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夜宴桃(四)
蕭扶不明白為什麼桃夭帶著他離開之後,還要在他們看不到的位置遠遠地望著兩人,久久地駐足在那兒。
「小扶,我已經找到我要找的人了。」桃夭許久輕聲道。
「唔,就是剛才那人嗎?」蕭扶高興問,得到肯定的回答,疑惑問,「你為什麼不和他打招呼?」
桃夭輕笑:「他現在看起來很幸福。」
蕭扶眨巴眼睛。為什麼很幸福就不能打招呼?
他沒有問出口,扭著腦袋看著酒店的方向,那裡停下一輛車,從裡面走出了一個渾身散發著陽氣的男人,在夜色裡熠熠生輝。
好、好亮!
蕭扶忍不住讚歎:「桃夭你看,那裡有個人在發光。」
桃夭詫異:「哪裡?」
「啊,你看不到嗎?」蕭扶遺憾,他偷偷舔嘴。好想吸。
蕭扶打算等他學會了如何採補,就去找那人討要一點陽氣。
當然他不會忘了要給回報。
飯店前剛下車的男子微微側首,深沉的目光遠遠地朝著某個方向望去。
「先生?」阿正上前一步,垂首詢問。
「沒事。」低醇優雅的嗓音清冷疏離,闃黑的眼眸幽沉晦暗,修長白皙的手打開傘,沉黑傘下露出的面龐宛若潑墨的山水畫卷,令人無法移開視線。
「先生,方才辛家二小姐又給您打電話,說她手裡有您想要的東西,讓您安排時間見她。」阿正走在旁側,保鏢在旁開路。
沈知初淡淡笑著,非但讓人感受不到分毫暖意,反而透著幾分冷冽。「以後她的消息不必再報給我。」他想要的東西會親手拿到,哪裡容得別人要挾。
「是。」阿正早知會如此。且不說辛家翻不過天來,先生最厭惡有人要挾他,何況那辛家小姐為了先生竟打算背叛家族,更令人不齒。
西陵飯店的總經理早已等在大堂,恭迎上來,領著人上到頂層的會談室,彎腰打開門,待人進去後輕輕地合上了門,保鏢分別在門邊站定,同晏家帶來的人面對面站著。
「知初,好久不見。」晏沄親切笑著走上前來,卻僅是在他近前站著,並不握手。她還記得表弟有潔癖,不喜人碰觸。
小時候,沈知初還未生病前尚是沈家最受寵愛的小兒子,生性陰鬱傲慢又偏執,晏沄以為沈家傭人提前告知她的「不要觸碰八少爺」只是小孩彆扭吸引人注意的方式,初次見面便摸了摸沈知初的頭,結果被沈知初嫌惡地推倒在地。沒等回家,晏沄便聽傭人說沈知初洗了幾次頭仍不滿意,將頭髮全剃光了。晏沄又尷尬又驚惶,要說潔癖不願人碰觸倒不難理解,確確實實是她有不對的地方,可像沈知初那樣偏激的處理方式,想想便叫人害怕,她甚至懷疑比起剃光頭,沈知初更想把她的手砍了。往後,晏沄再到沈家便避著沈家八少爺走。
如今溫潤淡漠的沈家家主早非當年的小孩,何況經歷那段艱難的歲月,再多的潔癖也該治好了。可晏沄心理陰影太重,不敢和他太過親近。
「表姐客氣了。」沈知初淡淡道,同時與晏度對視,互相示意著點了下頭。
「別站著了,趕緊落座吧。聽說這兒來了新的大廚,便特意邀你來嘗嘗。」晏沄含笑,扶著肚子正要往回走,便看見沈知初盯著她的肚子看。她詫異地低下頭,黑色描金線的晚裙上沾著白乎乎的軟毛。
之前太過匆忙,她竟然沒發現衣著不得體。唉,阿度這傢伙,估計看見了也不以為意,沒有提醒她。
晏沄正要說話,卻見沈知初眉目低垂,清淡一笑,剎那間彷彿周圍的燈光也柔和了下來,令她不由一呆。
「表姐養的是什麼寵物?」沈知初神色平靜,彷彿剛剛的笑容只是幻覺。
晏沄解釋:「倒不是我養的,而是朋友家的小狐狸,看著就小奶狗那麼大,好在能跑能跳,活潑得很。來之前逗了它,沒發現衣服也毀了。」
沈知初幫她拉開椅子,待她坐下,自己才在對面的位置落座,邊往剔透的白色茶杯裡倒茶水,邊道:「狐狸狡猾,如果已經能跑跳,要當心跑丟了,還是拴起來好。」
「我看那小傢伙挺乖巧的,」晏沄禁不住笑了笑,「而且還通人性。」
沈知初微微笑了下。
蕭扶第一次住在酒店,在桃夭的講解下被人類的科技震撼得久久不能回神。
人類沒有翅膀,卻能飛翔,沒有噴火的能力,卻能製造火焰,身體差速度慢,又有了代步的工具,甚至還能讓夜晚亮如白晝,更能違抗生理體外孕育胎兒……
許多妖怪辦不到的事情,他們也能辦到。
難怪娘親說不能帶人類回去,萬一被不懷好意的人知道還有另外一個空間,他們的處境就糟糕了,也許會被抓起來煮了吃——妖怪靈力強大,不同的妖吃起來有不同的功效,據說有一本名叫《山海經》的書,裡面記載了許多妖怪吃了之後的功效。
蕭扶瑟瑟發抖,不知道自己吃起來會是什麼功效。萬一恩人的願望是吃了他,那怎麼辦?
桃夭不知道蕭扶在胡思亂想,見了那人之後,他便有些神思恍惚,待躺上床之後,雙眸一閉,夢見了從前。
那時他是庭院一棵桃花樹,唯有那人不厭其煩地坐在樹下和他說話。男孩會攀到他身上,倚在他的樹梢間小憩,他小心翼翼地擋著風,生怕沙沙的風過樹葉聲擾醒了男孩的美夢。男孩告訴他所有的煩惱,趴在他懷裡哭得傷心,他簌簌抖落一樹的桃花輕輕安慰。
後來,男孩長大成了少年,不再抱著他哭,對著他傾訴苦惱,卻時常在樹下練拳習武。他偶爾興起,趁著少年睡覺,將花瓣漫天漫地地抖在他身上。伏桌淺眠的少年被落了一身粉白花瓣,愣了愣仰起頭,望著他微微一笑,輕輕撣落滿身的花。
再後來,少年繼續長大。是不是人類的記憶都如此糟糕?遺忘如此殘忍的事,對他們來說似乎只是尋常。少年離開遠赴他鄉,他努力開滿樹的花作為臨別的贈禮。
少年接住落下的花瓣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之夭夭,他便名為桃夭吧。
少年道:「我要去青州靈河鎮了。等下次花開,我再回來。」
離開的身影堅定而決絕。
下次開花。
下次開花是什麼時候呢?
四季啊,怎麼這麼漫長?
時間慢吞吞地拖著腳步走,桃樹結了果落了葉又積了雪,他盼著盼著,終於等到又一年春天,迫不及待地抽枝剝葉開花。
村民怪道:「今年的花怎麼開得這麼早?」
他每日翹首等待,等到春天過去,夏天又過去,秋天也過去,挨不住冬天的凜冽,被雪打落了三季的花。
村民道:「這樹開得妖異,冬天總算是落了。」
一季冰雪,春日消融,桃花又早早開放。
可惜,兜兜轉轉,村裡的人大多遷走,十餘年裡他也未能等到想要等候的人。
妖怪,最擅長做的事情便是等待。耗盡一生,去等待定下約定的人類想起曾經的諾言。
人類是不是習慣於不守約定?或者他們總是忘記自己立下的約定?
又或許,是因為定下約定的對象不同而已。
誰會對一棵樹遵守承諾?
人類怎麼會知道,在妖怪的世界裡,語言具有靈力,每一個口頭諾言都是鄭重的契約,值得用生命去遵守。人類漫不經心地許下諾言,妖怪認真地用一生去等待,又或者飄蕩追尋,四下流離。也許這正是人類和妖怪最終分道揚鑣的原因,因為種下的緣分太深,不得不用命來償還,所以彼此為了保命,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
桃夭駐立在四季裡,數著春日裡身上努力盛開的桃花,猜想著當花開到第幾朵時,那人會回來?
一朵,兩朵,三朵,四朵……九百九十八朵,九百九十九朵,一千朵……
春天過去,夏天過去,秋天又過去。
他再也撐不住,花落光了,又一片一片數著凋落的樹葉。
一片,兩片,三片,四片……九百九十八片,九百九十九片,一千片……
他的身上落光了葉子,光禿禿地橫叉著難看乾枯的枝幹。
若是那人這時回來,目光是否不再為他停留?
他熬著歲月,熬過了一年又一年,漸漸地,花越開越頹敗,樹幹被白蟻掏了空,土裡的水源一點點枯竭,他的生命漸漸萎縮。
他又熬過一個冬天,當春天裡用盡一切力氣蹦出一抹新芽,忍不住化了形,前來尋人。
而今那人持重沉穩,平步青雲,且有妻有子。
一切都好。
他的心願,該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