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藏匿
「……你果真在這裡。」
身後一聲低語,被重重雨聲阻隔,不甚清晰。
陸桓城心頭劇顫,忙不迭地轉頭去看,只見陸桓康站在苑門處,傘沿壓低,遮住了半張臉孔:「我剛才去探望母親,你不在那兒,所以……我猜你一定來了這兒。」
雀躍的胸腔裡才燃起一簇火,熱意未濃,眨眼已被澆息。
他還在等誰?
時至今日,他怎麼還能指望他親自送走的少年回家?
陸桓城掩下失望,冷然問:「你找我幹什麼?」
陸桓康頓了頓,有些艱澀地道:「哥,你還恨我。」
「是。」
陸桓城乾脆地承認,沒有猶豫。
陸桓康持傘的手一抖,險些讓風吹飛了輕飄飄的傘:「哥,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這五天,你不肯跟我說一句話,就好像……就好像是我害你沒了晏琛!可殺人的、背叛的、壞事做絕的那個,難道不是晏琛自己嗎?他險些害死母親,卻換得你一場念念不忘。而我呢?我戳破了真相,把你從溫柔鄉里救出來,憑什麼要招你這樣怨恨!」
陸桓康激動難平,五指緊握,幾乎把傘柄掰斷:「我看得明白,哥,我什麼都看得明白。你恨的根本就不是我,是恨事與願違,不敢承認你行商的精明放在識人之上,輸得一敗塗地!」
「說完了?」陸桓城漠然道,「說完了就走吧。」
陸桓康極其固執,梗著脖子一動不動:「我不走!只要你一日不醒,我絕不善罷甘休——我要去鏟了他!」
「你敢!」
陸桓城倏然起身,手中一柄油紙傘凶蠻地砸了過去:「你敢動祖輩留下的竹子?!」
書房的竹子,他不允許任何人擅動。
它們織作一道屏障,擋在晏琛身前,已是僅存的庇護之所。
五天前,名叫玄清的小道士說,當年他鏟根不淨,留了一小截夾竹桃的斷根在土裡。晏琛必定是附著其上,苟延殘喘,才得以僥倖存活。這一抹怨靈攜根遊蕩,尋到府中一處寶地,鑽入泥土深處,巧妙地藏匿了起來。休養生息一連數年,魂魄終於聚齊,便又化為人形,出來興風作浪,捲起一陣腥風血雨。
而這藏身之所究竟在何處,卻無人知曉。
不,有一個人知道。
便是香絹。
小道士消息靈通,居然尋來了香絹。那丫頭自從阿秀死後便得了失心瘋,常作無稽之談。但提到晏琛時,神智忽然清楚了,指天發誓說,那一天她與阿秀兩個親眼瞧見晏琛進了竹庭,逗留了足足小半個時辰才再度現身。
又添油加醋,胡編亂造,說自從晏琛進去,便有一股甜膩到齁人的花香飄出,聞著令人乏力睏倦,筋骨酥軟。還說晏琛走過之處,衣袂間落下花瓣點點,拾起一看,不論色澤形狀,都與阿秀枕屍時的花瓣相同。
小道士口唸咒訣,手持一隻羅盤搜尋了片刻,指著離西窗最近的幾株青竹,斬釘截鐵地說道,夾竹桃的殘根就藏在泥土裡頭。
當時,陸桓城悄悄地松出了一口氣。
陸家這一片竹子,乃是先祖所賜的福蔭,不可褻瀆,更不可折毀。夾竹桃依傍青竹而活,便能躲過最絕情的一種死法——鏟根剝莖,以真火焚燒殆盡。
他雖恨晏琛,卻堅持以護竹為由選了第二條路,勉強容得幾日寬限。
斷水缺陽的一處院落,但凡植株,必定逃不脫枯死的終局。多留三五天,也只不過是寥寥三五天,留不成一輩子。
受盡了折磨,還是要命喪黃泉。
陸桓城通通知道。
他只是捨不得在那一天,在他們新婚的次日,就親手鏟斷晏琛的命魂。
滂沱大雨無情澆灌,一陣陣迎頭潑灑而下。陸桓城立在雨中,牙關緊咬,震怒的雙眼發了紅,像一頭被激怒的虎。
陸桓康卻沒怕,反倒笑了。
「哥哥,你心疼的究竟是竹子還是夾竹桃,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嗎?對,竹子是寶貝,是先祖留下的,不能輕易損毀,可說到底,也只是幾根竹子,比不上整個陸家!你今天心慈手軟,顧念舊情,死活不肯下狠手,到時候晏琛逃脫出來,十倍百倍地報復陸家,弄得滅門絕戶,留著那片竹林又有何用?!」
陸桓城狠狠盯著他,臉色鐵青。
殘破的油紙傘仰面落在遠處,傘骨砸斷了幾根,油紙脫落大半。雨水越積越多,傾了傘面,漫出一地水色。
他想張口反駁,可是不能。
陸桓康所言,句句都是對的。留不住的終歸留不住,他既要晏琛償命,又不願看見晏琛送命,這樣一廂情願地逃避著,三日五日地拖下去,總會招致自我戕害。
一把完好的油紙傘移到頭頂,遮去了疾雨。
「哥哥,你向來比我聰明,這些簡單的道理,連我都看清楚了,你又怎麼會不明白?你無非是,無非是……玄清有一句話,當真猜得對極。」
陸桓康道:「他說,你不肯殺晏琛,必定是因為心障未破;而心障未破,恰恰又是因為晏琛還活著。這兩樁事是一條銜尾之蛇,不可巧解,只可斬斷。你若能狠一狠心,捨去那幾根無關緊要的竹子,把夾竹桃挖出焚燒,只消晏琛一死,心障就會隨之而破。到那時,你不再愛他,自然也能解脫。」
他這長長的一番話,陸桓城悉數漏過了,認真聽進耳中的,只有一句。
心障未破,是因為晏琛還活著。
還活著。
他渾渾噩噩地躲避了五天,不敢合眼,不敢入夢,更不敢親自去野郊看上一眼,便是害怕看到晏琛橫屍廢院,腐爛在凋花殘葉裡。
但晏琛還活著!
「別動他!」
陸桓城用手指著弟弟,倒退著一步步走向苑門,眼神異常冷峻:「我要去看他。在我回來之前,管好你的手,別在背地裡動他!」
他拋下所有雜事不顧,轉身而去,選了一匹腳程最快的馬,冒著昏天暗地的大雨往城外狂奔。雨勢太大,砸在身上疼痛無比,眼睛被淌下的雨水糊住,看不清前路。他便用袖子遮擋著,單手持韁,驅馬飛馳在淖濘的黃土大道上,濺飛無數泥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