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劫難
晏琛總在擔驚受怕,怕陸桓城有朝一日會離開自己,一半是源於習慣了十一年來的深愛而不可得,心懸久了,即便終於落地,也極難感到踏實,另一半是源於——他和陸桓城的相遇,實在太過偶然。
偶然得只要少了那一次機緣,今天就還如半年前,誰也不認得誰。
一人一竹,無情無份。
晏琛時常困於噩夢,夢裡陸桓城不認得他,更不承認愛過他,冷著一張臉,丟一把竹扇在他面前,指著那些破爛的帛面、斷裂的扇骨,斥問他與竹扇何異,還要除他妖氣,滅他孽欲,親自挖斷了西窗的竹身,劈成碎節,燒作一堆焦灰,棄於荒郊野外。
晏琛大汗淋漓地驚醒,周圍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他心裡太害怕,甚至弄反了夢裡夢外,恨自己執念太深,好好的竹子不做,偏把那一戳即破的虛妄夢境當了真,傻乎乎化出原身,跑去找陸桓城,最後出盡洋相,受盡羞辱,連命也保不住。
他坐在床上痛哭,哭著哭著,隱約感到腹內靈氣聚集,不安躁動,這才意識到——鴛鴦美夢竟是真的。
陸桓城是真的喜歡他。
喜歡到給了他一個活生生的孩子。
筍兒曾經救過晏琛許多次,每逢恐慌侵襲,顛倒了夢境與現實,只要筍兒仍在腹中,晏琛就知道肌膚之親是真的,抵死纏綿是真的,陸桓城給過他的每一個親吻,每一個疼寵的眼神,都是真的。
筍兒是由愛而生的證據,一日一日地成長著。
晏琛護著筍兒的靈,筍兒護著晏琛的心。
晏琛和陸桓城的相遇,要從七個月之前說起。
當時,陸桓城決意暫離閬州,北上開拓商路,拜訪澤北、仰京、桐和山、雁停埠與江州,做一趟沿江的順流生意。
時值八月,天氣悶熱,晏琛懨懨地臥在竹身裡休息,渾然不察身外事,臨到陸桓城要走那天早上,他才突然從打掃書房的雜役口中得了消息。心愛的郎君即將遠赴千里之外,數月乃至一年無法相見,晏琛如遭五雷轟頂,只覺竹庭裂作涸土,閬州淪為煉獄,竟不知未來一年半載如何才活得下去。
他急著去追,想也不想,匆忙附入了雜役手中骯髒的竹笤帚。
雜役灑掃極為懶惰,先慢吞吞掃過桌底與牆縫,踱出書房,又慢吞吞掃過長廊與石階,再踱出後院,還是一派慢吞吞的架勢,掃過水榭與池亭,最後還靠在池亭裡打了個小盹,才幾步一晃地溜躂到前院去,開始漫不經心地打掃天井。
晏琛心急如焚,分分秒秒都在煎熬,心臟像要從胸腔跳出來。
他怕來不及趕到前院,陸桓城已經用完早膳,先行駕馬離去,留他一人在這荒宅野墳裡,行屍走肉地苟活。
見到照壁露角的一瞬間,晏琛幾乎不能自控,靈體奮力掙脫笤帚,朝門外飛撲過去。
附靈一剎,堪稱驚險至極。
陸桓城揚起馬鞭,緊跟著一聲清亮的抽擊。駿馬前蹄高抬,正欲疾奔。千鈞一髮之機,一抹不可見的靈息撲入腰間竹扇,隱沒在了折頁裡。
其實那一天,晏琛是極有可能死在馬蹄之下的——如果沒有那柄竹扇的話。
三十尺內不見竹物,靈體無處收容,便會被迫化出人身。晏琛若滾跌在陸府門口的磚道上,馬蹄高懸頭頂,無路可逃,必然要被踏成一團碎肉。
後來的某一天,晏琛曾想起過這個可能,驚得冷汗襲身,可撲出去的那一秒,他什麼都想不到。
他只想跟著陸桓城。
遠行千里,危機四伏,唯有這一柄竹扇是晏琛的依附。若是壞了,若是丟了,若是陸桓城心血來潮,半途想換一柄檀木或犀角的好扇子,晏琛就再也回不了閬州、回不了家。他會爛在那柄棄扇裡,雨澆車碾,成為一抹無根的幽魂,直至消亡。
這種種的危險,晏琛一樣也沒想到過。
他只想跟著陸桓城。
竹扇裡藏一抹靈息,佩於腰間,跟著陸桓城一路北上,沿著潦河蜿蜒了數百里,時而騎馬,時而行船,時而穿山。晏琛得以長久陪伴陸桓城身旁,朝朝暮暮有盼頭,日日夜夜相依偎,雖不能露面,也不能攀談,心裡依然喜悅萬分。
他原本打算一直這麼躲藏下去,暗中窺伺,聊慰相思,卻不想出門第十九天,陸桓城就出了意外。
名門儒商,獨身奔走千里之遙,不可謂不膽大。陸桓城從小習武,功夫扎實,加之隨身佩劍,才敢勉強一試。他這一路不著華裳,不露錢財,低調謹慎之極,故而沒遇著什麼打家劫舍的匪徒,反倒是在仰京西郊討茶時,被臨時起了歹心的村戶拿藥迷暈了。
那村戶先從陸桓城身上搜出二十兩現銀,以為區區小富,便用布袋兜好銀兩,想把人拖上馬背,逐馬離開。不料半道又抖出來厚厚一大疊銀票,約莫五十餘張。那村戶一瞧數額,頓時兩眼發直,殺心大起,去柴房取來了一柄斧頭,打算殺人滅口。
他正欲下手,忽聽身後一聲厲喝,回頭看去,屋內竟憑空出現了一個白衣烏髮的少年!
那少年站在五六尺遠處,體格單薄,卻緊握雙拳,容色憤極,目光凶狠如虎,像要撲上來與他拚死纏鬥。
村戶如何會怕他,高舉斧子迎面砍去,少年靈巧閃身,悉數避過。村戶再定睛一瞧,只覺處處透著詭異——這少年膚白貌秀,儀容隱有仙氣,必是富貴出身,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郊野村舍?他身上一襲雪白緞子最不耐髒,而方圓十里儘是污泥濁水,可他的鞋襪、衣袂……怎麼會一塵不染?
他不是人!
村戶想到這唯一的可能,不禁大驚失色,心想這商人腰纏萬貫還敢獨自行路,原來是有仙靈護體,嚇得當即扔了斧頭,連布兜也顧不得撿起,慌慌張張奪路而逃。
破陋的屋舍裡,晏琛盯著昏睡不醒的陸桓城,慢慢貼著牆壁滑坐在地。
那村戶是被嚇跑了,他卻是被活活嚇癱了。
這回是他第二次化出人身,依然不會走路,更不必說躲閃斧頭,乍見凌厲的刀鋒撲面而來,匆忙邁出的第一步便崴了腳,痛得要命,動作一剎遲滯,險些被砍斷肩膀。
晏琛嚇出一身虛汗,靠著牆大口喘氣,心裡明白這兒太過危險,不宜久留。那村戶畢竟貪財,萬一半途發現破綻,折返滅口,自己和陸桓城都得死在這裡,便強忍痛苦爬過去,雙臂勾住陸桓城腋下,將他一尺一尺拖出門外,扶到馬背上趴好。又撐牆回屋,跪到地上,把散落的銀票一張張撿回,胡亂塞進布兜,抱入懷中,跌跌撞撞出了門。
那一天,晏琛懷抱布兜,手牽馬匹,跛著一隻紅腫不堪的右腳,在仰京西郊的黃土小道走了整整十里路,走得衣衫濕透,汗流鬢角,眼前景象乍青乍白,紅綠顛倒。
幾次膝蓋發軟都沒能撐住,直直地跪下去,撲倒在泥路上。
尖稜碎石劃破白衫,割開血肉,髒污的塵土牢牢粘在傷口處,時間久了,化作一股紅黃亂流的膿漿。
晏琛不認得路,迷失了方向,也不知日落前能走到哪裡。累極絕望時,他回頭看一眼伏在馬背上的陸桓城,想著這個男人落魄無助,正需依靠自己,便用力咬住牙關,接著往前走。
臨近入夜,他終於帶著陸桓城趕到仰京,尋了一家客棧投宿。
晏琛第一次與外人說話,磕磕巴巴,詞不達意,伸手到布兜裡掏一枚碎銀,能辟里啪啦掉出來十幾枚。幸而小二識人精明,見他衣衫殘破,卻是頂好的緞料所制,鼻尖沾灰,卻顯出不事勞作的水嫩,手指根根無繭,眼神處處懵懂,一看就是個意外落難的嬌慣小少爺。再仔細一問,果然是與哥哥一同出遊,半路遭劫,方才落到這副田地。
於是小二慇勤伺候,不但幫晏琛把陸桓城扶入屋內,還送來了熱騰騰的飯食與茶水。
晏琛想起陸桓城一貫的行事風格,忐忑效仿,從兜裡多取了十文錢。那小二接過賞錢,眉開眼笑,樂顛顛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