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佛堂
陸母有一處獨居的院落,人睡在西廂,前廳被修繕成了一間佛堂。
佛堂正中是一尊金漆的釋迦牟尼坐像,左右幢幡懸垂,底下五果供奉。案上放一隻鎏金三足香爐,庭院擺一座心經鎮宅佛山。十二個時辰青煙縹緲,屋舍木色也熏得比別處深暗幾許。
陸桓城進屋時,陸母正跪在拜墊上,手捻佛珠,閉目誦經。
她虔心聚神,誦的乃是三昧經,求毒侵、水淹、火焚皆去,鬼怪勿擾家宅,厄運勿損人身。陸桓城知道此時萬萬不能打擾,便跪在旁邊的拜墊上一同聆聽。
經文誦畢,陸母再三深拜,由陸桓城攙扶而起。
「城兒,讓娘好好看看你。」
她伸出手,撫摸過陸桓城的眉眼、臉頰、脖頸和肩膀,漸漸就舒了心,慈愛而寬慰地道:「這不是好好的麼?印堂不發黑,眼睛也有神,哪裡像被妖孽迷惑了?」
陸桓城哭笑不得:「娘,你又聽到什麼傳言了?我好著呢。」
「自然該是好好的。」陸母道,「我們城兒一身正氣,惡靈不侵,還有娘親日夜誦經護佑著,哪裡會被妖魅纏身?那幾個嘴碎的丫頭片子,整日扯些沒邊的,害我空擔心。」
見著兒子安然無恙,陸母自是喜悅,可想起早晨那樁傳言紛雜的命案,落下的心再度提了起來,憂愁道:「咱們家裡才太平了沒幾年,又出了人命,死的雖不是陸家人,到底也萬分不詳。城兒,你爹已經沒了,寧兒也沒了,我身邊只剩你和康兒兩個孩子,再看不得任何一個出事。若真是那陰魂不散的晦氣東西回來了,要奪陸家人的性命,你們都別怕,有我這具老身在前頭擋著,替你們去死。你倆要活得平平安安,子孫滿堂,將來牽著孩子來墳前看我,我就算化作一抔黃土,也能心安……」
「娘,你信我,家裡真的沒鬧妖孽。」
陸桓城聽得難受,立刻打斷了那些不吉利的話,握住陸母乾枯的手,道:「阿秀的事,是府裡晚上遭了賊,她不當心撞見,被滅了口。官府已派人來查過,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與妖孽之說沒有半點干係。」
陸母將信將疑,最後到底還是相信了兒子,點頭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她長年久居佛堂,不曬日光的面容透出清倦的蒼白,才四十出頭的年紀,眼角已生深紋,鬢角華發斑駁。陸桓城望著娘親,想起他尚是幼童時,母親年輕而窈窕,烏髻裡簪著珠花墜子,牽他在廟會燈影裡奔跑。迄今二十年過去,漫長的風霜與苦難裡,他磨礪出了脊樑,母親卻被摧殘得一日比一日衰老。
五年前的動盪,陸家不能再經歷第二次了。
母親心倦了,身乏了,他這個做兒子的,要砌作一道堅硬的牆,護她後半生平安才是。
陸桓城記起這回拜訪的目的,精神突然為之一振——娘親既已相信阿秀的死是一場意外,不是妖孽所為,也與晏琛無關,那麼,晏琛身上天大的喜事,豈不比家宅平安還要令人歡喜麼?娘親總怨他忙碌生意,不肯成親,說到底,還是獨居寂寥,每天都眼巴巴盼著抱孫子呢。
思及此處,他忙道:「娘,我今日過來,其實是有一樁喜事要說。」
「喜事?」陸母詫異,眉梢染上了一絲喜色,追問道,「什麼喜事?」
陸桓城穩了穩自己的情緒,認真坦白:「娘,我要當爹了。」
陸母不由怔住:「城兒,你還沒娶親呢,怎麼,怎麼就……」
她難以置信地盯著陸桓城,陸桓城始終溫和地笑著,朝她點點頭。
「是真的。」
陸母突然摀住了嘴,眼眶泛紅,足足愣了十幾息,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喜訊似的。半天終於回神,卻不知該說什麼,喜不自禁地在佛堂裡來回踱步,最後轉身跪在拜墊上,朝佛祖深深地拜下去,連磕了幾個頭。
從天而降一個孫輩,這樣的好事,她連做夢都不敢妄想。
她跪在拜墊上絞著巾帕低泣,良久才哭夠,抹著眼淚站起來,拽了陸桓城的胳膊問道:「是哪家的好姑娘?你有了心儀的姑娘,怎麼不同娘親講呢?陸家是大戶人家,沒下聘,沒迎娶,禮數一樣不曾做過,就害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懷了胎。她受這麼大委屈,怎麼向父母交代?你快告訴娘,娘去置辦,把三媒六聘都補齊了,趕緊八抬大轎娶回家。」
陸桓城笑了一聲,搖頭道:「娘,不用置辦那些,人就在府裡住著呢。」
「府裡的丫頭?」陸母眨眼就誤會了,「哪一個?」
陸桓城無奈,只好解釋:「不是丫頭,是晏琛。」
陸母念了幾遍晏琛的名字,仍是沒反應過來。陸桓城歎了口氣,想著才兩個月之前的事情,她怎麼就忘了個乾淨,提醒道:「娘親不記得了麼?我出門遠遊了半年,回來時,身邊曾帶著一個漂亮的小公子。他在外頭救過我的性命,我便一直留他在府裡,養在東南角的藕花小苑。」
陸母依循著這段話,隱約找回了幾分對晏琛的印象,卻更加困惑了。
「正是他懷了我的孩子。」 陸桓城道,「那孩子就快足月,再等幾日,府裡就能添丁了。」
啪。
清脆的一聲,佛珠落在了地上。
陸母面色雪白,滿臉駭然地盯著他:「他……他……可他是……你們……」
她張了張嘴,久久地看著陸桓城,後面的話未能說完,突然就哆嗦著跌坐在了椅子上,佛堂裡隨即陷入了綿長的、寂然無聲的對峙。
水鍾枯燥滴答,香灰悄然飄散,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聲音。陸母頹然地坐著,沒有欣喜,也沒有期待,一雙木訥的眼睛空茫地睜著,眼底儘是絕望。
「娘,你……怎麼了?」
炎夏的喜悅跌入寒冬,一瞬冰凍,令人措手不及。陸桓城只覺心驚膽戰,朝前走近一步,就見淚水從母親的眼角滑落了下來。
他慌了,卻根本不知道變故因何而生。
「娘,你不喜歡晏琛嗎?他雖出身不好,父母雙亡,無人可以依靠,心地卻很善良,沒有半點兒邪念。自從跟了我,他一心一意地待我好,沒求過一樣東西。」
「娘,晏琛懷這個孩子很辛苦。他骨架小,身子弱,每晚孩子鬧騰起來就睡不安寧。他為我、為陸家受了許多苦,我答應過不會辜負他的,一輩子都要不離不棄。」
「娘,晏琛的模樣很漂亮,他生的孩子也會很漂亮。你不是喜歡聰明伶俐的孩子麼?上回三叔家的幾個過來,你抱了他們很久,再過些日子,咱們自己家也要有了。娘,你不想要麼?」
「娘……你說句話,就算不喜歡晏琛,起碼也給我一個理由啊!」
陸桓城每為晏琛說一句好話,母親的眼淚就流得更多,卻只是落淚,並不言語。
他頭疼欲裂,腦殼漲得快要炸開。
為什麼?
為什麼不回答?
反感也罷,厭惡也罷,痛恨也罷,至少給他一個明確的理由,他才有機會為晏琛辯解,才有機會挽救誤會,解開心結。他甚至可以把晏琛接來,親自陪著母親說一會兒話,讓她明白這是一個多麼善解人意的少年。
出乎意料的沉默太詭譎,裡面蟄伏著最隱秘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