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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校男生》第6章
第六章

邵榕先選好了鞋,一雙紅色漆皮高跟鞋。他左腳腳背上的皮膚不平整,就算穿了絲襪可要把腳塞進高跟鞋裡也有些費勁。邵榕站著試了會兒,沒能成功,只好在床上坐下,彎下腰去壓自己的腳背。他咬著嘴唇,一點也不憐惜自己的左腳,拼了命地使勁把腳往鞋子裡擠,好不容易終於擠進去了,他松了口氣,高興地站起來,在原地轉了一圈。這一圈轉得不怎麼穩當,身子還沒轉過三百六十度,他左腳一軟,整個人都摔倒在了床上。

邵榕尖聲笑了,順勢抬起兩條又長又直的腿在空中踩了幾下水車。他笑著喘氣,蹭著床單挪到了枕頭邊上,他睡在床上歪著腦袋看自己的腿,久久看著,似是看得入迷了,伸手摸了上去。他穿的是雙肉色絲襪,觸感順滑。屋裡的窗簾沒拉好,一道陽光照進來,那絲襪表面竟還反射出閃閃的光芒。邵榕扭著腰把腿往光亮的地方湊,一會兒彎曲一會兒繃直,看著那絲襪上的光跟著一曲一折,他笑得更開了。但絲襪和陽光產生的奇妙效應所產生的新鮮勁很快過去,邵榕從床上起來,踩著高跟鞋走到一個壁櫥邊上,他打開櫥門,那裡面擺滿了假髮,長的短的,黑的棕的,什麼樣的都有。邵榕抿著嘴唇皺緊眉頭猶豫了好一陣子,最後挑了頂淺紫色的齊劉海短髮。他用兩根手指勾著那假髮,慢悠悠地走到一面穿衣鏡前。他上半身稍微往鏡子前探,屁股撅著,熟練地戴好假髮,又將假髮稍顯蓬鬆的發尾往上推攏,用手指打理了下劉海,這才露出了個滿意的微笑。接著他推開那面穿衣鏡,鏡子後頭是掛著花花綠綠衣服的衣櫥。邵榕開始挑選衣服,他臉上的表情豐富,一會兒哭喪著臉,好似不敢相信這件衣服會出現在自己的衣櫥裡,一會兒又欣喜不已,但他始終沒有取下任何一隻衣架,他還在挑選著,目光認真又謹慎。

最後他挑了條黑色的連衣裙,他穿上裙子,拉上側邊的拉鍊,系好腰帶,在背後打出了蝴蝶結。邵榕轉過身照鏡子,瞅著那蝴蝶結笑。他拍拍裙擺,確保那上面看不到一絲邋遢的褶皺,然後他從鏡子前離開了,他來到梳粧檯前,站著化妝。化妝的工序頗為複雜,光是修理眉毛就花了他許多時間,但他很有耐心,修好眉形後用眉筆稍微畫了畫就開始描眼線,桌上那些睫毛膏,粉底液,隔離霜,都在他臉上留下了或重或輕的痕跡。

塗口紅的時候,邵榕又陷入了困難的抉擇中,他先是選了支正紅色的口紅,抹好後走遠了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左看右看都不滿意就又換了支。他挑剔,抽屜裡的口紅幾乎都試了個遍,終於讓他選到支顏色合他心意的,那顏色比他鞋子的顏色淺一點,更貼近他原本的唇色,看上去活潑俏皮。

邵榕穿戴好了便走到台唱片機前放下撞針,黑膠唱片徐徐轉動,歌聲從音響裡傳出來。邵榕跟著輕哼:“…Where everybody goes to be alone,Where you won't see any rising sun…”

他踩著輕快的步子往窗邊走,伸手抓住窗簾向兩邊拉開,燦爛的陽光擁抱住他。邵榕推開窗戶,用力呼吸了口新鮮的空氣,他沉浸在溫暖的陽光中,愜意地閉上了眼睛,他身後那憂鬱的歌聲還在繼續,他不再跟著唱了。他往下看,下面是一片翠綠的草坪,向遠處延伸,直長進茂盛的樹林中,近一些的地方有個噴泉池子,圍繞著噴泉種了一圈玫瑰花,紅的白的都有,再近一些能看到窗下種滿的荊棘叢,黑壓壓一片,尖銳的小刺氣焰囂張地往天上豎著。

邵榕半個身子都探到了窗外,他翹著腳,雙手用力撐著窗櫺,想要看得更遠些。但他的視線被樹林擋住了,那裡就是他所能望到的盡頭了,這盡頭的景象仿佛一副畫卷,又長又單調,只畫著藍色的天,綠色的樹,繞著他能看到的最遠處轉了一圈,擅自圈定了他的世界盡頭。

不遠處,有輛越野車正沿著草坪間的小徑開過來。

邵榕瞥見了,托著下巴打了個哈欠。越野車轉眼就開到了噴泉邊上,邵榕從窗邊走開,他在梳粧檯上抓了一把糖果,糖果很小一顆,水果味兒的,邵榕不停往嘴裡塞,很快他的嘴裡就充滿了橙味,葡萄味,草莓味和藍莓味。他含著這些糖果打開門,走過一段長廊,沿著一段旋轉樓梯往樓下走。他高跟鞋的鞋跟太高了,樓梯不好走,眼看還剩半截就能到一樓了,邵榕腳一崴,抓著扶手一屁股坐在了樓梯上。他沒生氣,也沒叫,只是坐著洩憤似地用力嚼水果糖。正面對著旋轉樓梯的一扇門打開了,兩個年輕男子一前一後進來,他們作休閒打扮,走在前面的稍矮些,陽光跟著他進來,將他一頭黑髮照得發亮。他們有說有笑,往前走了一段才注意到坐在樓梯上的邵榕,稍矮些的明顯愣了下,臉上的笑容有一秒的僵硬,但他很快調整過來,語調輕鬆地對走在後面的人說:“莊朽,我先去畫室了,過會兒見。”

莊朽點了點頭,抓著男人攬住他腰又和他說了會兒話才放他離開。男人似是有些尷尬,走得匆忙,但他尚有餘裕掃了眼邵榕,邵榕也正盯著他,他眼神平靜,看得男人露了怯,迅速轉過頭,消失在了轉角處。

莊朽朝邵榕走過去,問道:“怎麼了?”

邵榕看著他,嘴裡發出卡啦卡啦的脆響。

“上去吧。”莊朽站在邵榕下麵那級臺階上說道。

邵榕還是一言不發,他低頭看自己的腳,莊朽不由也跟著低下了頭,他看到邵榕左腳腳背上映出點殷紅的血色。他沒有聲張,默默跪到臺階上,一手摸著邵榕的腳踝,一手握住了他高跟鞋的後跟,邵榕的腳卡在了高跟鞋裡,莊朽試著幫他脫鞋,但只要他手上稍微一使勁,邵榕就發出吃痛地輕嘶聲。莊朽讓他忍一忍,邵榕搖頭,他毫無預兆地哭了起來,莊朽不再顧忌他的感受了,一用力硬是把他的鞋脫了下來。邵榕的左腳被血浸透了,莊朽伸手去扒他的絲襪,邵榕不肯,抓著自己的腿賴在樓梯上踢莊朽,可他根本不是莊朽的對手,三兩下就被制服,莊朽扯下他的絲襪去擦他腳背上的血。邵榕趁機用腳踩他的肩,踹他的臉,這幾下徹底將莊朽激怒,他推開邵榕,站起來,抓住他腳踝就把他往樓下拖。邵榕咬著嘴唇死死握住樓梯護欄,莊朽又來打他的手,把他的手腕打紅了,打腫了,打得他終於放開手,他提起邵榕的胳膊把他扔到一樓地上。邵榕已經精疲力盡,他躺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手臂和腿上紅了一大片。

莊朽平復了呼吸,他看了邵榕一眼,從褲兜裡摸出煙和打火機,點了根煙。空氣凝滯,周遭安靜得不像話,唯有邵榕的粗喘起起伏伏,莊朽沉默地站著,往別處看,視線穿過偏廳的玻璃窗,越過那噴水池和花園,直投向遠方的森林。

也不知過了多久,邵榕擦了擦臉,從地上坐起來,莊朽也回過神來,他用鑰匙鎖上了大門,把邵榕扶到偏廳坐下。偏廳裡有處圓弧形的角落,被落地玻璃包圍著,放著同樣圓弧形的沙發,邵榕就坐在這溫暖的位置看莊朽給他處理傷口。莊朽找來一個急救箱,用酒精棉花擦拭邵榕的腳背,邵榕覺得痛,轉過頭不去看,伸出手輕輕敲玻璃窗,手指沿著外面的風景在玻璃窗上留下的映射輪廓細細描摹。屋裡的玻璃窗都被封死,不能打開,他開始想念他樓上那扇窗戶了。

“別的人呢?”邵榕問道,莊朽將他的腳擦得乾乾淨淨,但他自己的雙手和衣袖上都弄到了邵榕的血,他抽了兩張濕紙巾擦手,嘴裡叼著煙說:“都放假了,我讓他們放假的。”

邵榕眨眨眼睛,靠在被陽光曬暖的玻璃上說:“哦,二人世界。”

莊朽將衣袖卷到胳膊,抬起頭看邵榕,邵榕扭頭趴在窗上望外面。莊朽站起來說:“晚上我給你塗藥。”

邵榕擺擺手,從沙發上跳下來,走到門廳,撿起掉在地上的高跟鞋往樓上跑去。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把假髮扔在地上,硬扯下`身上的裙子,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越看越不順眼,揚起手裡的高跟鞋就把鏡子砸了個粉碎,鏡子的碎片飛得到處都是,地上滿是他被疤痕佔據的左肩,左手,左腿的倒影。邵榕關上窗戶,拉起窗簾,把音樂開到最大聲,撲倒在床上抱著枕頭哭。他一邊哭一邊忿恨地抓自己,抓得滿手的血,抓得他再使不上勁,他累得睡了過去。

邵榕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外面的天黑透了,他套上睡裙去樓下廚房找吃的。廚房裡有些剩菜,他一吃就知道是莊朽做的,頓時胃口全無,把嘴裡含著的菜全都吐了出來。他從冰箱裡翻了幾片麵包出來,一股腦兒全都塞進了嘴裡。邵榕費勁地吞咽麵包,他在樓下遊蕩,經過一間房門大敞的屋子,他背著手走進去。邵榕沒有開燈,僅憑著窗外投進來的月光打量這間房間。這是間畫室,寬敞通透,牆上掛著許多油畫,靠窗的位置擺了個畫架,那畫布上正畫著一副風景畫。邵榕湊在那副風景畫前看了許久,這畫裡的風景他日日見到,如今落在了畫布上卻覺得格外陌生。他撇撇嘴,抱著胳膊動瞅瞅西看看,哼了聲,推倒了畫架,從角落翻出卷巨幅畫布鋪在地上,鋪在月光最盛大的窗前。

邵榕脫下了睡裙,他找了桶紅色的顏料,撿起地上的一隻筆刷蘸滿顏料往自己身上塗。他只塗自己的左側,從肩膀開始一路往下塗,直到那紅色的顏料將他的左腳後跟也覆蓋住他才罷手。他慢慢在畫布上躺下,蓋印章一樣用自己的左面身體去壓畫布。月光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邵榕冷得發抖,但他依舊靜靜地躺著,好似一個垂死的人,失去了所有力量,唯剩下雙眼睛還有力氣睜著去看死神的降臨。但死神沒有從畫室裡那些照不到光的陰暗角落裡走出來,黑還是黑,白還是白,冷依舊是冷。

邵榕爬起來,他重新套上裙子,悄悄離開了畫室。他來到了二樓地一間屋子前,房門下漏出燈光,他趴在房門上想聽裡面的動靜,他聽到有兩個男人在說話,但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他只能勉強聽到隻言片語。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

“嚇到你了?”

“沒有,只是……尷尬,他不出門的嗎?”

“他身體的狀況不太好……他可以在家裡自由走動。”

“……皮膚修復手術……”

“謝謝你這麼關心他……很高興……”

邵榕聽到這裡就走開了,他又檢查了二樓別的房間和三樓,他現在可以確定屋裡再沒有別的人了。邵榕飛快跑回了自己的房間,他合上門,搬來梳粧檯頂住門背後,他從衣櫥裡翻出個背包來,把床拉到靠窗的位置。他利索地扯下床單,又從衣櫥裡抓出許多衣服,他開始用這些布料編繩索,一邊編一邊警覺地盯著門口看。沒有人過來,也沒有腳步聲打擾他,他迅速編好了一條繩索綁在床腿上,從窗口往樓下扔去,繩索的另一端落在了荊棘叢裡,邵榕看了眼,立即把床上的四個枕頭都扔了下去。他穿上件外套,背好背包,抓著繩索翻到牆外面,他小心地往下移動,生怕弄出太大的動靜。他緊張得出了一手心的汗,要注意下行路徑的同時又不時往視窗看,每往下更多一些他的心跳得就更快一些,但樓上什麼都沒發生,床腳在地板上拖拉的聲音竟完全融入了夜的靜謐中,邵榕的右腳率先踩在了一隻枕頭上,他感覺到稍許刺痛,但他忍住了這點痛,一轉身,迅速跳到了另一隻枕頭上,可惜他沒能站穩,失足摔進了荊棘叢裡。細小尖銳的刺劃傷了他的手背和臉,他知道自己肯定流血了,但眼下他管不了這麼多了,他迅速從荊棘叢裡爬起來,硬是用手強行分開荊棘叢,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荊棘的樹枝勾住了他的背包,邵榕用力一扯,背包的拉鍊被扯開,掉出來一連串東西,邵榕顧不上撿它們了,扯掉拉鍊,把背包抱在懷裡撒腿就跑。他沿著車道一直跑,越跑越快,越跑越輕盈,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隻鳥,一隻蝴蝶,一陣風,他已經輕得沒有了重量,沒有了任何負擔!

邵榕笑了起來,他沒穿鞋,跑出那扇雕花鐵門時他左腳上的紗布已經被鮮血染紅,但他完全不覺得痛,任何苦痛都已經被他拋在了腦後,他心裡只剩下說不出的快樂,激動和興奮。他跑上了高速公路,放慢了速度,沿著公路一直走,他走到了白天,又走進了黑夜,他被一種巨大的喜悅包圍,不覺得累,也不覺得困,他在公路上的休息站吃了頓速食,漢堡薯條炸雞,大快朵頤,吃得滿手油光。他還在那裡搭了車進了城,他去了市中心的商場換裝,戴上自己最喜歡的假髮,換上自己最喜歡的一條裙子,穿上自己最喜歡的一雙鞋,抹上自己最喜歡的口紅,扔掉了那只舊背包。他高興地沖著鏡子裡的自己笑,和所有在廁所裡的人打招呼,和所有與他擦肩而過的人打招呼,笑似乎成為了他知道的唯一表情,他盡情地展露,放縱地笑。他笑著搭上往汽車站去的班車,他笑著買了張車票,他笑著坐上長途汽車,笑著看這座城市離他越來越遠。遠到他一覺睡醒,他已經完全忘記它的名字,位置,它的任何風土人情。他成了個沒有故鄉,沒有過去,無根的孤兒,在一片新的土地上重獲新生。

邵榕用力呼吸,笑得停不下來,他兩頰的肌肉已經完全僵硬,這下真的做不出別的表情了。他從長途汽車上下來後,揉著臉蛋叫了輛計程車,司機問他要去哪裡,他想了想說:“酒吧,我想去你們這裡最熱鬧的酒吧!”

司機一腳油門,不出半個小時就把邵榕帶到了一間叫“Answer”的酒吧,酒吧門前大排長龍,生意火爆,邵榕興高采烈下了車排到了隊伍的最末。他從背包裡翻出化妝包補妝,約莫過了半個多小時他才被放進場,一進場邵榕就找不著方向了,震耳欲聾的音樂幾乎將他的耳膜震破,但他很快適應過來,他小心往前擠,看什麼都是新鮮,衣著亮麗的男男女女在舞池裡瘋狂地熱舞,音樂dj投入地調動氣氛,所有人的臉都是團模糊的影,在不斷變化的燈光下難辨虛實,香水味,脂粉味,髮油味混在一起,熏得人還沒喝酒就已經醉了。邵榕感覺有人在摸他的後背和屁股,他一轉身撞到了個高個的男人,男人沒生氣,對他笑了笑,靠近他,邀他跳舞。邵榕笑著配合,兩人很是默契,男人還請邵榕喝酒,兩杯雞尾酒下去,他拉著邵榕去廁所的隔間,把他壓在牆上親他。邵榕起先有些犯暈,到了廁所裡時他清醒了過來,但他任由男人親著,沒有反抗,可當男人的手伸進他裙子裡時,邵榕一個激靈,猛地推開男人,跌跌撞撞跑出了廁所。他突然覺得一陣噁心,捂著嘴想吐,人群擠著他壓著他,男性蠻橫霸道的氣味一時間比任何時候都重,直刺進他胸腔。邵榕胃裡更難受了,他感覺這巨大的夜場變成了個沙丁魚罐頭,所有人都在發臭發腥,他受不了了,沖出人群,在酒吧的後巷吐了出來。

富有節奏感的音樂隱隱約約地從酒吧後門傳出來,邵榕已經失去了跟著熱舞的激情,他伴隨著音樂的節奏吐,吐得自己滿手都是膽汁。有一對男女似乎是喝醉了,從他身邊尖叫著走過,女人的香水味飄過來,邵榕頓時好受了不少,他的反胃止住了,轉過身靠在牆邊擦了擦嘴。之後又有許多人經過他面前,有些人醉得很明顯,有些人還朝他吹呼哨,他沒有理會,只是站在自己的嘔吐物邊出神地看著不遠處的垃圾桶。

那許多許多撥人過去後,一個個子很高的女人出現了。她的現身在瞬間吸引了邵榕的所有注意。女人穿雙鮮紅色的高跟鞋,黑色漁網襪,他的小腿粗壯,身上那條包臀的齊胸黑色皮裙子顯得她肩膀厚實寬闊,她戴了頂瑪麗蓮夢露式的金色假髮,看到邵榕,投去一瞥,露出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邵榕眼皮一跳,四下張望,深夜的後巷裡唯有他和這個高大魁梧的女人。邵榕抬腳跟上了女人。

他知道,這個女人是他的同類。

女人似乎意識到邵榕在跟蹤她,不時往身後看一眼,故意加快步伐,卻又不甩開他,像是勾著他引著他跟自己走。他們穿街過巷,最後來到了一家酒吧門口。酒吧的門面很窄,霓虹招牌壞了,燈管在夜色中發灰,邵榕勉強能看出是一個法語詞。

Chérie。

女人推開門進去,門裡傳來叮鈴一聲,邵榕也趕緊跟著進去,他也聽到叮鈴一聲,原來是門後掛著個鈴鐺,一有人推門,鈴鐺就會響一聲。酒吧很小,但吧台、舞臺、酒桌一樣不缺,邵榕借著調得很暗的粉紅色燈光數了數,酒吧裡一共十張圓桌子,圍著舞臺排開。舞臺上此時無人表演,光線要比其他地方明亮些,一束不太穩定的明黃色射燈光照著個立式麥克風,在舞臺背景的紅絲絨帷幕上投下橢圓形的影子。

酒吧裡的人也是屈指可數,除了吧台裡默默擦拭酒杯的酒保就只有坐在一張桌邊聊天的兩名年輕男子。

此時這三個人正都看著邵榕,而那個穿皮裙踩高跟鞋的女人不知去了哪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邵榕一緊張,低下頭忙去吧台前找了個座,要了杯酒。

“什麼酒?”酒保問道,他個頭不高,溜肩,看上去三十有餘,留著兩撇小鬍子,梳了個油光發亮的背頭。

邵榕想了想說:“你們這裡的招牌吧。”

酒保笑了,沖他一陣擠眉弄眼:“你跟著玲玲進來的?”

“啊?嗯……”邵榕敷衍地應了兩聲,低著頭有些坐不住了,想走。這時外面進來了一大撥人,有男有女,似乎都是熟客了,酒保和他們一一揮手致意,這群人在店裡找好位置坐下,酒吧裡一下熱鬧了起來,笑鬧聲此起彼伏。

“喏,給你的。”酒保遞給邵榕一杯冰藍色的雞尾酒,“本店招牌,我親愛的。”

邵榕臉一紅,酒保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和邵榕乾杯,朝他眨了下右眼:“Ma Chérie。”

邵榕這才明白,原來他剛才是在說這個雞尾酒的名字呢。他笑了笑,舉起酒杯喝了一口,放鬆了不少,酒保示意他看舞臺的方向,而酒吧裡的人不知為何都鼓起了掌,歡呼了起來,那粉紅色的曖昧燈光伴隨著他們的歡呼黯淡了下去,整間酒吧只剩下舞臺上還有光,那光源趨近穩定,明亮。一段急促的音樂前奏驟然響起,邵榕渾身一激靈,他瞬間辨別出了這首曲子,正想和酒保求證,一個女人鑽出了紅色的帷幕,左手叉腰,舉高右手,來了個精彩亮相。

女人穿了條綠色亮片裙,畫著晶晶亮的綠色眼影,她的輪廓硬朗,眼神和動作卻十分溫柔。她跟著伴奏唱歌,聲音難辨雌雄,間奏時,她那雙眼睛笑彎了起來,跳著歡快的舞步不時朝台下飛吻。她的媚眼拋到邵榕這裡,邵榕呆了一瞬,隨即放下了酒杯,用力拍手,女人似是對他的掌聲很滿意,笑著點頭,轉了個身繼續高歌,跳舞。她唱得不至於有多好,她跳得也不至於有多精彩,但她的聲音和舞姿裡充滿自信,酒吧裡的人,包括邵榕在內,都被她感染了,跟著歡笑著唱了起來。

這個閃亮的舞臺明星就是邵榕跟丟的那個女人。

“玲玲,她的名字。”

酒保忽然說道,邵榕木訥地點了點頭,他還投入在歌曲裡,這會兒已經唱到尾聲了。

“Oh,Shoot you down, bang bang。”

玲玲兩腿岔開,伸出手指朝台下作勢開了兩槍又假裝吹熄槍火,她的表情嫵媚妖豔,一曲唱罷,還伸手抓出一把玫瑰花,跑到舞臺邊緣朝台下吹去。花瓣紛紛揚揚撒在觀眾們身上,大家高喊“玲玲,玲玲”,吹起響亮的口哨。玲玲拉著口哨吹得最響的男子上臺,台下有人起哄讓他們一起來一首,新的伴奏響起,兩把不怎麼合稱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徹這間狹窄陰暗的酒吧。沒人介意男人唱歌走調,也沒人介意玲玲明顯魁梧過頭的身軀,大家只是安靜地聆聽,在表演結束後抱以掌聲和歡呼。

邵榕抹抹眼睛,他又要了杯酒,玲玲又唱完兩首歌後把舞臺留給了大家,酒吧裡的氣氛前所未有的熱烈,許多人都走上了舞臺跟著音樂起舞。邵榕在人群中尋找玲玲,而玲玲正穿過桌椅,從幽暗混沌中朝他走過來。她在邵榕的身邊坐下。

“你好啊,我是玲玲。”她點了根細長的煙,吧台頂上的光找到她稍顯粗糙的皮膚和明顯的喉結。邵榕看著她,沒說話,玲玲擅自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問道:“你叫什麼?”

邵榕頓了會兒,怯怯道:“小榕。”

“讓我猜猜……”玲玲上下打量邵榕,“你離家出走了,想去酒吧瘋一把,喝吐了,對不對?”

邵榕微笑:“都對。”

玲玲靠近他,聞他身上的味道,說:“再讓我猜猜,你沒別的地方去,對不對?”

邵榕搖頭,但又說:“不過如果你們酒吧還要請人的話,我……”

“哈哈哈你可真可愛。”玲玲大笑著打斷他,她掐了把邵榕的臉蛋,說,“真是個漂亮姑娘,賣了應該值不少錢。”

邵榕沒被嚇到,只是眨眼睛,玲玲站起來,翹起蘭花指戳邵榕腦門:“死心眼,快回家吧,別玩兒什麼離家出走了,家裡人該擔心了。”

“我爸爸媽媽都不在了。”邵榕低聲說。

“總有別的親戚吧。”

邵榕抓著裙角搖頭:“他們把我關起來,不讓我出門,不讓我見人。”

“連個朋友也沒有?”

邵榕還是搖頭,玲玲嘟囔著說:“這裡又不是收容所!”

邵榕忙抓住玲玲道:“我很勤快的!什麼都會做!你要演出,我可以給你做演出服!你看這條裙子就是我自己做的!還有……我還會洗碗,掃地,整理床鋪,我什麼都會!”

玲玲哭笑不得,拍拍邵榕的手背,說:“你覺得這裡像請得起幫手的樣子嗎?”

邵榕說:“我不要錢,只想有個住的地方,吃飯的錢我也不要,我吃得很少的,可以撿剩飯剩菜,我……”

玲玲還是不肯,邵榕哭了起來,大眼睛裡噙滿淚水,但他沒哭出聲音,默默抽泣的樣子反而更加可憐。玲玲翻翻白眼走開了,他把邵榕堵在了休息室外面,邵榕就站在門口等他,淩晨四點時酒吧要關門了,酒保把邵榕拉到外面,塞了五十塊錢給他讓他回家。邵榕不要錢,還給了他,說:“我沒有家可以回去了。”

酒保歎了聲氣,看看他,搖搖頭,關上了酒吧的門。

邵榕還真應了玲玲說的那句“死心眼”,他和玲玲耗上了,白天酒吧不開門的時候他就撿了些報紙給擦玻璃窗,晚上開業時他就守在門口問候每一位客人,給他們開門。他沒日沒夜地這麼守在酒吧門口,三天后玲玲就不耐煩了,拿著掃帚出來趕他走,邵榕還真走遠了,但玲玲一進去,他就又回到酒吧門口繼續招呼客人。這麼趕了他十幾次,邵榕卻像甩不掉的牛皮糖,始終粘在酒吧門口,玲玲索性不理會他了,任他擦窗戶給客人開門,到了第七天,玲玲晚上來給酒吧開門,不見邵榕的蹤影,自顧自嘟囔了句:“臭小子跑哪裡去了。”

他話音才落,邵榕從邊上的巷子跳了出來,手裡抓著個破垃圾袋,抹抹鼻子說:“玲玲姐你找我?我去找吃的去了……”

玲玲大翻白眼,駡街罵娘,甩手就進了酒吧,砰地關上門。邵榕往裡面瞅了瞅,坐在地上把垃圾袋裡的飯盒翻了出來。他正要吃飯盒裡的剩飯,玲玲冷不丁從酒吧出來,看著他問:“你吃什麼?”

“吃……盒飯啊。”邵榕說。

“這算哪門子盒飯!”玲玲大歎,咬牙切齒地瞪邵榕,半晌才說,“算了算了,老娘服了你了!走走走,你跟我走!”

邵榕抱著盒飯難以置信地看玲玲,一骨碌爬起來說:“去哪裡?”

玲玲捏著鼻子說:“去洗澡!”

邵榕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衣服,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玲玲走到他前面,跺腳大聲喊他:“還不快走!”

邵榕忙跟上去,玲玲埋怨:“你怎麼離家出走也不帶點錢出來!”

“都花光了,買車票花光的。”

玲玲看邵榕還拿著那個破飯盒,好氣又好笑地說:“你看看你做人的出息!”

“不能浪費!”邵榕把飯盒裡剩下的一團白飯挖出來塞進嘴裡,這才把飯盒扔進垃圾桶,他樂滋滋地說,“我媽從小教我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玲玲停下了,尖叫:“你不是說你媽死了麼!”

邵榕道:“又不是生了我就死的!是生病死的,我八歲的時候……”

玲玲扶著額頭:“看我問的什麼問題,都是被你臭暈了,臭小子。”

邵榕抿嘴笑,玲玲又問他:“我要是不理你,你打算怎麼辦?”

邵榕轉轉眼珠,看著路邊的雜草說:“那就和它們一樣咯,長在路邊,生在路邊,也沒關係的。”

玲玲用力推邵榕的腦袋:“人和草怎麼一樣呢,草春天綠,冬天黃,來年春天還能再綠,人要是黃了就真的黃了,掛啦!”

邵榕噗嗤笑了出來,玲玲說完自己也笑了,推著邵榕進了路邊一家澡堂。玲玲今天的打扮中性,倒是邵榕要進男澡堂的時候遇到了點麻煩,不得不脫下假髮,澡堂的人才放行。澡堂裡的人不多,玲玲本就沒打算洗澡,只是不想在外面乾等著,進來後就坐下了開始玩手機。邵榕站在儲物櫃前脫衣服,玲玲忍不住往他身上看,邵榕很瘦,人倒很高,看上去不像發育不良,只是消瘦,大約是這幾天餓得。

他皮膚白,站在燈光下好似會發光,但除了白和瘦之外,他身上還有別的更吸引人注意的東西——他身體左側,從肩膀開始一直到小腿都佈滿了凹凸不平的傷疤,乍一眼看過去猙獰又恐怖。

玲玲拍著胸口說:“事先說明啊,我可不窩藏黑社會犯罪分子啊!”

邵榕頓了下,遲鈍地轉過身,看著玲玲說:“別擔心,是高中的時候一場火災留下來的。”

他朝玲玲走過去,指著自己的左眼說:“我還是老實和你坦白吧,其實我這只眼睛看不太見東西,但是平常幹活肯定不會影響到的!”

他賭咒發誓,玲玲凝視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說:“你不說我還沒發現……你的左眼沒什麼不同啊。”

邵榕的左眼和他的右眼一樣漆黑明亮,全然看不出幾近失明的意思。玲玲清清嗓子,又道:“火災這麼嚴重啊。”

邵榕點頭,又搖頭:“只是媽媽留下的一條裙子被燒毀了,那條裙子,我和她都很喜歡。”

他走進浴池,站在花灑下麵洗澡,水流好似隨時都能將他擊倒,但他卻始終筆直地站著。邵榕的臉和身體被水打濕,好像一種水底的妖怪,修行不夠便迫不及待地變化成了美麗人形,留下半邊醜陋的本體提醒見過他的人,他是個異類,怪胎,萬不能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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