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爭執
陸桓城覺得,這沉默應該被一場嘵嘵不休的爭吵,或者一場撕心裂肺的哭喊代替,可母親什麼也沒有做。她被一語擊垮了,說不出話,也做不出表情,只呆滯地坐在遠處,淌下眼淚,一滴一滴沾濕了衣襟。
她想喝水,顫抖的手卻拿不住瓷杯,跌在地上,摔得稀碎。
陸桓城徹底陷入了恐慌,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可他不知道究竟做錯了哪一樣。他撲通一聲跪在母親面前,顧不得一地碎瓷割傷了雙腿,揪著母親的衣擺大聲道:「娘,你罵我吧,打我也行!我與晏琛情投意合,我太喜歡他,沒忍住,把不該做的都做了,才害他在外頭有了孩子!這事若有錯,就全算在我頭上,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懷著身孕跟我奔波了大半年,受了太多苦,是我對不住他……」
「啪!」
陸母高高揚手,照臉狠狠抽了陸桓城一巴掌。
母親向來最心疼他,自從陸家出了事,幾乎見不得他蹭破一點皮肉,但這一巴掌,她用盡了全力,連陸桓城這般健壯的體格都被扇得眼冒金星,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他捂著半邊臉,直挺地跪在地上。
陸母顫巍巍地站起來,厲聲道:「兒子大了,能當家,能做主,陸家人人對你惟命是從,你倒什麼喪心病狂的事情都敢做了!我管不住你,是我沒用,我這個當娘的對不起你早逝的父親,更對不起陸家列祖列宗!從前你不愛讀書,愛習武,我由著你去,愛經商,我也由著你去!我信我這個兒子是人中龍鳳,天賦異稟,不會走歪門邪道,就由著你做所有想做的事情!沒想到今天,你竟變成了這個樣子!」
陸母癱跪下去,雙手撫著陸桓城的臉,淒聲哀求:「城兒,你醒一醒,娘求你醒一醒,你是陸家的家主啊!你要是執迷不悟,陸家就會毀於一旦!陸家的先祖,一個個都是在朝堂上風光過的賢臣,你要害得他們死後不得安寧,連牌位也保不住,任人踩踏嗎?」
母親哭得涕泗滂沱,往昔因侍佛而平和的面容此刻五官扭曲、冷靜全無。
她悲切地抱著陸桓城,彷彿懷中的寶貝兒子已是一具死屍,佛堂變作靈堂,幢幡變作祭帳,陸家的主心骨被妖孽蛀空了,一切都跟著空了、沒了,所有的寄托和期望,通通不復存在了。
陸桓城茫然地跪在地上,覺得週遭太虛幻,像沉入了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愛上了一個人,真心實意地愛著,那個人也愛他,為他懷了孕,快要誕下屬於他們的孩子。每一樁都是喜事,值得買上成捆成擔的鞭炮,震耳欲聾地燃放一日一夜,讓閬州最偏僻的街頭巷尾也聽見熱鬧,讓閉門不出的老少婦孺也知道陸家喜事逢雙。
可預料之中的喜悅去了哪兒?
陸桓城經商七八年,再棘手的意外,再狠毒的算計,他都順順當當熬了過來,偏偏就在喜事臨門的大好日子裡失去了掌控——才隔一夜,這陸家的每個人,從下人到母親,都像被牢不可破的魔障附了體,無力分辨青紅皂白,齊齊換上一副惡毒面孔,指著晏琛怒罵妖孽!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做最後一次嘗試,和顏悅色地對母親道:「娘,我再說一遍,晏琛是懷了身孕,他肚子裡有我的孩子,你嫡親的孫兒!這是喜事啊,家家都盼著的喜事!娘,這孩子……難道你不想要、不想抱嗎?」
「我們家要不起!我怕遭天譴!」
陸母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膝行到案邊,把上頭一冊冊佛經全扒下來,護身符似地緊緊抱在懷裡,眼淚不斷地落在書頁上。
她伏低了身體,額頭貼地,連連向陸父的亡靈磕頭謝罪:「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看好城兒,讓他走了那一趟索命的江北商道!好好的一個孩子,好好地做著生意,怎麼就給妖精纏上了,蒙了心,失了魂,什麼話都聽不進去……」
「城兒,你聽娘說,娘求你,娘認認真真地求你……」陸母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著陸桓城,「娘知道你心軟,捨不得那個妖精,還喜歡著他,疼愛著他,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當他是世上最好的人。這不是你的錯,是他法力高深,幻境難破,娘不怪你。娘只求你先委屈著自己的這顆心,把情絲念想斬斷,狠心趕那妖孽出去。等他離你遠了,幻境罩不到你,你自然就會醒了。到時候,哪怕娘不說,你自己也能明辨黑白,不會再接他回來。再往後,娘給你娶一房好媳婦,安分地守著陸家,夫唱婦隨,生一個血脈乾淨的孩子。他肚裡那一個不乾淨,咱們不要了。城兒,你聽娘的話,就算娘求你了,求你趕他出去……」
說著,竟當真要給陸桓城磕頭。
陸桓城大驚失色,連攙帶扶地拉起了母親,又倒退三步,直挺挺地跪下去,朝她俯身叩首:「娘,阿琛真的不是妖孽,我喜歡他是出於本心,絕非被幻象迷惑。他腹中所懷是我陸家的孫輩,傳承著我陸家的血脈。等那孩子生下來,你親眼見到,一定會和我一樣喜歡他……」
話未說完,十幾冊佛經連同滿爐的香灰,劈頭蓋臉砸了過來。
「你給我滾出去!」
母親掃落一桌物什,杯盤碟盞乒乓碎了一地。她指著陸桓城的鼻子,嘶吼道:「滾!帶著你那妖孽和鬼胎滾出陸府,自立門戶,別來禍害陸家!我陸家不只你一個兒子!桓康尚在,沒了你,他照樣當得起家!我就當二十五年前白痛一次,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陸桓城落荒而逃,出門時瞅見陸桓康立在外面,心頭一驚,卻顧不上說話,逕自奔出了院門。陸桓康見狀,急匆匆追趕上來,大聲道:「哥,你就真的那麼愛他嗎?愛得連母親也不管了?!」
陸桓城頓住了腳步,沉默地站在那兒,面容沉肅。
「哥,你與娘親說的話,我每一句都聽到了。娘親最怕妖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如今這副模樣,你還要違逆她的意思,繼續把晏琛留在府裡嗎?」
「我能怎麼辦?還能把他趕去哪兒?」陸桓城猛地轉頭,「他都要生了!」
「那……那你就是不要陸家了?」陸桓康的聲音微微發著顫,悲傷地道,「哥,你到底怎麼了?娘親疼了你二十五年,我也和你做了二十年手足,我們是至親啊!至親之間,難道還敵不過一個晏琛嗎?我們說他是妖孽,你不肯信,那麼再退一步,就算……就算他是人,一個清白出身的好人,但他與娘親相剋,娘親不喜歡他、害怕他、畏懼他,即使這樣,你也堅持要留下他嗎?」
陸桓城沒有回答,他慢慢用雙手抵住額頭,摀住了面孔。
他需要思考。
腦中一片混亂,所有零散的線頭都被巧妙地藏了起來,抓不到一點思緒。純淨的晏琛,無辜的孩子,這兩條早已和他纏繞在一起的生命,莫名地與陸家對立,不可共存。
他不相信自己被下了幻象。
晏琛乾淨得像一脈山泉,而妖孽生來心邪——髒污的源頭,怎麼湧得出清澈的水?
他想,或許在這座宅子不可知的深處,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對他緘默,對他隱瞞,企圖吞沒他這輩子最大的幸福。但是,他已經不再是初闖塵世的少年,他是晏琛的丈夫,是孩子的父親,他的肩膀扛得起整個陸家,也勢必扛得起晏琛的依賴。
這詭譎的異象,他一定會尋根溯源,找到答案。
「康兒,這件事情,我會想辦法弄明白。」
陸桓城抬起頭,目視前方。
風雨快要來了,山嶽般的黑雲遮擋了光線,天色晦如遲暮,陰暗而壓抑。宅子裡急風一陣陣猛刮,吹得亂枝墜地,瓦上走葉。
他咬了咬牙,低沉地道:「當年陸家岌岌可危,我尚能拚命護住,沒道理今天連晏琛都護不住!他和陸家,哪一個我都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