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黑狸
這天午後,晏琛坐在藕花小苑的池塘邊,光著兩條腿,手拿木杵,一下一下搗著皂角。
假山石壁上鋪著一條腥紅的綢褲,碎皂汁塗抹在上頭,雙手反覆揉搓,等血跡褪淺了,舀一瓢池水澆下,衝去髒污的痕跡。晏琛擱下瓜瓢,拎起褲子到空中抖了抖,褲襠處的血跡隱約可見,還是沒沖乾淨。
於是又抓起瓜瓢,小心緩慢地彎腰去舀水。
腹底出其不意地一抽,晏琛手指發顫,瓜瓢應聲跌進池裡,晃悠悠地漂遠了。
「唔,筍兒別鬧……可疼了,可疼了……」
他按著小腹輕輕喘息,蹙眉閉眼,低頭忍耐這一陣疼痛。
孩子被那塊石頭砸怕了,回來後一直睡不安穩,像是陷入了噩夢,時不時就驚醒過來踹他一腳。早先有一下踹得晏琛腰脊抽筋,整個身子蜷縮起來,差點頭朝下滾進池塘,撩起衣裳才看見側腹的傷處積起了淤血,青紫腫脹,約莫巴掌大的一塊。
晏琛用手指戳了戳,力道沒控制好,戳得自己眼淚汪汪,咬緊了嘴唇委屈地哭。
他剛才稀里糊塗挨了一頓砸,直到現在都不明白那兩個丫頭的滔天恨意是從哪兒來的。當時他狼狽地趴在滿地碎石裡,下身血流如注,宮膜陣陣緊縮,幾乎出現了急產的先兆。可是竹庭太偏僻,環顧四周,連一個能救他的人都沒有。
……竹庭。
黑暗的絕望中,他猛然記起自己正在竹庭門口,離原身僅有十步之遙。
而原身仍是完好的。
嚴格說起來,當原身安好的時候,肉身的傷痛其實算不得什麼。即使被銳器傷及性命,只要能在散魂前及時附回竹子,休養上足夠久的時間,白骨也能生肉,斷筋也能重接。
晏琛太慌了,險些忘了自己仍是一根竹子。
他生怕把孩子產在外頭,顧不得孕程已到末期,急忙撲入原身療傷。筍兒第一次入筍,窩在籜殼裡瑟瑟發抖,兩隻小腳丫蹭來蹭去,香甜的竹息淌到嘴邊,愣是一口也沒偷吃。
大約兩個時辰過後,晏琛出了竹子,身下流血已經止住,腹疼也緩和許多,起碼不再銳痛。唯獨筍兒變得比從前更鬧騰了,死活不肯走,還想回到安寧的筍身裡去。
晏琛回苑之後想了很久,依然不知道阿秀是怎麼發現端倪的。
他之前從沒見過這個丫頭,談不上舊仇積怨,所以那恨意應是源於他非人的身份。可他的肉身凝得完美,既不少只耳朵,也不多條尾巴,怎麼就露了馬腳?陸桓城與他相處了半年,每寸皮膚、每段骨骼都摸過吻過,難道眼力還比不得一個初見面的丫頭麼?
莫非是最近靈力不夠,頭上頂了片小葉子?
晏琛嚇了一大跳,把腦袋仔仔細細摸過一遍,什麼也沒摸著。他不放心,又俯身去照水,認真打量著水裡的影子,還是不見異狀。
他想不通了,琢磨得腦袋發漲,偏又不能親自跑去問阿秀。萬一她當著別人的面將自己沒藏好的把柄抖出來,宣揚得全府皆知,到時候傳到陸桓城耳朵裡……
他不怕千夫所指,卻怕那些手指裡……也有陸桓城的一根。
晏琛原本就有前科,江州那一晚的肚子根本沒糊弄過去。陸桓城只是太愛他,選擇不予追究罷了。要是旁人點醒了陸桓城,前後怪事串起來,當真對他起了疑心,他該怎麼辦?
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從前晏琛還是有膽量的,也曾想過要向陸桓城坦白。假使陸桓城足夠瞭解他,願意相信他是一抹無害的靈,便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像從前那樣繼續寵愛他。假使賭輸了,陸桓城再也不肯要他,他便乾乾淨淨地斬斷牽掛,附回竹身,一夕間枯死在竹庭,連同緣種、愛生、苦求、相遇、為伴……通通化作虛無。
可現在不一樣了。
他懷孕了。
他手裡還握著另一條無辜的、幼小的生命。
一抹無根的竹靈,三百年愛恨成空,哪怕求不得,也算經歷過世間百態,可以無憾求死,但筍兒呢?初生的嬰兒,還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烏黑的眼睛剛剛睜開,四季都不曾輪轉,就要隨著爹爹一同埋進黑暗的墳裡。
晏琛捨不得。
他不敢冒一點點險,不敢拿筍兒的性命去賭陸桓城的疼愛。
十一年等待才換來了今天,他像一個守城的將領,瀕臨破城也不肯退去半步。只要還有瞞住的希望,就絕不走漏一點風聲。
瓜瓢隨著水流一點點漂遠,晏琛回過神來,伸腳去勾,忽然注意到視野有不一樣的動靜。
院牆在池塘中央投下一道筆直的陰影,瓦簷之上,有什麼東西正在緩緩移動,從背後悄無聲息地接近了他。
晏琛猛然回頭。
是一隻狸。
背毛烏黑油亮,四足雪白無垢,一雙圓眸碧綠深邃——是與陸桓康如影隨形的那只狸子。
在晏琛回頭的同時,黑狸收住了腳步。它停頓片刻,又往前走去五六步,停在高牆頂上,安靜而詭異地與他對望。
眼神銳利,兩隻綠瞳熒熒發亮,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刀刃,絕非漫無目的的觀望。
晏琛心頭湧上一陣莫名的不安,對望越久,不安越強烈。
直覺告訴他,這黑狸之所以又前行了幾步,是因為它最初停下的位置太遠,看不見它想看的東西。
比如……晏琛的肚子。
瞇成兩道豎縫的瞳仁微微張開,黑狸凝神注目,盯著晏琛的腹部打量,左右挪動步子,不停變換著位置,想看清那團隆起究竟有多大。
晏琛在陸府住了兩個多月,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只狸子獨自出現。
它矜貴而懶散,永遠徘徊在陸桓康身旁一丈之內,從不搭理外人,沒理由突然挑在今天不請自來。它的不期而至,彷彿是專程為了確認某個傳言——藕花小苑裡住著一隻妖孽,那妖孽還有了身孕。
這狸貓……莫非也是妖嗎?
晏琛想起阿秀刻薄的辱罵,脊背不由一陣發寒,連忙用衣袖遮住肚子,揚手驅趕:「快出去,別看!」
黑狸被一語惹怒,雙耳後折,爪趾張開,露出無比鋒利的爪尖。緊接著伏低了前身,齜牙咧嘴,口中發出嘶嘶的威脅。
情況詭譎得要命。
晏琛懼意更深,藏在陰影中的左手偷偷畫下一道符屏,無聲無息將自己罩住,然後以極其緩慢的、不刺激它的動作從池邊爬了起來,一步步朝後退去。
那狸貓發覺他要走,後腳猛然用力一蹬,閃電般朝他疾撲過來,半空中撞上一道無形的屏障,更是惱怒不已,利爪四下揮舞,頃刻把屏障撕得支離破碎。
它靈巧落地,翻個身再想聚氣重撲,房門卻已關上了。
晏琛匆忙掛好插銷,退到屋角,貼著牆壁連聲急喘,眼睛一刻也不敢移開房門。
外頭若真是一隻狸精,他這些簡單的障術根本沒用,更別提一扇單薄的木門。但凡修煉成精的狸妖,道行都不會太淺。他們天生不辨正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易起強烈的殺虐之心,連法術也由利齒和尖爪所化,出招即要見血。
晏琛一根小青竹,哪裡鬥得過它?
竹材不能制劍,也不能磨刀,故而晏琛會的幾樣法術裡,沒有一樣可以拿來傷人。他擅長的不過是一些屏障之術,就像竹子常常被用來製作屏風、船棚與篾席那樣。施一道夢屏,讓陸桓城熟睡難醒,施一道護屏,讓筍兒不受竹蟲噬咬,可那些屏障也並不十分牢靠,夏夜裡驚雷一劈,狂風驟雨乍起,屏障便碎了。
妄想拿它抵禦狸妖,恐怕一爪子都挨不住。
晏琛膽戰心驚地守在房裡,生怕黑狸會破門而入,撲上來咬穿他的喉嚨,撕爛他的肚子。
許久過去,那黑狸終究沒有闖入。它似是有所顧慮,盯著緊閉的房門低吼了幾聲,回頭矯健一躍,竄上牆簷,轉眼溜沒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