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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步天下》第41章
葬禮

 萬曆三十一年九月,年僅二十八歲的葉赫那拉孟古姐姐,在風雨飄搖中帶著滿腔的遺憾和不甘,走完了她短暫的一生。

 因孟古姐姐在赫圖阿拉除了皇太極與我之外,再無親人,是以第一晚守靈我當仁不讓地留了下來。

 努爾哈赤原是要求我回去,我掛念皇太極,自然不願。他派人催了兩三次未果,到得寅時二刻,竟帶了三名親隨奴才親自來了。

 昏暗的靈堂後,孟古姐姐安安靜靜地盛裝躺在木榻上,頭朝西,腳朝東,頭前擺了一盞燈油,屋內唯一的光亮就來自於此。海真跪在靈前,嗚嗚地悲泣,皇太極全身縞素,跪在一側,表情木訥。

 努爾哈赤的腳步聲沙沙靠近:「跟我回去。」

 我跪在地上搖頭,側目憐惜地看了皇太極一眼,他從白天起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這裡陰氣太重,你身子不大好,不宜守夜,跟我回去,明兒一早我再叫人送你過來。」

 我仍是搖頭。

 「不要固執……」說了一半,見我不說話,他忽然嘆了口氣,自嘲地說,「算了,你就是性子倔,我又如何叫你不要固執。」頭頂衣衫嗦嗦聲響,我抬起頭時,他的一件外褂已披落我身,「夜裡涼,你自己小心。」扭頭吩咐葛戴,「好生照看你家主子,若有差池,唯你是問!」

 葛戴低聲應了。

 我見他起身要走,心裡一酸,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愣住,回頭:「怎麼了?」

 「你能不能留下來?」我澀澀地問,眼睛一酸,淚水禁不住就掉了下來。

 「東哥……」

 「她是你的妻子,你若稍念夫妻之情,便該留下送她最後一程。」

 他緩緩蹲下的身子驀地一僵,重新直起腰,最後漠然地將衣角從我手裡扯走:「小輩守夜即可!」說完,轉身離開。

 「格格。」葛戴輕聲喚我。

 我抹去臉上的淚水,酸澀道:「沒事。早知如此結果,我不過是奢求一問罷了。」

 這句話才說完,忽見對面的皇太極身子晃了晃,竟是慢慢躬起腰,跪伏在了地上。

 我見他肩頭顫動,雖然聽不見哭聲,但也明白他此刻定是在哭,於是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到他身邊,一把抱住了他:「想哭就大聲哭出來!」

 他渾身劇顫,偶有哽咽之聲,卻硬是強撐著沒有放聲哭號。我反而擔心他鬱結於心,會更加傷身,忙不迭地嚷:「你哭出來!你哭出來!我知道你心裡難過,我求求你哭出來——」

 他未見得有聽見我的話,我卻再也掌不住地放聲嚎啕。

 哭得喉嚨最後啞了聲,淚眼朦朧,神思恍惚間忽然聽見一個透著憤恨冰冷的聲音說道:「我要滅了他們!我要他們生不如死——」我心神一懍,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懷裡的少年已然挺直了背脊,冷峻蒼白的臉孔上燃燒著強烈的恨意,「我要他們……把欠我的統統還回來!」

 「皇……太極……」

 「東哥!東哥!東哥……」他突然抱住我,頭埋在我的肩窩裡,冰冷僵硬的瘦弱身體在微微顫抖,「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我已經沒有了額娘,我再不能沒有你……」

 我摟緊他,心如刀絞,只想摟緊他,用我的體溫暖起他那顆受傷的心。

 「不要離開我!不要……」

 「我不離開你!我一輩子都不離開你!我會永遠永遠守著你,絕不離開你!」

 「啊……東哥!」他伸手抱住了我,終於嗚嚥著哭出聲來,眼淚落在我身上,慢慢地打濕了我的肩膀。

 第二日照例入殮。

 一夜未闔眼,葛戴明顯憔悴了許多,皇太極和海真亦是,我想我絕對也好不到哪裡去,但無論如何也得撐下去。

 孟古姐姐的屍身被人從窗口慢慢抬了出去,海真追在身後淒厲地哭號,聲嘶力竭,催人淚下。

 女真人的棺木與漢人不同,漢人的棺材是平頂的,而女真人的棺材是起脊的,上尖下寬,跟起脊的房屋一樣。紅土色的棺木,幫子兩側畫著山水花紋,雲子捲兒,棺頭畫著雲子捲兒和一對仙鶴,棺尾畫著蓮花祥雲。

 瞧這排場,竟似按著大福晉的喪葬禮儀在辦了,可見努爾哈赤對孟古姐姐總算還有點良心。

 孟古姐姐終於被安置進了棺木,入殮合蓋的時候,忽聽海真厲聲哭喊,竟甩開扶著她的兩名嬤嬤,衝過來一頭撞在棺木上。

 隨著那一聲沉重的「砰」響,她身子軟軟滑倒,殷紅的血從她額頭汩汩冒出。

 我直愣愣地看著,竟發現自己連一個字也喊不出來了,腦袋裡嗡嗡直響,眼前晃動的儘是海真那張慘白如雪的臉孔和一地殷紅如砂的鮮血。

 最後,神智混沌,我終於一頭栽倒,不省人事。

 醒來的時候,發現四周的光線陰沉沉的,窗外的雲層壓得很厚。我呻吟一聲,翻動身子。

 「格格,你可嚇死奴婢了!」

 葛戴守在床邊,面無血色的臉上掛著淚痕。

 「對不起啊,讓你擔心了。」我撐起身子,「我昏了多久?現在幾時了?皇太極在哪裡?」

 「格格,你昏睡一天了,今兒已是第三日,那邊正準備出殯呢。」

 我呆了呆,然後急急忙忙下地。

 「格格!」

 顧不得梳妝,我身上仍舊穿著昨日的素服,於是忙忙地跑出門去,只見嗚咽聲、樂器聲不斷從鄰院傳來。

 高高的牆頭上挑著一幅尺寬丈長的紅色幡旗,在陰涼的秋風中呼啦啦地四處飛舞。

 我急匆匆地打開院門,或許是使力太猛,跨過門檻的霎那,竟有種莫名的眩暈感。但一想到此刻正孤獨無依的皇太極,我咬了咬牙,頂著頭昏目眩的不適,搖椅晃地往隔壁趕去。

 將到院門口時,忽見拐角拖拖拉拉跑出一群人來。

 未等我看個清楚,便聽一片歇斯底里的哭聲傳來:「布喜婭瑪拉格格!格格——格格救救奴婢啊——」

 定睛細看,卻是四個孟古姐姐屋裡的小丫頭,被一幫侍衛生拉硬拽地強行拖著走。

 我一急,忙喊:「站住!」

 那些侍衛似乎倒也認得我是誰,竟齊刷刷地停了腳步,紛紛朝我打千行禮。

 「她們犯了什麼過錯?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回格格的話,奴才們只是奉命辦事,要將這四個丫頭抓回去!」

 「奉命?奉誰的命?」

 恰好葛戴這時從身後追了上來,只朝那四個小丫頭看了一眼,便立即白了臉色,拉著我著急地說:「格格,這事你千萬別管!

 我一怔,那些侍衛轉身拖著那四個哭哭啼啼的丫頭走了,我想攔也趕不及,不由氣道:「葛戴!」

 葛戴撲通跪在地上,哭道:「格格!這事你真的管不了!」

 「到底怎麼回事?」我一看這光景便明白這丫頭肯定知道,只是瞞著我不說。

 「格格……」

 「說!」

 「是昨兒個貝勒爺親自下的口令,命平日服侍側福晉的四名貼身婢女今日隨主殉葬……」

 我頭頂似有旋風颳過:「殉葬?」

 「是。一會兒出殯,等薩滿法師祭完天地,便將她們四人生焚殉主……」

 這就是殉葬?!

 野蠻的、粗陋的習俗——殉葬?!

 竟然要活活燒死她們!

 「不——」我逼出一個字,搖椅晃地往院子跑。

 「格格!」葛戴從身後一把抱住我的腿,「你不能插手干涉……這是薩滿法師的指示,這是天神的降諭,你不能拂逆天神……你若是衝撞了法師和天神,就連貝勒爺也救不了你……」

 愚昧的人類!

 都說古代人聰明,真不敢相信他們同時竟也會愚昧無知到如此無可救藥!

 什麼法師!什麼天神!不要開玩笑了!

 人命關天!這才是最最重要的!

 我使勁掙開葛戴的束縛,沒想力氣使得太過竟將她踢倒在地,我稍一猶豫,仍是狠狠心撇下她,拔腿往門裡沖。

 甫進門,就瞅見院牆四週一圈站滿了人,中間留出一塊空地,孟古姐姐的靈柩擺在正中,邊上豎了根通天高的索倫木桿。

 三名臉罩面具的薩滿法師,用神帽上的彩穗遮臉,身穿薩滿服,腰繫腰鈴,左手抓鼓,右手執鼓鞭,在抬鼓和其他響器的配合下,邊敲神鼓,邊唱神歌,繞著一堆乾柴堆跳躍著。

 柴堆中央是四個已經嚇得面如土色,魂不附體的小丫頭。

 「住手!」我腦袋一熱,直衝了過去,「住手!住手——」

 薩滿的舞步被我打斷,齊刷刷地扭頭向我看來,我目光一觸到那些個類似京劇臉譜似的面具,心裡沒來由地一抽,腳下一軟,趔趄著向前倒下。

 斜刺裡忽然躥出個人來,在我倒地前穩穩地扶住了我。

 「不能……燒死她們!」我顫抖著說,「這麼做實在……太殘忍了!不能……」

 皇太極眉心攢緊:「這是上天的指示……」

 「去他的鬼指示!」眼見跟他講大道理是說不通了,我不由急火攻心,再也顧不得許多,斥責道,「你們這是草菅人命!」

 我叫嚷得很大聲,只見人群起了一陣騷動,接著眼前一花,一個大薩滿在我面前陡然冒了出來,手中的抓鼓在我鼻端咚地敲響,然後跳後兩步,左右雙臂張開,模擬鷹擊長空的姿態,撲騰撲騰地上下跳躥。

 四周的議論聲頓時靜止,人人屏息觀望。

 大薩滿圍著我跳神舞,另兩名薩滿法師則在左右敲打神器,鼓點聲、搖鈴聲、唸咒聲,擾得我腦袋發漲,忍不住怒叱一聲:「夠了!」

 天色陡然暗下,圍觀的人發出一聲輕微的噫呼。抬頭觀天,厚厚雲層壓得很低,雷雨轉瞬將至,我不由心裡一寬。

 很好!要下雨了,我看你們還如何放火!

 這時大薩滿擊響抓鼓,身後兩名薩滿隨即將事先預備好的火把點燃,我剛剛才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起來。

 「你們……」我掙扎,無奈皇太極將我摟得死死的。

 「請金花火神——」大薩滿嗚嗚的低咽一句,煞有介事地跳了起來,身後兩名法師將火把投向柴堆。

 轟的聲,事先潑上油汁的乾柴一點即燃,熊熊大火中四名少女慘然尖叫。

 我急瘋了,大叫:「住手!住手——」可是無濟於事,雲層壓得天空一片漆黑,宛若黑夜,然而雨點仍是未下,眼見時機已晚,那四個小丫頭衣服上都滾著了火苗,她們淒厲的叫喊聲越來越低……

 我頹然地垮下,若非皇太極抱緊了我,我想我連一丁點站立的力氣也沒有了。

 緊接著,我看到薩滿仍在圍著火堆唸唸有詞地跳著,心中的怒火不由燃燒起來,直躥腦門,我憤怒地指向他們:「你們——裝神弄鬼,不得好死!」

 咔嚓——隨著我的一聲厲喝,雲層裡劈下一道驚人的白光,雷電首當其衝地擊中那根祭祀中用來所謂能夠抵達天界的索倫桿。

 索倫桿被雷電劈得粉碎,兩名薩滿靠得太近,一人被一條細長的木屑碎片當胸穿過,抽搐了兩下便倒地不起,另一人被雷火燒著了神帽上裝飾用的雉羽飄帶,惶恐大叫著四處亂竄,將周圍的人群也沖散了。

 「額娘——」皇太極大叫一聲,放開我激動地衝向靈柩。

 方才的閃電劈柱濺落的火星將停放在旁的棺木也給燒著了,皇太極衝過去時,被橫裡衝出的努爾哈赤抱了個正著,他使勁掙扎怒吼,努爾哈赤只是不放。

 「額娘——額娘——」

 「天神降諭——」大薩滿顫抖著朝天上跪拜。

 啪地聲,雲層摩擦著白亮亮的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在四周劈下,古時沒有避雷針,但凡堆砌得越高的東西便越是先遭了殃,剎那間人群作鳥獸散去,人們抱頭尖叫著四處逃命。

 我失神地看著孟古姐姐的棺木慢慢燃起,化作一團熊熊大火。

 皇太極仍在瘋狂地哭喊,努爾哈赤甩手給了他一巴掌:「皇太極!你冷靜點!你額娘染病而亡,本就該遵循祭禮火葬,如今天神降諭,正是合乎天理!此乃你額娘之福!你原該替她高興才是!」

 皇太極猛地停止掙扎,呆呆地收住哭聲。

 抬頭看天,烏雲蔽日的天空中仍是霹靂雷光閃個不停,我不由茫然地喃喃自語:「為何還不落雨?」

 話音未落,「啪」的聲,一顆斗大的水珠砸在我眼瞼上,我痛呼了聲,忙低下頭揉眼睛。雖然看不清四周的情況如何,但耳朵裡卻清晰地聽到雨點聲不斷噼啪作響地砸落地面。

 「下雨了!」大薩滿跪在地上,雖然因為戴著面具的關係瞧不見他的表情如何,卻能清楚地聽到他言語間的驚懼和害怕之意。

 驀地,他一個旋身梗著脖子看定我,那張詭異的面具讓我心裡直發毛,驚悸地感覺到心臟怦怦怦怦地加速狂跳。

 「你是……你是……」大薩滿忽然狂叫一聲,連連後退,手指著我顫抖不已,「你是……」

 我不明所以,大雨滂沱而下,淋濕了我的衣衫。

 「啪!」大薩滿的面具掉落在泥濘不堪的地上,面具下是張駭然失色、五官扭曲的臉孔。他回過身手腳並用地爬到努爾哈赤腳下,大叫:「貝勒爺!是她!就是她——此女非此間凡人,順應天命,可興天下!可亡天下!」

 可興天下!可亡天下!

 這八個字一經脫口,我腦子裡轟的聲響起一陣雷鳴般的轟響,心頭猶如被那滾滾驚雷重重壓過。

 為何這般熟悉?我曾在哪裡聽過這句話?

 是在哪裡……

 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渾渾噩噩間,努爾哈赤帶著滿身的雨水大步走到我面前,雙目炯炯地望著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只覺得他的目光如同天空中發光發亮的閃電,要將我硬生生地劈開。

 「哈!」他突然傲然大笑,雙手托住我的腰,將我騰空抱起打了個旋兒,朗聲高喊,「東哥!你是我的——天下亦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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