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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靈障

陸桓康點頭出了門,阿玄收好法索,管環翠討來一壺熱茶,沏上半杯,倚在窗口斜瞟了一眼陸桓城,見他顯然無心喝茶,便愜意地舉杯自飲。

茶香芬芳,唇齒間飄開一抹清苦味道,像竹。

那根傻得要命的竹子,天真,善良,沒有一點兒自保之力,還敢毫無防備地信任一隻狸子。人人都說世事難料,命途蹇舛,那竹子就算今天不死在他手裡,遲早也會被其他妖精弄死。

血屏?

真是天大的笑話。

單單一道血屏,靠著陸桓城那點兒鮮血,能護佑到幾時?無非是絆著手腳,令他不能爽快鏟竹罷了。他有的是辦法,兩天世間,費幾分小心思,保管教血屏化作泡沫,一碰即破。

與一隻初出茅廬的竹靈鬥法,太掉他狸妖的身價。

阿玄歡悅得想翹尾巴,可惜小道士模樣須得假作正經,不能露出絨尾,他只好遺憾地多灌了自己兩口茶。

不一會兒陸桓康回來,交給他一把雕木刻刀,一塊半寸厚的扁木牌。

陸桓城凝眉:「你要刻字?」

阿玄卻不回答,只以右手執刀,左手持木,慢悠悠地刻下了第一個字,刻痕極深,唯恐陸桓城摸不清楚。陸桓城接過木牌,以拇指一筆一筆慢慢摩挲,片刻後望向他:「是個『男』字。」

「對!」 陸桓康興奮不已,連黑眼圈都淡了幾分,「哥,這辦法管用!」

阿玄便繼續低頭刻字,他故意刻得很慢,既求工整,也求吊起陸桓城的胃口。他知道,當一個人陷入絕望,而至關重要的救贖只隔著一層薄紗,他會坐立不安,會無力思辨,等情緒堆積夠了,只消輕輕一揭,就會變作一隻提線木偶,極易操控。

果然如他所料,陸桓城雖然安穩地坐著,視線卻一直不離刀尖,擱在桌沿的手指微微使力,向內摳緊了木稜。隔著兩尺距離,也聽得見他急促呼吸的聲音。

等阿玄刻到第六個字,陸桓城猛地站了起來,椅子「匡」一聲撞到牆壁,磕落了小塊牆漆。

阿玄不緊不慢刻完,徐徐吹去木屑,將手中的木牌遞予了陸桓城。脫手一瞬,他轉頭與陸桓康對望了一眼,不露聲色地點頭。

陸桓城盯著光潔無痕的木牌,手指尋找刻痕,循著筆畫的行徑一一描摹,腦海中逐漸凝出字形。摸完最後一筆時,他突然渾身驚震,手中的木牌跌落在地,裂作了兩半。

他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重重坐回了椅子上。

耳邊的塞聽之障驟然破碎,如同一座洪壩被巨浪擊垮,堵在外頭的吵嚷聲頃刻湧入,尖銳,粗獷,高昂,低沉,擂鼓一般響徹耳畔。漫天漫地都是不同的聲音,每個聲音都憤慨地指向同一個真相——男子不能懷胎!

他回到了昨日的佛堂,母親那時還醒著,還未中毒。她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仰著頭拚命叫喊,喊著晏琛是一個男子,男子怎能懷胎,淚眼婆娑地求他甦醒,求他看清現實。

可他沒有理睬。

他沉沒在一片寂靜的水底,聽不見聲響,只看得見母親無言呆坐在椅子上,不知為何慟哭,不知為何發瘋,一舉一動都荒謬失常。

他竟是那樣辜負了母親的善意。

陸桓城耳中嗡嗡雜雜一大團,吵得頭昏腦漲。目光一偏,落在鋪天蓋地飛散的幾十張紙上,更是呼吸停滯——每一張紙上,也都寫著一模一樣的六個字!

男子不能懷胎!

這六個字是一道雪亮的閃電,瞬間將他沉於黑暗的意識照得颯亮通明!那些混沌中被忘卻的,紛紛回到了腦中。陸桓城猶如醍醐灌頂,幡然醒悟——世間因果自有規律,日月不能西升,天地不能倒懸,河水不能逆流,男子又怎能懷胎?!

這半年,他到底是怎麼了,竟落到了不辨陰陽的地步?

昨日那一場濛濛細雨,綠蔭叢中,他新婚的妻子打著油紙傘,扶著低矮的木柵欄,翹首盼望,等他歸家。她懷著身孕,腹部被淺青的春衫裹成外凸的形狀。他伸出手去接傘,本該碰到女子纖細的柔荑,卻握到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移開傘面一瞧,底下赫然是一張少年的面龐!

是晏琛。

他的晏琛……果真如眾人所說,是一隻惑人的妖精。

晏琛清俊的眉眼,他曾經親吻過,夜晚寬衣解帶,那燭光下白得發亮的肚皮,他也曾愛撫過,可當他試著把畸形的肚子安到晏琛身上,竟忍不住感到毛骨悚然!

他活了二十五年,從不信怪力亂神,更不信陰陽顛倒。誰若與他說男子可孕,必定被他當成笑談,哪個男人若大著肚子站在他面前,必定被他斥為妖孽。然而這半年,他彷彿被鬼魅上了身,活脫脫變了一個人,竟把男身孕子當作日了升月落一般的自然之理。

晏琛那詭異的肚子,任誰都能看破。

下人看破了,弟弟看破了,母親看破了,所有人都能一眼看破,只有他深陷迷局,信得至誠至深!

東廂大門敞開,正午的日光直射在陸桓城臉上,明亮而刺目。他閉緊了劇痛的雙眼,痛苦地垂頭,喃喃道:「不可能,這麼荒唐的事情,我不可能相信……」

阿玄起身關上了房門,廳堂重回幽暗。

他立於陸桓城身前,朗聲道:「陸大當家,你身上總共有三道障。第一道名為遮目,第二道名為塞聽,都是五感之障。它們阻斷你與外界互通聲息,卻不是最關鍵的招數,充其量只能算彫蟲小技。那妖孽真正厲害的招數,恰是第三道障。而這道障,名叫蒙心。」

蒙心!

陸桓城猛地睜眼,只覺心臟下沉,週身的血液凍結成了寒冰。

阿玄道:「所謂蒙心,便是讓你這顆心受他蒙蔽,為他所用,信你不肯信的念頭,做你不願做的事情,愛你……不會愛的人。」

最後一句話,阿玄說得極慢,一字一句印進陸桓城心裡,逼他深深銘記。

愛與恨,關懷與冷漠,本就只在一念之間,那幼稚的竹子既然敢把性命托付給這個男人,就得好好承受失去寵愛的下場。

他等著看。

陸桓城沉著一張臉問:「晏琛是什麼妖?」

拂塵輕輕一揚,從他衣襟夾層裡掃出一枚淡粉花瓣,半空中阿玄捏住,遞給他:「喏。」

陸桓康從旁邊探頭一看,頓時脖子都氣紅了,怒不可遏地道:「哥,我就說他是夾竹桃,是你五年前連根鏟掉的那一株。他沒死透,心懷怨恨,又回來報復我們陸家!這花瓣,定是他晚上偷偷潛出去作惡,不當心落了幾瓣在你身上!」

陸桓城揉碎了花瓣,丟在地上,平靜地看著陸桓康與阿玄:「不,阿琛不是夾竹桃。這花瓣……是我在外面沾上的。」

他淡淡地笑了,方才破障時的驚慌不見,眼底依然像水一樣溫柔:「我家阿琛……大概是一隻兔子,或者一隻水鳥。它成了妖精,喜歡我,肚裡懷著孩子,卻怕被我嫌棄,所以才設下一道障術,不為害人,只為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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