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記憶
阿玄靈光乍現,一雙碧綠的眼睛忽然珵亮:「啊!陸霖有靈氣!」
之前怎麼沒想到!
陸霖是一根小竹子,年歲尚小,心智柔軟,還不到使用靈氣的時候,可正因如此,他體內的靈氣才未受一分塵世污染,至清至純,用來建造一座流光護障再合適不過。
眼下陸霖病重,昏睡難醒,無法親自施障,但有一個人卻能不受阻礙地借用他的靈氣。
便是他的生父陸桓城。
阿玄興奮地立起了兩隻耳朵,連珠炮似地向陸桓城闡釋來龍去脈:「你看,你是凡人,本身沒有靈氣,可陸霖與你血脈相通、心懷感應,他在你身邊時,靈氣便能為你所用。你將他抱來,我教你吐納調息、貫通靈氣,再教你如何施法落障。大約短短兩刻,你便能用他的靈氣織出一道護障,起碼能頂一陣子。」
這番話恰如雪中送炭,走水逢雨,一剎那燃起了陸桓城的希望。
陸桓城一貫對於阿玄的人品存在強烈質疑,此時也不得不全信了,匆匆趕去藕花小苑抱來陸霖,用錦褥裹著,不讓他受一絲風吹。
阿玄盤腿而坐,一字一句地教導,陸桓城便一字一句地照做。
先是半刻凝神靜氣,再是半刻閉目吐納,意識落入曠遠之地,一縷清風拂面而來。漸漸的,陸桓城感覺到了空無一物的空氣中有靈息在緩緩流淌,那些靈息清冽而甘甜,帶著奶香,仔細一嗅,果真是陸霖的味道。
陸霖剛飲過霅川之水,正是靈氣最鼎盛的時候。它們受到召喚,一絲一縷聚於陸桓城身旁,親暱地蹭弄著,就像孩子依戀父親,久久不肯散去。
阿玄又教他畫咒。
咒紋繁瑣,不太易畫。陸桓城第一次使用竹子的靈氣,心裡著實緊張,手指卻相當穩固,分毫不顫,繪出的咒紋弧圓線直,筆鋒犀利,可謂極其漂亮。
事情進展順利,但待到灌注靈氣時,終於出了一點事端。
一座護障要耗去約莫八九成的靈氣,陸霖生著重病,靈氣一被抽走,當即難受得直皺眉頭,在被褥中不斷呻吟,痛苦地喚道:「爹爹……」
陸桓城本能地就要鬆手去抱孩子,阿玄一看不對,張牙舞爪地撲過來,把他的胳膊狠狠拍了回去:「別停!繼續!」
然後抄起小皮壺,一點一點地往陸霖口中餵水。
陸桓城於是摒棄雜念,繼續將靈氣灌入符中。咒符漸漸膨盈,從一張薄紙變作了一座玲瓏小障,大約一尺餘高,臨到靈氣耗竭,那護障突然飛速膨脹開來,瞬間就罩住了整片竹林。
一時間,耳畔儘是竹蟲跌落之聲,蟲身撞擊竹壁,在空節中簌簌作響,如同一場急雨。不一會兒,聲止,風靜,幾股青煙自竹根處飄起,又漸次淡去,消弭於空氣之中。
陸桓城再抬頭去瞧,西窗前的兩根竹子已是乾乾淨淨,竹壁上、枝葉間,不見一條竹蟲。
傷痕猶在,仍需細細調養,但至少不會再添新傷。
阿玄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愉快地搖了搖尾巴。
他扭頭去看陸桓城,打算借此邀功,再刷一點好感度,以免往後天天在府裡夾著尾巴做貓,卻見陸桓城的表情變得極其怪異。他仰著頭,望向層層葉片間灑落的迷離陽光,目光震驚,臉色慘白,汗水從額頭紛亂淌下,沾濕了鬢角。
他的身體在劇烈顫抖,彷彿大病發作,下一刻就要腿軟倒下去。
在靈障撐開的一剎那,陸桓城記起了一件事——這不是他第一次借用陸霖的靈氣。
四年前的十二月,桐和山,鳳翎城,客棧的雅房裡。那一天風和日麗,晨起後,晏琛欣喜地告訴了他一個好消息。
他懷孕了,他們要有孩子了。
當時他微微地笑起來,就想抱住晏琛,親吻他的額頭,問他怎麼突然起了玩心,竟編造一個這樣拙劣的謊言來戲弄他。
但晏琛含笑望著他,眼神真誠而期待,清澈得像一潭淺水,沒有一絲謊言的痕跡。
陸桓城怔住了。
……不是戲弄,更不是玩笑。
晏琛從來不會騙他,說懷孕了,就是真的懷孕了。他該相信晏琛所說的每一句話,該相信晏琛的每一個表情,所以,如果有錯,一定是其他地方錯了。
是這個世界錯了。
就在那一瞬間,日月西升,天地倒懸,河水逆流,他用筍兒的靈力,給自己施下了三道障。
三道靈障,遮目,塞聽,蒙心,因本心強烈的願望而堅不可摧。它們悄然加諸於身,誰也不曾察覺。禍根就此種下,在陰差陽錯的短暫幸福中越扎越深,最後關頭換上一副猙獰面目,絕殺而至,絞碎了一切。
晏琛死於他的愛。
死於那一天,他不計後果的信任。
陸桓城跪倒在地,垂著頭,汗淚齊湧,大顆大顆砸進了泥土裡。
四年前,晏琛一個人挺著肚子,孤立無援地承受著欺辱與刁難,他本該好好保護他,護他不受委屈,可這三道靈障將真相阻隔在外,令他看不清最簡單的是非對錯。他沒能護好晏琛,甚至還與人同流合污,用最毒的惡意揣測晏琛的心機。
一根空節的竹子,能有什麼心機?
晏琛從來就是最初的模樣,開心就笑,難過就哭,擔憂就擰眉頭,忐忑就咬指尖……一直到死,他也不知道索命的災禍緣何而生,腹中最親的骨肉竟會成為他的原罪。
無辜,而被辜負。
陸桓城抱竹痛哭,一聲聲如同泣血。
如果不是機緣巧合,讓他知曉了筍兒的靈息可為血親所用,靈息流淌在指尖的感覺喚醒了被掩埋的記憶,或許四年前心念波動的一剎那,他這一生都回想不起。
他會誤解晏琛一輩子。
這一天,陸桓城消沉了很久,消沉過後,他開始變本加厲地懲罰自己。除了陪伴孩子,他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了生意上,當真是日進斗金,堆銀如山。哪怕某日他不幸猝死,陸家殷實的家底也足以讓陸霖過一輩子酒池肉林的日子。
這四年裡,媒婆把陸宅門檻都踏破了。
陸桓城年近三十,儀表堂堂卻無妻無妾,枕畔長久空落,膝下只陸霖一個獨子。閬州但凡有名有姓的人家,都爭相排著隊要將芳齡女兒往他床上送。媒人魚貫而入,又悻悻而歸,幾年來竟沒有一門親事說成過,連甘願作妾的也未能入門。
陸母見他白日在外奔波辛苦,晚上回屋了連個貼心伺候的姑娘都沒有,便出言勸了幾次,說咱們納一房小妾,正房的名分還給晏琛留著。晏琛是個好孩子,往後回來,想必能懂你的不得已。
陸桓城直接回絕了。
他從前承諾過,身旁的枕頭只留予晏琛一人,沾不得半點兒胭脂水粉。又勸誡陸母往後也莫要再提納妾之事,她兒子斷袖斷得徹底,除了晏琛,對誰都硬不起來。
最後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夠保險,索性扔下一句:要是納進來,納幾個,我就往二弟房裡送幾個。
從此以後,再沒一個媒婆登過門。
據說陸家養了一隻碧眼玄貓,體型碩大,兇惡如虎,成天蹲在朱漆大門前頭坐陣,不咬路人,專咬那些個肥嘟嘟、笑嘻嘻的媒婆,把紅帕子撓得稀巴爛,把唇邊黑痣抓出一個大窟窿,把寫著小姐們生辰八字的紅紙撕成碎片,糊出一個「死」字,一爪子拍回媒婆腦門上。
在長達數年的不懈努力之後,閬州各家終於放棄了陸桓城這個三十未娶的金龜婿。他們隱約明白,陸桓城心裡應該有了人,那個人擠佔了所有的愛,讓他再也容不下雲鬢倩影。
陸霖四歲生日的春夜,陸桓城灌了很多酒。
最醇,最烈,最忘憂。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他都過著清規戒律的生活,卯時迎曦光出門,酉時披落霞歸家,唯有陸霖生日這一天,他可以放下生意,毫不節制地放縱自己,變成一個嗜酒的可憐醉漢。
他提著酒罈子,仰頭大口大口猛灌,喝得爛醉如泥,歪斜地偎在青竹身邊。臉頰貼著冰冷的竹壁,吻它,陪它說話,抬頭望著月亮,寂寞地守一整晚。
竹庭幽靜,舊時的涼風拂過面頰,他和晏琛還像從前那樣,親密地依偎著。
不同的,只是一人一竹。
月光傾瀉而下,化作一池流銀,塗亮了片片魚鱗屋瓦。頭頂斑駁的竹葉落在皓月中央,是畫裡的留白與墨影。
這是一個美好的晴夜。
不像四年前的那一夜,天地落著雨,心底落著淚,幽微的燭光將西窗映作一張泛黃的宣紙。雷電豎劈,嬰兒啼哭,染血的竹葉子一片接著一片從窗欞間飛出,飛過他眼前,消融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空床榻,冷被褥,一把掀開,滿目碎竹葉,滿鼻血腥味。
這幕景象成了陸桓城無法忘卻的噩夢,時常在夜半魂魄最虛弱的時候侵襲,讓他大汗淋漓地驚醒。
他不敢睡,尤其在晏琛忌辰的這一晚,他更不敢睡。
陸桓城抱著青竹,勉強睜著雙眼,酩酊大醉地說胡話,渾渾噩噩地苦熬。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的眼白佈滿了血絲,胡茬刺硬,渾身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酒氣,就像街角落魄的乞人。
模糊的視野裡,陸霖站在跟前,不安地喚了聲「木頭爹爹」。
陸桓城朝他張開雙臂,孩子便一頭撲進他懷裡,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
好孩子。
他撫摸陸霖柔軟的頭髮,眼角落下一滴鹹澀的淚。
我們又熬過了一年,你又長大了一歲,離你竹子爹爹回來的日子,又近了那麼一點點。這一年,我們也要好好等,耐心等。
他會回來的。
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