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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秦明全集(1-6)》第167章
【2】

  這是一具男性屍體,胖高個兒。屍體上身赤摞,下`身穿了一條睡褲。一件長袖襯衫被一根草繩拴在頸部,蓋住了部分胸壁。屍體腹部還沒有出現屍綠。

  在井水裡的屍體,因為水的導熱比空氣導熱快上百倍,加之地下水溫度很低,所以用測量屍體溫度的辦法推斷死亡時間會非常不準確。我見屍體還很新鮮,於是掰了掰屍體的手指。

  「屍僵已經緩解了,屍斑也壓不褪色,今天是18日對吧,那他應該是在二十四小時以上四十八小時以內死亡的。」我環視了一下周圍環境,說,「周圍空曠,運屍危險,應該選擇的是夜間運屍。那麼死者應該是16日晚間至17日凌晨死亡,並被拋屍入井的。」

  「不能先入為主啊。」大寶推了推眼鏡,小心翻動著蓋在死者胸部的襯衫,「你怎麼知道就一定是他殺啊?這件襯衫確實可疑,但也有可能是死者是精神病,這樣穿著,還用繩子拴領口,然後在水裡倒立浸泡,所以襯衫脫落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呢?」

  我搖搖頭:「寶啊,以後得再仔細些嘛。你看看死者的兩肩。」

  死者的兩側肩膀、上臂外側有大片損傷。這些損傷深達皮下脂肪,表皮擦挫樣改變,但是創面呈現灰黃色,暴露出大片的脂肪組織。井裡水面上的油花,應該就源於此處。這些損傷被法醫們稱作「沒有生活反應」,也就是說,這是死後形成的損傷。生前、死後傷的鑑別主要是法醫靠經驗來判明的,不算太難。死後的損傷,創面不會有出血,所以呈現灰黃色;而生前傷,皮下的小血管破裂,會有一些出血,所以創面大部分呈現紅色。

  「既然是死後損傷,那麼他應該就是被人殺死後,扔進井裡的。」我說。

  大寶張了張口,沒說話。

  我知道他是懷疑屍體上的死後損傷有沒有打撈形成的可能。擦傷都是有皮瓣的,皮瓣翹起的那一頭是作用力方向來源的一側。屍體肩臂部外側的擦傷,皮瓣向下方翹起。也就是說,作用力的方向是從肩膀向手,那麼就符合頭朝下落井時候形成的。如果是打撈時候形成的,屍體向上移動,擦傷作用力的方向是從手到肩膀,皮瓣翹起的方嚮應該正好相反。

  「一會兒解剖檢驗的時候,可以進一步分析生前溺水和死後拋屍入水的區別。」我補充道。

  偵查員帶著解立文走到屍體的旁邊,指著屍體說:「你認識他嗎?」

  解立文側著臉,看了眼屍體,轉頭乾嘔了兩下,說:「認識,老軍。」

  解立軍和解立文是同村的村民,一個輩分,但要算起親戚關係,恐怕要追溯到民國年間了。

  「老軍住哪兒?」我見屍源這麼快就找到了,有些興奮。

  「那我帶你們去吧。」解立文說。

  屍體被裝進裹尸袋,由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拖去解剖室。我們環顧了四周,囑咐派出所民警保護好現場,等省廳現場勘查人員趕到後再行勘查。

  我們跟隨著解立文,向北走了十幾分鐘鄉村小路,來到了一幢破舊不堪的磚房面前。

  「喏,就這裡了。」解立文說。

 民警立即在這座磚房前面拉起了警戒帶,我們戴上鞋套、頭套、口罩和手套,推門走進了磚房。磚房的大門是虛掩的。

  家裡一貧如洗,沒有一件值錢的家當。房內一角的一張板床上,堆放著一些被縟和衣服。看來死者生前也是邋遢慣了。

  床上的毛巾被呈掀開狀,床前放著一雙拖鞋。土質的地面上,橫七豎八扔著不少菸頭。床的對面是一張方桌,方桌兩側有兩把椅子,方桌上放著一個象棋棋盤。

  「根據床上的毛巾被形態和拖鞋位置來看,死者應該已經入睡了,是在睡眠的狀態被害的。」我說,「現場這麼多菸頭,我們得趕緊全部提取,馬上進行DNA檢驗。」

  大寶是個雜學家,所有的娛樂活動,他都會個一二。他站在方桌前凝視了一會兒,說:「下棋這倆人,水平都不高啊,紅方把黑方給將死了。」

  因為是土質地面,所以留下足跡的可能性不大,但是現場從床前到門前卻有一條寬寬的拖擦痕跡,完整的成趟痕跡的中間有幾段斷開。

  「這是拖屍體留下的。」我用鋼捲尺量了量痕跡的寬度,然後指著寬痕跡兩邊若有若無的痕跡說,「這是死者雙手留下的。」

  「嗯,認可。」技術員在一邊照相固定。

  我說:「拖屍體,說明作案人只有一個人。如果兩個人,就可以抬了。」

  黃支隊長朝我豎了豎手指,說:「作案人數定下來了,厲害!」

  沿著痕跡走出了磚房,在房外的土質地面上,痕跡消失了。

  在磚房裡看了一圈,沒有什麼特別有價值的線索,我對身邊的主辦偵查員說:「走,我們去檢驗屍體。調查得跟上,三個小時後,我們在專案組碰頭。」

  屍體有一百八十斤重。我、大寶和高法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屍體抬到瞭解剖台上。

  「喲,是機械性窒息死亡啊。」大寶說。

  死者的眼瞼有密集排列的出血點,指甲和趾甲都呈烏青色,口唇黏膜有多處侷限性出血和破損。根據這些徵象,可以初步判斷死者是被他人捂壓口鼻腔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

  雖然對死因有了初步的判斷,但是屍體解剖工作還是必須進行的。一來,是要進一步尋找其他機械性窒息死亡的依據;二來,死因必須是排他性的,也就是說在確定一種死因的時候,必須要對其他有可能存在的各種死因進行排除。如果排除不了其他可以導致死亡的某種死因,則要下聯合死因的結論。比如一個人被鈍器打擊頭部導致顱腦損傷是可以導致死亡的,同時大血管也被刺破,大量失血也可以導致死亡。在無法明確哪種死因佔據主導的時候,就必須下聯合死因的結論。這樣,如果兩種致傷行為不是同一人施加,則兩個凶手都應有殺死死者的責任。

  在本案中,必須要通過屍體解剖排除死者溺死的可能,因為溺死也是窒息死亡,死亡徵象和捂嘴死亡的一致。

  大寶在進行尸表常規檢查的時候,我對死者頸部繫著的草繩有了興趣。

  這根草繩在死者的頸部繞了兩圈,在頸前部位打了個死結,繩頭還有二十多釐米長。繩子和皮膚之間,有一件襯衫,還在滴著水。

  「大寶,你說這個繩子是做什麼用的?」我問。

  「繩子?繩子當然是用來綁東西的了。這種繩子很多見,老百姓都會自己搓。」大寶說。

  「我當然知道繩子是用來綁東西的。」我說,「我是說,這根繩子在屍體上是做什麼用的?」

  大寶想了想,說:「是不是勒頸啊?」

  我從未打結的地方剪開繩子,取下繩子和襯衫,對大寶說:「你看,繩子下面的皮膚,有條明顯的索溝,但這條索溝沒有生活反應。」

  大寶點點頭,說:「是死後綁上去的。那麼,我猜可能是想給死者穿件衣裳?」

  我搖搖頭說:「不會。死亡後的初始徵像是肌肉鬆弛,這個時候給死者穿衣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很多老人去世,家人都要趕在幾個小時之內給老人換上壽衣,就是因為在屍僵形成前的肌肉鬆弛階段,容易換衣服。所以,凶手是沒必要把衣服胡亂蓋在死者胸部,用繩子一捆,這算什麼穿衣服?這不會是風俗吧?」

  最近我被風俗不風俗的事情弄得有些魔怔。

  「沒聽說過這種風俗。」大寶說。

  我又把襯衫和繩子復原到原始狀態,說:「這個襯衫的前角被繩子紮住一小部分,而後角拖拉了這麼長,這不正常,不是簡單用繩子把衣服捆在死者脖子上的動作。」

  大寶也來比畫了一下說:「知道了。這件襯衫原來是矇住死者頭部的。因為在水裡被解立文動了屍體,加之打撈的動作又那麼大,所以捆紮住的一角脫離了繩子的捆綁,所以我們看見的是覆蓋在胸部。」

  我伸出手和大寶擊了一下掌,說:「和我想一塊兒去了。」

  「那我們開始解剖?」大寶說。

  我搖搖頭,說:「這個繩子的作用,不只是蒙頭。」

  我用鋼捲尺量了一下繩子的周長,又量了量死者的頸周長,說:「繩子的周長比死者的頸周長長了兩釐米多。這個長度即便是塞了襯衫,依舊還是有些大了。」

  「大一點兒很正常。」大寶說,「死者已經死了,凶手沒必要勒那麼緊了。再說,襯衫一角脫開了繩子的捆紮,就是說明了繩子捆得不緊啊。」

  我看了眼大寶說:「既然捆得不緊,那為什麼他的頸部有這麼深的索溝?」

  「對呀。」大寶翻了翻眼睛,「人死了,是減不了肥的哦。」

  我白了大寶一眼,說:「綜合這些情況,我分析,凶手在死者頸部捆紮繩索的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凶手用現場的襯衫矇住了死者的頭部。二是凶手在這個繩結的一端,墜了一個墜屍物,防止屍體浮出水面。可是他用的這條草繩,根本架不住墜屍物的重量,所以,斷了。」

  說完,我指了指草繩繩結一端的斷裂痕跡。

  「斷裂痕跡是毛糙的,說明是拽斷的,而不是常見的用刀子割斷。」我補充道。

  「也就是說,井裡應該還有東西。」大寶說。

  我點點頭。

  大寶笑了:「你真是烏鴉嘴,看來老百姓的井還得挖了。」

  屍體解剖後,發現死者的內臟瘀血,心尖有出血點,顳骨巖部出血。但是胃內沒有溺液,肺臟也沒有水性肺氣腫的改變。所以死者死於窒息,但不是死於溺死。結合他口唇部的損傷,可以斷定死者是被他人捂壓口鼻腔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

  死者胃內基本空虛,結合屍斑、屍僵的情況,我們判斷死者是死於7月16日晚飯後六小時左右。死者的背部和雙肩,都有很多縱橫交錯的死後拖擦損傷。有的方向是從腰部到項部,應該是凶手拽著死者的腳拖動屍體形成的;有的是從項部到腰部,應該是屍體入井的時候形成的。

  「一般捂壓口鼻腔導致死亡,都會有比較明顯的約束傷和抵抗傷。」我逐一解剖開死者的四肢關節,說,「可是這個死者沒有約束傷和抵抗傷。」

  大寶搖搖頭,說:「不,有的。」

  他切開死者的髂前上棘處皮膚,骨盆兩側的凸起處皮下有片狀出血。

  大寶說:「凶手應該是騎跨在死者身上,捂壓口鼻腔的。這個時候,死者四肢都沒能力動彈了,說明凶手應該比死者還強壯。」

  我看了看又高又魁梧的屍體,搖了搖頭,沒說話。

  做完屍體檢驗,我們馬不停蹄趕往專案組。

  到達專案組的時候,專案組首次碰頭會正好剛剛開始。黃支隊長讓法醫先介紹情況。

  我說:「死者應該是在睡眠的時候,被凶手騎跨在身上,捂壓口鼻腔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死亡時間應該是16日晚飯後六個小時左右。凶手殺人後,應該用死者的襯衫包裹了死者的頭部,並用一根草繩固定了襯衫。這個行為,我們認為是熟人作案的特徵。很多人殺死熟悉的人後,用物品包裹死者的頭部,是對死者有畏懼心理。」

  黃支隊長點點頭說:「我說是烏鴉嘴吧。開始老秦就說我們最近鄰居糾紛多,早晚要出人命案,你看,今天就發了。」

  「那個……烏鴉嘴的還在後面呢。」大寶笑著說,「我們認為死者頸部的草繩另一頭,捆綁了一個墜屍物,但是這個墜屍物因為繩索的斷裂而沉入井底。所以老百姓家裡的井,我們還得去挖。」

  「這個烏鴉嘴我不怕。」黃支隊長得意地笑了笑,示意偵查員介紹情況。

  主辦偵查員打開筆記本,說:「死者解立軍,61歲,獨居。他終身未婚,有個收養的女兒,在外打工時候認識一個男子,現在已經結婚了,住在湖北省。據鄰居反映,已經有一年沒有回家了。另外,死者還有個哥哥,叫解立國,住在解立軍家以北五百米。兩個人交往不是很多,但是解立國的兒媳婦對解立軍非常好,每天都會給解立軍送飯。」

  「啊?侄媳婦?不會有什麼關係吧?」大寶邪惡地打斷了偵查員的話。

  偵查員搖搖頭說:「沒有,據我們調查,他的這個侄子和侄媳婦都很孝順,但是村民反映可能是為了繼承他的遺產。」

  「閒話真多,」我嘆口氣,「現在連一個孝子都不好做。」

  「黃支隊長之所以說不怕秦科長的烏鴉嘴,是有原因的。」偵查員神秘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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