輕易化為碎末……

原來這些日子人人覬覦的佛門寶物竟是贗品,而真正的舍利子早就藏在自己心器之中。

大明軍與後金兵交鋒正酣,兀地被不知何來一道金光晃花了眼睛,不禁一個個停兵罷鬥,循著那片光亮望過去——

那金光竟是一瞬熾盛過一瞬,更生出七彩光環,如漣漪般層層蕩開,瑰麗無匹。

光環漫及之處,萬物歸春。

持兵浴血的士卒們一個挨一個地倒了,而那一雙人身處光環中央,正忘乎一切地擁吻彼此。

便是這情通意合、疑怨俱消的一吻,兩人猶然不安分,非要逞一時之能,較個你長我短。

他攻占先機,尋著他的齒關之隙挺進一條舌,他便毫不客氣將它吮住咬住,囫圇置於齒間,又以甕中捉鱉之態反覆逗弄搓摩;他後招綿綿,吻得強蠻霸道,時以牙磕著他的齒齦,時以舌尖抵著他的咽喉狠力頂送,他便回敬得更加凶悍刁蠻,咬破對方舌上皮肉,嘗得一嘴腥腥甜味。

所有世情的艱險,放手的不甘,寬恕的釋然,盡付於這個長吻之中,兩人終是同有一樣的心思,仿似要經自己這一口一舌,將對方的身與心,思與念,今生與來世,完完全全攫為己有。

今生造種種惡業,來世必有相應果報,淫者墮畜生道,盜者墮餓鬼道,殺者墮地獄道。

合著墮入哪一道都不打緊,只願與你如此生滅輪轉,世世糾纏。

一個後金兵卒率先自昏迷中醒轉,見大明軍與後金兵死的死,暈的暈,橫七豎八倒了一地,便連大貝勒都昏迷未醒,一時起意,欲趁此亂象斬殺了寇葉二人立功。

可將滿地的活人死人搜尋個遍,卻發現那一雙人許是已經相攜歸去,普天之下哪裡還有他們的影子。

正是斜陽下,蒼山遠,倦鳥暮舊林,只有身畔那條長河洪流浩蕩,亙古向前。

公元1627年,魏忠賢謫放鳳陽看守皇陵,畏罪自縊途中,“詔磔其屍,懸首河間。”[《明史》魏忠賢傳]

公元1629年,李自成於榆中“縛縣令索餉,並殺國,遂反。”自此殺官起義,糾饑民為亂。[《小腆紀年附考》]

公元1636年,皇太極於瀋陽城稱帝,“祭告天地,行受尊號禮,定有天下之號曰大清,改元崇德。”[《清史稿》卷三 太宗本紀二]

公元1644年3月,李自成攻破北京,“到煤山,見先帝,已殉社稷。”明亡崇禎帝。[《啟禎記聞錄》]

公元1644年4月,吳三桂降清,聯多爾袞大敗李自成,“追殺亡算,僅四萬騎回京,步卒盡沒。”清軍遂自山海關入關。[《棗林雜俎》]

公元1644年10月,順治帝遷都北京,仍建有天下之號曰大清,紀元順治,告天地宗廟社稷“茲定鼎燕京,以綏中國。”[《清世祖實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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