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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了斷

濁流湯湯,混著草芥和砂石從山巒兩側衝刷而下。駿馬四蹄沒入積水,陷進軟泥,越至密林深處,行路越加險阻。

陸桓城未著蓑笠,艱辛跋涉到小院門前,裡外衣衫皆已濕透。

他翻身下馬,正要伸手推門,掌心觸到潮濕的尖刺,動作忽而一頓,止住了前行的腳步。

趕路時,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想見晏琛。而臨到終點,距離只隔一道門檻,他卻情怯意煩,萬千種猜測不可避免地湧上心頭,像亂蓬蓬一叢蔓生的野草,擋在未知的沼澤前方,教他心存畏懼,不敢冒失闖入。

陸桓城想見到的,是一個安然無恙的晏琛。

愁眉苦臉,擺出一副委屈的小模樣,不開心地窩在床頭揪被子,嘴裡碎語不斷,怨他,罵他,咒他。見人來了也不相迎,賭氣一頭蒙進被褥裡,死活不願出來。被強行抱入懷中,便用拳頭卯足了力氣狠砸,說恨他丟下自己孤身一人,整整五天,竟不肯親自來瞧一眼。

缺活水,缺暖陽,可他的晏琛依然是神采奕奕的。

什麼草木成精,不過是一個荒誕的誤會。

若是這樣,他會歡喜到哭泣,任由晏琛發洩報復。折騰完了,便做低身段,低聲下氣地懇求他回家。從今往後冰釋前嫌,捧在掌心裡好好疼寵,用一輩子彌補這五天的冷落。

可這一線希望……渺茫得近似幻想。

院門背後,多半已是一株病弱、萎靡、莖葉卷皺的花兒。五天的枯水和陰霾,掠盡了少年璀璨的生命力,是責罰,更是草木成精的證據。弒殺的罪名板上釘釘,輕易不得翻案。他穿過了半座城池,穿過了漫水的野郊,不顧一切地趕來這兒探望,除了瞧一眼瀕死的少年,又能做什麼?

什麼也做不了。

是非對錯,心懷明鏡。縱然舊情難忘,他也無法辜負母親,寬容地饒恕晏琛不死。

在推門的一剎那,陸桓城終於清醒地意識到,此行是訣別,也是送葬,唯獨不是施以援手、讓晏琛重歸枕畔的契機——逝去的必會逝去,抽刀斷水,欲截流而徒勞。

他再喜歡晏琛,也留不住。

毫無意義。

風雨兼程地奔波至此……毫無意義。

陸桓城迷惘地站在門前,手指微微彎曲,就要退縮離去。正在這時,院內突然傳出了一聲淒楚的哭喊,寒□不忍卒聽。

他驚得手臂發顫,五指用力,銹鈍的木門應聲而開。

陸桓城從來不知道,晏琛絲緞一樣柔軟的嗓子竟能叫得這般尖銳,像一根磨尖的針,穿透被嘩嘩雨聲麻痺的耳膜直刺心扉深處,又哀愴地顫低了,急喘慟哭起來,每一聲都飽含絕望,令人摧心剖肝地痛。

院門卡住,留給陸桓城一尺餘寬的視野。隔著千百重迷濛的雨幕,他的視線定格在門邊一道窄窄的屋簷下。

晏琛模糊而瘠瘦的身影,像一個快要融化的泥人。

大雨泡爛畦土,浮起一層渾濁的泥漿。

晏琛早些時候破了胎水,勉力扶牆起來,想挪回屋內去生,誰知才邁一步,膝蓋發軟,整個人竟朝前撲進了泥水裡,濺得一臉一身的髒污。白衣染作赭黃,變作破廟裡一尊泥砌小佛,轟然傾倒,被濁水侵蝕著生命。

那重重的一摔挫傷了膝蓋,晏琛再也爬不起來,扭曲地跪趴在圃畦裡。雨水從頭頂無情澆下,淋遍全身。

他垂著頭,時斷時續地呻吟。

自從破了胎水,腹內的陣縮明顯提了力道。晏琛還是未長成的少年體貌,骨架窄小,不宜生養。筍兒的腦袋降到某一處,突然牢牢卡住,再下不來半寸。股間脹痛慘烈,每一條骨縫都被撐開到了極致,被腹痛逼得用力推擠時,甚至能聽到絲絲骨裂的聲響。

晏琛從前習慣咬牙捱痛,而痛到了這等程度,哪怕咬碎一口牙齒也不頂用了。他淒厲地哭嚎起來,恨自己的身子不爭氣,痛苦宣洩到極處,滿面儘是熱淚。

筍兒生不出來,陣痛卻不肯停歇。

晏琛在漫長的絕境裡反覆苦熬,熬干了力氣,兩條胳膊軟綿綿的,身子止不住朝前傾晃,最後額頭抵地,變作一個叩首的姿勢,僵跪在泥土裡。

股間悄悄淌下一滴血,順著大腿流到了膝蓋。接著一滴又一滴,不肯停止,流得越來越急,連作一道扭曲的血線,在膝蓋處匯成了小小的血泊。

和第一滴血同時掉落的,還有一枚碧綠的細竹葉。

它離開枝梢,在空中輕柔飄蕩,安靜地落在血泊裡。然後,旁邊接二連三地飄來了竹葉子,須臾積起十幾枚,在血液中聚作一團蒼翠,葉脈紋路染成絲絲鮮紅。

晏琛的意識開始渙散。

他聞到了死亡逼近的味道,漸漸籠罩全身。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響起了木門輕微的轉軸聲。

咯啦,咯啦。

滂沱大雨掩去了世間的一切聲響,晏琛沉浸在腹痛之中,本該注意不到,可不知為何,他竟將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全身的力氣都灌注到了手臂上,撐起顫抖的身體,抬頭望向院門。

眼中淚水尚熱,視野裡一片水霧瀰漫,什麼都是模糊的。

可他知道,那個人影是陸桓城。

陸桓城來接他了。

他不敢眨一下眼睛,生怕眼眸稍閉,陸桓城就消失不見了。

積壓已久的情緒在這一刻驟然迸發。晏琛太委屈,想起那些被棄之不顧的夜晚,想起在腹痛中淪喪殆盡的尊嚴,頃刻間哭得不能自控,灼熱的淚水紛湧而出,燒痛了皮膚。

「桓城,桓城……」

他艱難挪著膝蓋,一寸一寸地往前爬。鮮血淌得愈急,化作早春融雪的一條溪,忽然湧出一大股,滴滴答答墜入渾黃的泥水,暈開了刺目的殷紅。

「桓城,你救救我……帶我回去……」

桓城,我們的孩子要出世了。

你帶我回去吧,我什麼都不求了——不求夫妻名分,不求長相廝守,也不求你像從前那樣寵愛我。

你不必與我說話,更不必用正眼看我,就當我是一根沒有靈魂的竹子,將我帶回家去。竹庭裡還有我的一方立足之地,我會乖乖待在那兒,從此遠離人間,再也不聚出人身,與之前的三百年一樣,做一根不聲不響的好竹子。

你若來了,我就閉上眼睛,不瞧你,不擾你,我也會教好筍兒,讓他跟著我,一輩子附在竹身裡,做一個乖巧安靜的好孩子。

從生到死,除了你,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我和筍兒的存在。

如果當真恩斷義絕,形同陌路,連陸宅也不容我們長居,你就把竹子遷到外頭去。竹子生來命硬,最易養活,一片不太荒蕪的土地,一點陽光一點水……就夠了。

腹部劇烈掙動,筍兒發了瘋,癲狂鬧騰著撐開胯骨,不顧一切地往外頂。

它是個靈氣充盈的孩子,知道自己和爹爹快要沒有機會了,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就繫在它身上,只有搶在父親面前出世,發出一聲清亮有力的啼哭,才能挽留他離開的腳步。

筍兒還小,還有整整一輩子要活,不想那麼早地曝屍山野,被雨水和爛泥砌作一座墳塋。

它急了,兩隻小腳丫用力亂踹,蹬進爹爹腹中。晏琛只覺腰身痙攣,險些開腸破肚,雙眼一翻,整個人歪倒著滾進泥地裡,身子來回翻扭,就像烈日暴曬下一尾瀕死的魚。

陸桓城站在門外,每一塊骨骼都僵硬得不能動,雙腳像被鎖鏈扣住,無法跨過門檻,走近那個狼狽掙扎的少年。

剛才晏琛抬頭時,一張消瘦而枯癟的臉龐籠著灰沉沉的絕望,他幾乎認不出來。

慶幸天色灰暗,遮天蔽日的密林擋去了所剩無幾的光線。慶幸落得一場急雨,把一瓢水一瓢水潑在眼前,模糊了屋簷下慘絕人寰的畫面。

陸桓城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他只知道他漂亮的阿琛,永遠不該落魄成這副模樣。

……夠了。

他自以為是的不捨和仁慈,根本沒有換來一樣善果。

三五天,去他娘的三五天!

當初一鏟子下去,掘出爛根,拋入烈火焚燒,直接以命償命,從此他和晏琛恩怨兩清,魂魄相忘,晏琛再不欠他,他也不欠晏琛,總好過今日求死不能,飽受折磨。

破陋的院子裡,晏琛正淒楚萬分地喚著他。大雨淡去了哭腔,聽不真切,大約是生命消亡前最後的哭訴,恨他既不留一條活路,也不肯給一場痛快。

陸桓城不敢細聽。

他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去,把無膽面對的一切通通丟進了雨裡,反身抓韁上馬,逃離這片山林。

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他欠晏琛一場當機立斷的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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