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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秦明全集(1-6)》第166章
第六案 井底之災

  【如果男人們相互瞭解,他們就既不會相互崇拜也不會相互怨恨。

  ——埃爾伯特‧哈伯特】

  【1】

  「怎麼會有潛在性疾病?」

  「很多人都有潛在性疾病,這種疾病一般不會有特別明顯的症狀,但一旦有一些誘因作用,誘發潛在性疾病急性發作起來就會致命。我們常見的潛在性疾病主要是一些心腦血管疾病,比如腦血管有一個動脈瘤,平時不會有很明顯的表現,但如果頭部遭受一些輕微的打擊,或者情緒突然激動,動脈瘤就有可能破裂,一旦破裂就死亡了。再比如說,很多人心臟有一些傳導系統的問題,一旦受刺激,傳導系統的潛在性疾病突然發作,也可能導致心臟驟停而死亡。」

  「你說我爹的潛在性疾病在哪裡?」

  「你父親的心臟都不能算是潛在性疾病了。他有高血壓、冠心病,冠狀動脈四級狹窄,管腔內還有血栓。」

  「那他前不久體檢怎麼沒有查出來?」

  我看著一所鄉鎮衛生院給老人生前做的血液化驗單,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就查個血,心電圖都沒做,不算體檢。」大寶接過話茬兒。

  「你說不算就不算了?我說算!別那麼多廢話,就說槍斃不槍斃吧。」

  「槍斃不槍斃不是公安機關說了算的。」我使勁兒平復自己的心情,「情緒激動只能作為死亡的誘因,他的死因是疾病。既然死因是疾病,就不能追究別人的刑事責任。最多,也就是過失致人死亡。」

  「憑什麼你們說是誘因就是誘因?我看就是打死的!」

  「人的死亡,無外乎外傷、窒息、中毒、疾病四大類死因。」我說,「你父親的屍體我們進行了全面的檢驗,排除了外傷、窒息、中毒死亡的可能;檢見了可以致命的疾病以及疾病發作的徵象。所以市局法醫和我們的兩級鑑定結論一致,沒有問題。」

  「放屁。你們不都是官官相護嗎?一級護一級。還排除外傷?他腿上那麼大一塊青的,不是外傷?不是外傷你給我解釋一下那是什麼。」

  我暗自捏了捏拳頭,強作和藹地繼續解釋說:「我們說的外傷,是指能夠致命的外傷,比如大血管的破裂出血、重要器官的損傷,還有一些物理化學因素引起的可以導致人體死亡的損傷。一塊皮下出血,連輕微傷都定不了,更別說是致命性損傷了。這塊損傷只能說明他和別人有輕微的糾紛,對於他的死亡,沒有任何作用。」

  「你們不就是這樣糊弄老百姓的嗎?什麼命案必破,放他媽的屁。」

  「這不是命案。因為他的死因是疾病。」

  「老子才不信呢,老子明天就去北京上訪。」

  「別別別,我們這不是給你解釋嘛。」黃支隊長堆了一臉笑容。

  我一直弄不清楚上訪就一定有理的法律依據在哪裡,但我弄清楚了一點,現在的公安機關被上訪案件牽扯了大部分精力。

  我不怕接訪,我竭盡全力把法醫們作為判斷的依據解釋給上訪人聽,希望他們在獲取法醫學知識後,理解我們,停訪息訴。可是,即便是鐵板釘釘的案件事實和耐心細緻的解釋說服,又能化解幾起信訪事件?

  我被眼前這個滿口髒話的渾蛋氣得夠嗆,對於黃支隊長的一臉笑容感到有些厭惡。

  我說他是渾蛋一點兒也不冤枉他。他是一個孤寡老人收養的棄兒。孤寡老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到能獨立生活,他就自己出去單過了。十多年來,從未給老人買過一針一線,從未給老人端過一茶一飯。直到老人因為和鄰居發生了一些糾紛,突然死亡後,這個渾蛋才回到了村裡,哭天搶地。

  外傷誘發疾病導致死亡的,行為人至少應該承擔一些民事責任,他完全可以走正常的法律渠道,但是他知道那樣賠不了多少錢。

  「大鬧得大貨,小鬧得小貨,不鬧不得貨。」他和村民說。

  村裡的人都對他深惡痛絕,對公安機關對整個事情的處理表示信服,但是這倒成了這渾蛋在網絡上炒作的理由:「他們都是穿一條褲子的,欺負我爹一個孤寡老人,可見他們家勢力是有多大啊!公安機關都被買通啦,人命案公安機關都不管啦。你們看看這照片,遍體鱗傷啊,公安機關說是病死的。大家多關注啊,體諒一下我作為一個孝子的孝心啊,我不能讓我的養父白死啊。」

  於是,網絡上一片對公安機關的罵聲。

  解釋無果,我早已料到,出差複查信訪案件,最沒有成就感。

  「師兄,你剛才一聽人家要進京就卑躬屈膝的樣子,實在讓人討厭。」我對黃支隊長說。

  「對老百姓就是要卑躬屈膝,咱們是公僕嘛,老百姓的僕人。」黃支隊長嬉笑著說,「我最近壓力也特別大,不知怎麼了,這種鄰居之間吵架引發疾病死亡的案件發生了好幾起了,都上訪了,家屬還互相比著看誰弄的錢多。」

  「這不是好事兒啊,社會不和諧,說不準快有命案了。」我笑著說。

  「烏鴉嘴」的外號是黃支隊長當初給我起的,所以我也喜歡用這種「詛咒」的方式報答他。

  「嘿!嘿!」黃支隊長叫道,「信訪案件都弄不過來了,再來個命案我真的架不住了。我真是怕了你了,你不來雲泰,雲泰從來不發命案,你一來就烏鴉嘴。」

  走過雲泰市公安局刑科所,我們發現民警們忙忙碌碌地走動著。

  「怎麼了這是?」黃支隊長問小高法醫。

  「領導,你們一直在開會呢,指揮中心有個指令,發現個屍體,可能是命案。」高法醫說,「我們現在準備出現場呢,喏,陳法醫給你打電話匯報去了。」

  「我真服了某個烏鴉嘴了。」黃支隊長一臉沮喪。

  我倒是有些莫名的興奮:「我也去現場。」

  這裡是「雲泰案」1其中一起發案地的村莊,當我們到達村口時,村民們已經開始議論紛紛。有的說村子裡中了邪,那個女孩的冤魂在作怪;有的說村子風水不好,每年都要剋死個人;還有的村民直接開始準備遷徙。

  『1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二季《無聲的證詞》。』

  村莊外有一片田野,田野的一角是一口井,現場就在這裡。幾名偵查員正圍著報案人詢問發現現場的情況。報案人叫解立文,一個六十歲的黑瘦的小老頭兒,此時正在警戒帶外蹲著,默默地抽菸。

  「您別不說話啊。」偵查員說,「這可是一條人命,您第一個發現,得為我們提供一些情況啊,不然我們怎麼破案?」

  解立文抬頭看了看民警,說:「最近真他媽倒霉,給我碰上這種事兒。誰他媽殺人往我家井裡扔,我咒他斷子絕孫!」

  這口井是解立文家的。幾天前,他還用井裡的水灌溉過農田。今天天剛濛濛亮,解立文像往常一樣下地干活,把一個桶投到井裡,想打一桶水上來。可是無論他怎麼投,桶都沉不到井裡,無法打上水來。這是以前沒有出現過的情況,所以他覺得有問題。藉著微弱的亮光,他向井裡窺視,井裡隱約像是有什麼東西。

  「這是哪個熊孩子往人家井裡扔東西?」他想。

  沒辦法,他只有暫時放棄了打水的想法,繼續下地干活,直到太陽升起,天空大亮,他又想起了水井裡的事情。

  從井口看去,井裡滿滿的全是麥稈。

  「×他祖宗。」解立文罵了一句。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瞎鬧騰,把田邊堆放著的麥稈都扔進了他家的井裡。這可得讓他好一陣忙活。

  水井的水平面離地面有一米五的距離,井口直徑只有肩寬,想把井裡的一些雜碎都撈乾淨還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又是鏟子又是桶的,幹到了十點多鐘,才總算把井裡的麥稈撈了個乾淨。

  解立文重重地坐在井邊,氣喘吁吁地抽了根菸,心裡把往他井裡扔麥稈的人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然後他又在尋思,最近得罪什麼人了嗎?

  他重新拿著桶站起,想從井裡打一桶水,伸頭一看,嚇得一個踉蹌。

  「這井裡怎麼還會有東西?」他想,「剛才不是弄乾淨了嗎?」

  他從路邊拾了一根長樹枝,哆哆嗦嗦地伸進井裡,攪動了一下。井裡水平面以下有一個深色東西浮浮沉沉,井面上甚至還浮上了一片油花。

  「喲,這是只死貓,還是只死狗啊?」解立文這樣想著,安慰著自己。其實他心裡已經知道,無論是死貓還是死狗,都沒這麼大的個兒。

  他用樹枝用力地戳了一下,井裡的東西沉了下去,隨即又浮了上來,因為慣性,井裡的東西露出了水平面。

  那是一雙腳底板,人的。

  「你最近一次用井水是什麼時候?」偵查員問。

  「我記不清了。」解立文說,「可能是前天,也可能是大前天。」

  「那你昨天沒用井水,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呢?」

  「沒有,什麼異常都沒有。」

  偵查員想了想,想不出什麼問題了,轉頭問我:「秦科長,現場周圍需要保護起來嗎?」

  「當然。」我點點頭,蹦蹦跳跳地穿上鞋套。在野外穿鞋套需要「金雞獨立」,但我平衡能力不強。

  「周圍我們都看了,」技術員說,「有可能留下足跡的地方,都是報案人和派出所民警的重疊足跡。基本是沒有希望能夠發現什麼痕跡物證了。」

  我搖搖頭,說:「那也得保護起來,還有那邊,那個麥稈堆旁邊,重點保護。林濤一會兒過來幫你們。」

  穿好鞋套,我趴在井邊,往裡窺探了一下。屍體可能又沉下了井底,沒了蹤影。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黑洞洞的井面,啥也看不到。

  「這解立文咋就能看出井裡有東西?」我說,「我咋就看不到?」

  「那個……屍體還沒撈上來啊?」大寶說,「屍體都沒撈上來,咋知道是命案?跳井自殺不行嗎?酒後墜井不行嗎?」

  「廢話。」我說,「自殺、意外掉井裡去了,難道是鬼魂來抱麥稈填井?」

  「喲,」大寶抱了抱雙臂,「說得咋這麼瘆人呢?我是說,可能死者先自己掉進去了,然後正巧有熊孩子玩麥稈,把麥稈弄井裡去了呢?」

  「嘿,說的也不是沒可能。」我還在井口不斷轉換著腦袋的角度,窺視著井裡,依舊一無所獲。

  「盡想些好事兒。」黃支隊長說,「有某烏鴉在,我怎麼看,這都是命案。」

  我白了黃支隊長一眼,拿起剛才解立文用過的長樹枝,向井裡戳了一下。這回我感受到了,井裡確實有東西。我又仔細檢查了井口,確實沒有任何可疑的痕跡。

  「撈吧。」我扔了樹枝,拍了拍手。

  聽我這麼一說,黃支隊長開始張羅民警拿起竹竿和繩索,開工了。

  「不是有傳說中的打撈機嗎?」我有些詫異,大家居然開始用這種原始的辦法。

  「打撈機是要破壞水井的,」黃支隊長說,「能不破壞,就不破壞哈。」

  看來黃支隊長最近真的是被上訪案件纏昏了頭腦,做起事來開始謹小慎微了。

  「我看啊,這水井怕是保不住,早晚得弄了。」我癟著嘴,說。

  黃支隊長瞪了我一眼:「喂,拜託,行行好吧。」

  幾個民警圍著井口,叫喊著:「喂喂喂,左邊左邊左邊,小心小心,好好好,套上了,拴緊拴緊。」

  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民警們終於開始拽繩子了。

  我從草地上站了起來,蹲在井邊觀察。

  隨著民警們的口號,繩子一點兒一點兒地收起,一具屍體從井裡被打撈了起來。民警們把屍體平放到井邊準備好的塑料布上時,屍體還在哩哩啦啦地淌著水。

  「不是巨人觀,不是屍蠟化,耶!」大寶悄悄地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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