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自欺
是他不好。
這座靈障意在護他周全,是他欺瞞了陸桓城,不肯吐露真相,才教初心本善的護障變作一座囚牢,囚得自己無路可走。
這片密林在重巒荒野之中,山魑木魅肆意橫行。小院破陋,只一道矮磚牆,兩扇薄木門,擋不住居心叵測的精怪。他獨自住在這兒,手無寸鐵的,又是有孕的嬌貴身子,陸桓城怎麼放心得下?所以才求來一道鎮煞縛靈的紅繩障,將他護在裡頭。只是陰差陽錯間,誤傷了他這一個不肯交代實情的小竹靈。
是誤傷,不是存心。
不是的。
要是他不慎露出了馬腳,陸桓城不再喜歡他,必會露惡形、出惡聲,連眼神也藏不住深深的厭棄,哪裡還會送來飯食茶水,這樣細緻地養著他呢?
陸桓城待他,分明還是與從前一樣好的。
不,比從前還要好。
晏琛低頭看向那只食盒,覺得每一道菜餚都成了細烹慢煮的佳品——藕絲雪白,芸豆水嫩,雞茸噴香,俱是蔥綠鮮潤的顏色。即便現在冷透了,最初送來時也是熱氣蒸騰的。是他錯過了時候,才無福享用最好的滋味。
就連食材,也選了他最喜歡的。
蓮藕與芸豆,多麼脆爽的兩樣綠蔬,他怎麼會不喜歡呢?一定是喜歡的,只是從前沒察覺罷了。陸桓城體貼地替他注意到了,要廚房做好了送來,遷就他的口味。
想到這兒,晏琛心頭忽而軟了,不免埋怨起自己的無理取鬧來。
設一道嵌金紅繩縛靈障,是為了護他周全。破曉時便早早送來一日餐食,是怕他晨起飢餓。離開前不留隻言片語,是見他睡得香甜,不忍擾他夢。陸桓城這般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任誰看到都要心生羨慕,他怎麼能得了便宜還賣乖,憑空污蔑他一句薄情寡義?
若給陸桓城聽到,定是會傷心的。
晏琛滿懷歉疚,連忙把餐盤與碗筷齊齊端回屋內,一筷一勺吃得乾淨見底,連平時不喜的姜絲也沒剩下。他久未飲水,喉嚨乾燥,米飯咽進去時好似未剝殼的稻穀,每一粒都刺扎扎地戳痛喉嚨,便每次只用筷尖拈起一小團,努力嚼爛,逼著自己嚥下。
這頓飯吃完,屋外早已一片昏黑。
晏琛端著空盤回到院外,用茶水洗淨,整整齊齊地疊進了食盒裡。等明早陸桓城再來,瞧見這些簇新的瓷碟,便知道菜式都合他的口味,也不枉他誠心相待一場。
——還得留一封信兒,省得再一次擦肩而過。
晏琛不怕別的,只怕筍兒亂挑日子,急不可待地想要出世。腹內隱約的鈍痛一直沒停過,倘若明日突然發作,他卻還在這兒,可當真不知該怎麼應對才好了。
這院子是佃戶的屋舍,佃戶五大三粗,擺的皆是鋤鎬農具。晏琛舉著一根蠟燭尋遍了屋子,愣是沒找著一樣可以寫字的東西,最後翻出了一盒針線、幾件舊衣,將就著也能用,於是扶腰坐在床頭,裁下一塊舊衣布條,穿針引線,往那布面上繡字。
他沒想好該說什麼,就先繡了一個「桓」字。
墨色的棉線繡在白布上,像一支最細的羊毫寫出了沒有筆鋒的字。晏琛繡工不佳,棉線歪歪扭扭,怎麼看怎麼醜陋,還不如初入學堂的稚童。想拆了重繡,又怕線團不夠用,只好硬著頭皮繼續繡。
「桓城」二字繡畢,映照在柔暖的燭光裡,忽明忽暗地浮動。
晏琛看著那兩個字,心底思念氾濫,無邊的孤單化作一汪深不見底的潮水,頃刻湧沒了身體。他克制不住索求慰藉的心,把舊布遞到唇邊,溫柔地親吻著,低聲道:「桓城,我想你了。」
身體蜷縮起來,扯過冷褥子蓋著,微微發顫。
我想你,也想回家。
你身邊的地方總是很溫暖,不單單是被褥,不單單是擁抱,還有你的目光和嗓音。你會笑著看我,眼底溫情脈脈,也會抵著額心與我說話,每一句都說進心窩裡,融融地流動。可這陰森而岑寂的野郊像一口枯井,落下千滴淚,也激不起一聲迴響。
不如你好。
誰也不如你好。
晏琛仰頭望著天花板,努力不讓溫熱的淚水淌落。腹內一陣軟綿綿的動彈,他摸了摸肚子,筍兒滾了個骨碌,大約是想給他一些安慰。
「……他不在,你都不太愛動了。你心裡也想著他呢,是不是?」
喉間發癢,晏琛神色大變,猛地按住了喉嚨,撐著床沿嘶啞地咳嗽起來。
他咳得辛苦,許久後癢意才消淡了一些。
晏琛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漬,繼續往舊布上繡字。他本想繡些刻骨相思的情話,或者一句短詩,到底怕線團太小,來不及全部繡完,思來想去,最後只繡了三個字。
想回家。
那些令人羞赧的情話,不妨等回了家,再附於耳畔一字一字地說與陸桓城聽。
晏琛剪斷線頭,展開布條瞧了瞧,字跡歪歪扭扭的,不太好看,好在陸桓城應該不會介意這些。他便緩緩走到小院外頭,把「字條」也放進了食盒。
轉身回屋時,他一條腿跨過門檻,忽然感到腹內一沉,緊接著就傳來了熟悉的墜疼感,胯間似被擠入什麼,撐得骨縫絲絲酸脹。
「……筍兒?」
他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黑暗裡,身體的動靜分外清晰。晏琛記得幾日前筍兒第一次入盆,正是這樣墜漲的感覺。
他嚇壞了,左手托著明顯變形的肚子,右手扶牆,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往屋裡挪。筍兒這回卡得太低,一股腦兒頂到了最深處,腿根幾乎沒法合攏。他半天才挪到床邊,兩條胳膊小心翼翼地抱著床柱,慢慢地往下坐。
剛觸到床褥,股間鮮明的酸疼就逼得他放棄了坐姿,不得不側過身去,臥在床上,笨拙地護著肚子往裡挪。
晏琛心亂如麻,急道:「筍兒,你別胡來,現在還不到該生的時候呢……你,你乖一些,再忍幾天,等另一個爹爹接我們回去了,我休養幾日,養足精神,就把你妥妥地生下來……」
筍兒很不配合,又用力往下頂了頂。
晏琛臀間漲得難受,只感孩子離產口已經不遠,生怕它一個不當心頂出來,慌忙夾緊雙腿,來回揉著腹底安慰它。
「再等等,筍兒聽話,今晚先不鬧了,明天,明天咱們就生,乖啊……」
再忍一晚,只一晚就好了。
待到明日破曉,陸桓城瞧見了他留下的繡信,便會接他們回家。到時候,就算筍兒在馬車裡鬧騰起來,等不及進府門就出世,他也受得住痛苦。
可今晚不行。
陸桓城不在身邊,他一個人……撐不住的。
腹內陣陣作痛,比往日還要強烈幾分,加上腰胯酸脹,晏琛難受得根本睡不著,只好躺在潮濕的褥子裡,攥著褥角,惶惶不安地盼著黎明到來。
可陸桓城一直沒有來。
甚至連晏琛自己,也在灼熱的昏睡中錯過了那一天的黎明。
當晚夜半,他發起了高燒。
幾日來的焦慮與擔憂是一團解不開的心結,又遇山間濕冷、寒風摧殘,體溫一下子竄到極高處。身下鋪開滿床薪炭,被火折子引燃了,熊熊烈火包圍著身體反覆炙烤,煮沸了流經臟腑的血液,燒得他前額滾燙,面紅汗湧,呼吸間吐出的每一口氣息都異常火熱。
關節酸楚難忍,稍一動作,哪怕只是轉動脖頸,也能逼人疼出眼淚。
晏琛在疼痛中意識昏眩,維持著一個僵硬的姿勢縮在床角,裹緊了褥子瑟瑟發抖。
時光從窗口悄然流走,隱約中有光線亮起,朦朧而模糊,掃過兩片緊閉的眼皮,又不知不覺地暗沉了下去。
晏琛晨昏不辨地躺著,偶爾在煎熬之中睜開雙眼。若逢白晝,柔和的一束熹光會刺痛他的眼睛,若逢夜晚,黑魆魆的夜幕會籠罩他的身體。
這極度渴水的身子,沒有一刻舒服過。
……第三天,還是第四天了?
他記不清。
晏琛曾有過許多自欺欺人的念頭,一半是不願信,一半是不敢信。它們如此單薄,像無數個一戳即破的泡沫,擁堵著,爭搶著,要替他遮掩那一件最懼怕發生的事情。可是時光無情,在晨昏交替之間,它們終是一個接著一個地消弭散去了。
陸桓城沒來看他。
只這一件事,就一刀斬斷了晏琛所有殘存的念想。
他病得形銷骨立,渴得唇裂淌血,但凡陸桓城心裡還有一點點掛念他,親自進屋瞧過一眼,他就不會仍然孤單地躺在這兒,獨自承受著病痛折磨。
可陸桓城沒有來,一直都沒有來。
晏琛想,大概是竹子的事……終於露餡了吧。
他渾渾噩噩地回憶著,追溯到了洞房花燭的那一夜。那夜雲雨相纏,快感滅頂,或許就是太舒服了,他沒能控制好靈力,不經意間掉落了好幾片葉子,被陸桓城親眼瞧見,於是暴露了藏匿許久的秘密。
所愛非人。
所以就不愛了。
從前他以為陸桓城不會在乎,可是人妖殊途,那一點渺小的情愛,終究不足以讓陸桓城把枕畔的位置留給一根竹,也不足以讓他容忍自己的孩子是一棵筍。
晏琛攥著褥子,身體顫抖,淚珠一顆一顆從眼角滾下來。
有詩雲,露滌鉛粉節,風搖青玉枝。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
都是騙子。
做竹時,他哪裡都好,能入詩,能入畫,一個個爭先恐後地拿他自比,詩詞歌賦,篇章裡窮盡稱頌之言。可當他真的成了人,便又哪裡都不好了,遭人嫌,遭人厭,一個個驚慌失措地躲著他,懷著孩子也要踹出門,囚在深山老林裡,任他自生自滅。
他生而為竹,就只配乖乖地當一根竹,受人詠歌,做一輩子書畫裡的空節君子。若膽敢生出手腳,邁進世間半步,立刻就有天罰緊隨而至,賜他一個形魂俱毀。
什麼都是假的。
假透了。
人間情愛,根本就一分也不肯施捨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