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次日,兩人快馬加鞭,一路向西。當炎華莊的兩座方塔在山道盡頭顯出隱隱綽綽的形狀時,申時剛過一刻。
這不是赤霄第一次來到這裡,該說的前夜也說過了。雖然如此,他仍在幾丈開外停了下來。「到了。」他簡單地說,同時打量著樹蔭掩映中紅瓦白墻的建築。
晏維清驅馬向前兩步,又回頭看他。「怎麼,看出什麼了?」
赤霄不知道自己是拘謹還是緊張,就如同他不知道為什麼這人能如此成竹在胸。晏維清不會真的在打生米煮成熟飯、晏茂天再反對也沒用的主意吧?
不管是什麼,這話他說不出來,只能隨口找了一句:「這牌匾你寫的?」
晏維清點點頭。「華山之戰後的第二年,我故意換的。」
……這個敏感的時間點……還有,故意?
聽出裡頭有偏向的暗示,赤霄不得不把自己的目光定在牌匾上。然而牌匾和他第一次見到時並沒什麼差別:字跡鐵畫銀鉤,邊上翻起細微的卷刃……
等等,卷刃?
「你那時功力已經恢復了,但心中浮躁。」赤霄很快得出了結論。他偏頭望向晏維清,眼裡有一絲疑惑,「為什麼?」
「看到這莊名,你會想到什麼?」晏維清同樣望著他,不答反問。
赤霄立時想起當年雲長河一定要介紹給他知道的南陽三寶。「不是紅葉……」這句疑問還沒說完,他就意識到晏維清到底在暗示什麼——
漫山紅葉如火,故稱炎華;若換成漫天劍氣如火,意境是不是差不多?
「華山一戰後,看到炎華這倆字,我就只能想到你。」晏維清乾脆地點明了。「你的功夫有驚人的長進,這不能說不好;但看到你的臉後……」他停頓了下,聲音隨之低下去:「我還是更怕你出事,尤其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猛一聽,赤霄簡直有些難以置信。因為,對華山一戰,他每次想起都滿心愧疚,根本想不到也不能想到別的。論起他對不起晏維清的事,這件若排第二,就沒其他事能排第一了。
……但現在晏維清告訴他,胸口一劍都是浮雲?甚至,他更擔心他?
震驚過去後,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不可抑制地襲上赤霄心頭。「那段時日,我有時清醒,有時又完全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他低聲答——他終於把他一直說不出口的話吐露出來——「每當清醒時,我就想,與其活到徹底走火入魔的時候,不如……」
「不如先讓我殺了你。」晏維清替他把話說完,語氣簡直就是嘆息了。「你大概覺得,這世上有能力殺了你的人只有我。但是,就和我之前反問你的——你真覺得我下得了手?顯然不!」
這麼重要的事實,就算赤霄之前不敢確定,也不需要在確定後再被一遍一遍地提醒。「我知道。」他說,抬起頭,直直地看到晏維清雙眼裡去,「我也一樣——」他略一抬手,比劃了個往下插的動作,「下了落雁峰後,我後悔得要命……差點把手廢了。」
「……這種事你竟然現在才說?」晏維清原本還不錯的臉色立時變得鐵青。話音未落,他就翻身下馬,把赤霄拉下地,抓起對方的兩隻手——這三個動作幾乎是在一瞬間完成的。「讓我看看!」他著急道。
這個時候,赤霄只能配合晏維清。「說了是‘差點’。」他不得不為自己找補,「別的暫且不提,南天一柱時你都沒發現……」那還有什麼問題?
「以前是以前,以後是以後!」晏維清不由分說地打斷赤霄。「而且,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他一邊責備,一邊仔仔細細地從指尖按壓到橈骨。
看著面前人緊張的模樣,赤霄忽而發現,之前的那點緊張和憂慮已經不翼而飛,有暖流從心底流向四肢百骸——因為他知道,只要要和這個人在一起,那什麼困難都不是困難,什麼問題都不是問題!
「維清,別看了。」
「那怎麼行?」晏維清頭也不抬地反對。但赤霄一用力,正檢查的手就從他眼前溜走了。「你怎麼……」
這句不滿的抱怨被赤霄吞進了自己的喉嚨。因為他把抽出來的手放到了晏維清脖頸後,另一隻手則緊緊攬著對方有力的肩背,毫不猶豫地把兩人拉進了一個猝不及防的熱吻中。
晏維清從來不拒絕這種不請自來的熱情。他只在開頭有些怔愣,很快完全投入其中。至於大白天和大門口,這兩點不合時宜被他直接忽略了。
故而,午休起來、想要出門散步的雲如練及想要陪夫人出門散步的雲長河剛推開門,直接變成了泥木雕塑。
「光天化日……」雲如練震驚地呢喃。
「眾目睽睽……」雲長河無奈地扶額。
——雖然他們確實希望這兩人還活著、而且最好給他們報個信,但一出現就旁若無人地親熱是在搞什麼鬼?簡直閃瞎狗眼!
正因為如此,幾人一起去見晏茂天時,氣氛還很有些殘餘的詭異,接近無言的面面相覷。
「父親。」晏維清頭一個打破沉默。他老老實實地叫了一聲,老老實實地跪下來,老老實實地給他爹磕了三個頭。
這舉動還是很有必要的。因為光看晏茂天鬢邊多出來的白髮,就知道他近一段時間有多麼憂慮。
赤霄站在晏維清邊上,視線來回轉了一圈,有些拿不定主意。如果能讓晏茂天接受,磕頭不算個事;但問題在於,晏茂天到底是什麼態度?
不光赤霄滿心揣度,旁觀的兩人也同樣。見晏茂天面上毫無表情、好似也沒有開口叫晏維清起來的意思,雲如練有點著慌。她挺想幫晏維清和赤霄說兩句好話,但目前情況不明,她生怕自己多嘴生事。
一人坐著,一人跪著,最終還是坐著的人先沉不住氣。「你還知道回來?」晏茂天怒道,重重地拍了一把扶手。
「父親息怒。」晏維清只這麼說,一點沒有爭辯的意思。
晏茂天只覺得自己的拳頭打到了軟綿綿的地方,毫不著力,弄得他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他陰森森地磨了半天牙,最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問:「你到底做了什麼手腳?」
這問的顯然就是南天一柱的事情了。晏維清把兩人落崖以後的經歷大致說了一遍,繼續低眉順目。
雖然不太是時候,但赤霄真覺得有些驚奇。他還從沒見過晏維清這幅模樣,簡直可以說是乖巧了……但再想到那人死纏爛打起來誰都望塵莫及的勁頭,他又覺得這乖巧很可能是晏維清裝出來的。
知子莫如父,晏茂天要是不知道晏維清現在心裡正打什麼算盤,他可就白當爹二三十年了。而且,雖然他很努力地想忽略赤霄的存在,但這太難了,他做不到——
劍魔這稱號又不是說假的!雖然赤霄確實跟著維清回家來了,看著也不像被強迫,但為什麼對方面具下的臉確實和九春十分近似?維清在意的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這事兒果真沒有任何輓回餘地了麼?
晏茂天有些痛心疾首,尤其當回憶起前兩年晏維清把九春帶回莊、他自己曾想過什麼時。那時,他還以為,是個人總比是把劍好;現在看來……
得,往事不堪回首!
「那之前呢?」晏茂天憋著氣繼續問。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兩人肯定淵源頗深,後面才會搞出這麼多么蛾子!
晏茂天對此的第一反應是看向赤霄。見對方略一點頭,他才開口:「這事兒說起來就有點長了……」
說長也不是太長,因為晏維清並沒事無巨細地交代。但晏茂天覺得,這種程度已經夠了——
這倆傻孩子,早說穿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不不,之所以是傻孩子,就是因為分開以後才發現自己的感情啊!
晏維清一貫出類拔萃,晏茂天本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恨鐵不成鋼這種情緒,但他現在卻有了,而且非常強烈——蠢兒子喲,你都千里迢迢地跑到白山去了,竟然還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白瞎十幾年功夫!簡直是驚人的浪費!
相比之下,晏茂天對赤霄的感覺更加複雜。
說是魔頭吧,赤霄的行事作風竟比正派還正派些;說是男人吧,他估計也沒幾個人能做到赤霄為晏維清做的事。
而且,把前因後果串起來聽,赤霄早前相當率性意氣;可認識自家兒子之後,性子就變得越來越隱忍,隱忍得簡直叫他都看不過眼了……
晏茂天猛然意識到,那種看不過眼其實是心疼。這把他自己唬了一大跳——他竟然心疼一個劍魔兼任魔教教主?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且不說赤霄到底需不需要別人心疼,光是心疼本身就說明了一切!明明賭咒發誓要給這倆人一個結結實實的下馬威的……
其他四人就看著上座的臉色變來變去,簡直跟開了個染坊似的。赤霄從開頭到現在一句沒說,心想也該輪到他表現了,就聽得人問——
「這麼說來,你父母還在塔城?」晏茂天似乎經過相當的深思熟慮才提出來這麼個問題。
這重點抓得特別歪,赤霄忍不住和晏維清交換了個眼神。「是。」
晏茂天掃了還跪在地上的兒子一眼,又很快地瞅了瞅赤霄——在他眼皮底下還拼命搞小動作,嘖!「他們過得如何?」
這下赤霄聽出晏茂天到底想知道什麼了。「家嚴家慈知道以後……」他停頓了下,露出微笑:「他們一直很喜歡維清。」
「是嗎?」晏茂天十分懷疑。晏維清一意孤行起來能把他這個當爹的氣死,赤霄的爹娘卻喜歡?真的假的?
「爹,」晏維清看出自己父親正在想什麼,不由覺得必須給自己正名,「我和他們,不,我是說,小九爹娘也是我……」
「不不不,你還是別說了!」晏茂天完全沒聽到這話的準備,急急忙忙地打斷兒子,「我覺著我知道的已經足夠了,其他的知道得越少越好!」
既然事情成了,你們就老實定下心得了!別禍害武林,也別拉著我這把老骨頭作陪!動不動就來一場賭上性命的比武,老夫脆弱的小心肝實在經受不住!已經摺騰了那麼久,今後你倆還是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