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囚牢
第二日清早醒來時, 晏琛渾身都倦懨懨的。他睡得不好,額頭疼,鼻子癢,一口氣連打了三個噴嚏。筍兒倒是朝氣蓬勃,在他肚子裡施展拳腳,練了一整套晨拳才肯消停。隔夜的茶水已然涼透,晏琛拿它洗漱,嘴裡一含,凍得牙根哆嗦。
他抱著一把椅子去了院門口,總計十六步路,耗了約莫一盞茶時間。然後就坐在那兒,眼巴巴地等著陸桓城來接。
山林早間清淨,鳥鳴啁啾,偶有雀兒銜蟲,在枝梢之間來回穿梭。
不遠處折倒了幾棵枯木,枝葉空漏,投下一束耀眼的陽光。晏琛心裡發癢,想去那幾尺見方的亮堂處沐曬身子。左思右想,卻怕過會兒陸桓城來了尋不到自己,不敢擅自離開。
他一個人等得乏悶,便從懷裡掏出那塊鴛鴦帕子蓋在頭上,扮作一個嬌羞的小媳婦,乖乖候著夫君前來迎娶。陸桓城若來了,遠遠瞧見他這模樣,想必會放輕腳步,偷偷摸摸地掀開帕子,給他一個驚喜。
這把戲既幼稚又羞恥,還著實沒什麼效果。
晏琛自己先忍不住,撩了七八回帕角,每一回從晃動的流蘇之間望出去,小徑都空落無人,連顯一顯人跡的揚塵都瞧不見。他有些沮喪,索性一把扯掉了帕子,就見三丈之外蹲著一隻灰毛絨兔,前爪騰空,耷拉著一雙長耳,正傻兮兮地盯著他看。
那兔子剛躥出草叢,對紅艷艷的帕子充滿了好奇。突然帕子被摘去,露出一張人臉,它愣了好幾息,嚇得屁滾尿流,四爪刨土,蹬開一地落葉,逃命似地往叢林深處躥去,眨眼溜就沒了影兒。屁股後頭一小團尾巴顛來顛去,甚是可愛。
晏琛笑得止不住,抱著肚子彎低了腰,直到腹內一陣陣發緊才竭力收住。
笑久了,口中乾渴的不適感越發鮮明,喉嚨裡痛癢難忍。他猛烈咳嗽起來,這回卻再不能輕易收住,幾乎咳去了半條性命,勉強撐住椅背,捂著胸口連連乾嘔,酸水反湧而出,嘴裡比嚼了黃連還要苦。
待咳完吐完,已是臟腑灼燒,胸腔裂痛,嗓子裡燃著一團火,連唾液都嚥不下去。
煎熬中,晏琛隱約記起院角生著一叢茂盛野草,急忙起身去採。草汁苦澀,不比竹汁甘甜,卻是眼下唯一能緩他心頭之渴的東西了。野草一尺餘高,最長的草尖剛過膝蓋,他被高隆的肚子礙著,彎不下腰,蹲不下身,焦急了半天才想到法子,將門口的椅子拖過來當做扶手攙著,慢慢屈膝跪下,才勉強伸手摘到了幾片草葉。
晚春時節,野草已過了鮮嫩的時候,粗糙扎口,談不上什麼滋味。
晏琛卻已顧不得許多,匆匆嚼爛了十幾片,嚼出少許清涼的草汁,一滴一滴淌入喉管,堪堪壓下那股火燒似的痛感。
可是太少了。
這一點點聊勝於無的草汁,反倒把渴水的慾望從心底攪到了明面上。晏琛越咽越干,瘋狂想念著藕花小苑那一簾清凌凌的山石小瀑。甘泉浸潤舌面,湧入喉嚨,舒爽得令人通體暢快。
他很想出去尋水。
可陸桓城還沒有來,晏琛得等他。等被接回家去,捧一隻敞口的斗笠杯,盛滿了清爽而甘冽的活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他這般想著,口中生津,心裡漸漸安寧下來,重新抱著椅子坐回了院門口。
晏琛一直等到晌午,沒等來陸桓城,也沒瞧見第二隻笨拙的灰兔子,反倒坐得腰後酸楚,脊椎就像一根銹壞的門軸,動一動便磋磨骨骼,嘎吱作響。他想著產期已近,該多走動走動,以免腰脊折損,將來生產時平白受苦,於是撐穩了腰身,在院子裡一圈一圈踱步,但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過院門。
……也該來了吧?
人總是要吃東西的,晌午是用膳的時點,陸桓城這般寵他,怎麼會捨得他腹中飢餓?
想到這處,晏琛雀躍萬分,只覺陸桓城快要來了,那彆扭的小脾氣又冒了出來,故意裝作一副不愛理人的樣子,心想到時候陸桓城若敢問他昨夜睡得如何,他定要擺出一張臭臉,或者一張哭臉,委屈地哭訴一番,說睡得不妥,這兒也疼,那兒也疼,肚子最疼,非得逼著陸桓城賠禮謝罪、鞍前馬後地迎他回去才行。
晏琛歸心似箭,不願再多留一分一秒,趁著陸桓城還沒來,逕自先回屋把東西收拾妥當了。他只住了一夜,屋裡來回兜轉幾圈,沒尋到什麼可以收拾的,唯獨幾個空碗、一雙筷子、一把茶壺而已,便端著碗筷往外頭走。
走到門口時,他瞥見放在地上的食盒,不由微微蹙起了眉頭——這食盒怎麼是蓋著的?
昨晚他取食匆忙,天色又昏暗,捧著茶水回屋後再沒出來過,故而食盒應當是敞開的才對。晏琛仔細回憶了一番,似乎從今早開始,這食盒就一直是蓋著的。
莫非是他記錯了?
晏琛覺得奇怪,便伸手去揭蓋子,想要一探究竟。那蓋子一打開,他忽然面色僵白,手中瓷碗「砰」地跌落在地。
食盒裡竟是滿的。
裡面擺著與昨日一模一樣的兩道菜食,從木條間隙望進去,底下甚至還有一模一樣的新茶!
陸桓城……已經來過了。
在他起床之前。
來得那樣早,倉促地趕在黎明時分。院內院外,相隔不過兩扇門,卻不肯進屋喚醒他,不肯親吻他,顧不上與他說一句話,只留下幾碟寡淡無味的殘羹剩飯,便匆匆打道回了府。
他這一上午的盼望,原來儘是空等。
晏琛的鼻子微微發酸,視野裡瀰漫開一團潮濕的水霧。餐盤中的藕絲、芸豆與雞茸已經涼透,浸在淚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用袖子抹去淚水,心頭的委屈一剎那燒成了怒氣,抬腳狠狠踹了那食盒一下,決意自己走回閬州去。
他生著一雙好腿,不稀罕陸家的破馬車接送。身子再沉,再不良於行,照樣走得動路。等離開杉林,行至官道,總能遇見一兩個善心之人願意捎他一程。倘若實在沒有,他便一步一步慢慢走,從晌午到日落,走他兩三個時辰,也能趕得及在宵禁之前進城。
晏琛是一株青竹,懷著一顆驕傲而矜持的心,不肯植根於窮山惡水,非要種回閬苑玉宇去。那碧水溶溶、霽月皎皎之處,才配做他棲身安眠的家。
便甩了甩袖子,拋下一地空碟不顧,逕直向落葉小路而去。
誰知才走出幾尺遠,他突然迎面撞上了一堵極燙的無形壁障,肚子腆在最前頭,被狠狠地拍壓了進去。晏琛猝料未及,腹部吃痛,踉蹌往後連栽幾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這回當真是鐵錘砸碎了一腔子嫩豆腐,死去活來,絞肉般地劇痛。
晏琛乃是男身,不比女子耐疼,疼到極處,整個人都蜷縮起來,五根手指深深摳進泥土裡,腕間橈骨顯露,把盤結的草根扯得稀爛。源於尾椎的痙攣和痛楚蔓延到肚臍,無休無止地抽搐,咬腫了唇瓣也不見緩解。須臾便汗濕肌膚,一滴一滴落進涸土,白衫浸染水意,幾近透明之色。
他苦熬許久,腹中痛楚稍有緩和,卻疲累得意識不清,沉沉地陷入了昏睡。等睜開雙眼,遠處那一束陽光已不再強烈,籠罩著一層柔暖而朦朧的紅。
夕暮了。
落葉在晚風裡揚起湖水似的波紋,零落幾片吹到晏琛身上,藏於袖,綴於發,又一日荒唐地過去。
時間無影無蹤地流逝著,而他,依然孤零零地在這片山林裡。
晏琛勉強撐起了虛軟的身子,孤身坐在小院門口,迎著晚風,神情有些茫然。他倦怠地揉了揉眉心,突然哀叫出聲,覺得那兒灼燒般地刺痛,像磨爛了血肉。再一看手指,果真血跡斑斑,除去新鮮的暖血,還摻著無數碎裂的血粒!
這些血……是從哪兒來的?
晏琛怔怔地回想,之前他想要離開,半途撞到了一道無形的壁障,壓疼肚子,也灼傷了眉心。他眉頭緊鎖,忐忑不安地伸出一根手指,探向了空無一物的前方。
一尺。
又一尺。
他稍稍前傾身子,小臂和指尖顫抖得越發明顯,突然間他驚叫一聲,條件反射地縮回了手——指尖被燙出一個水泡,皮膚通紅,瞬間的痛感就像觸到了一鍋滾燙的沸水!
十指連心,含入嘴裡輕吮,連心臟也疼得微搐。
晏琛的目光是呆滯的,他像是隱約明白了什麼,又什麼都不明白。伸手撥開碎葉,面前的泥地裡露出了一根不起眼的雙匝紅繩。紅繩絞著金絲,如同一串首尾相咬的幼蛇,極細,極長,蜿蜒著伸向兩側,隱入了遠處的枯葉。
是縛靈之障。
畫地為牢,建一座鎖靈、囚妖的浮空囹圄,凡非生於人胎者,皆不得擅越。
為什麼這兒……會有縛靈之障?
晏琛的思維漸漸不再流淌了,他覺得睏倦,睏倦得不願意去想任何事情。萬千個相似的念頭從心裡一閃而過,他放任它們離開,沒有捕捉。
腦中是空白的,像一頁白紙,乾淨而舒服。
如果可以,他希望就這樣安寧地睡去,永遠不要去填滿它。
晏琛在院門口坐了很久,輕輕地舒出一口氣,有幾分悲哀地笑道:「桓城,我是妖精啊,我一點兒也不怕山裡的妖物,你真的不用這樣……不用這樣地照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