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蟲災
陸霖三歲兩個月的時候,生了一場重病。
他的病情來勢洶洶,起先是發燒,體溫蹭蹭地往上竄,在炎炎夏日裡燒作了一塊火炭,無論井水擦身還是涼帕敷額都不管用。後來又哭著喊疼,小臉蛋通紅,兩道細細的眉毛擰在一塊兒,淚水辟裡啪拉往下掉。
「奶奶,奶奶……筍兒身上疼……」
他縮在陸母懷中,可憐地抽泣著。陸母問他哪兒疼,他說,腦袋疼,胸口疼,手腳疼,骨頭疼……總之哪兒都疼,疼得受不住。
陸霖本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從前跌破了皮肉也沒哭過一聲,這回竟哭得雙目紅腫,小身子一個勁地打顫。整個人精神蔫蔫,氣息奄奄,時不時地驚厥抽搐,最後唇角竟溢出白沫來,嚇得陸母捂著胸口哀吟,險些先歸了天。
泰安堂的程大夫前來看診,併攏二指,捏著孩子細瘦的手腕把脈,再驗過眼耳鼻舌,片刻後輕歎一聲,只說天意難違。這般的三歲幼兒,突發重疾又左右查不出病因,多半是老天不肯留他,要早早地收回去。
陸母一聽,活似心尖上最寶貝的一塊肉被人生生割了去,口中淒厲地喚了一聲筍兒,當即雙眼翻白,暈厥在地。
這下可好,家裡一老一小,通通臥病在床。程大夫只得暫緩歸程,與他提壺拎藥的小徒一同留下照料。
陸霖生病第二天,全府已經一團混亂。
這時候誰都可以亂,唯獨陸桓城必須保持冷靜。他棄下了重要的絲綢生意,將之交予管事打理,自己徹夜不眠地守在陸霖床邊。孩子喊一聲痛,他便摟著溫聲撫慰,喊一聲餓,他便遞上熬爛的鹹粥,一勺一勺親喂。這般憂心忡忡熬到天亮,已是眼含血絲,神乏身倦。
可惜事與願違,他再是如何悉心照料,陸霖也不見好轉,反倒病得越來越重。
臨近午時,陽氣分明最盛,陸霖週身卻遍佈陰寒之氣,小手一抬就落下幾枚竹葉子。他虛弱地蜷在被褥裡,眼角沾淚,喃喃喚著竹子爹爹,竟像要隨著晏琛一同去了。
陸桓城守在床邊,扶額閉目,揉擰眉心,胸口悲痛欲裂。
筍兒是晏琛拚死留下的唯一一縷血脈,他曾親口答應過要把孩子平安養育長大。誰料才過去短短三年,這縷寶貴的血脈眼睜睜就要斷毀在他手中,教他如何捨得,又如何甘心!
情急之中,陸桓城突然想起了一個人:「還有……還有玄清道長!」
金鼎山鶴雲觀的那位玄清道長,法力高深,曾為青竹續過性命。陸霖亦是一株小竹精,若能請他出觀,施以援手,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他立刻就打算差人去一趟金鼎山,還沒出聲,窗外閃過一抹黑影,緊跟著一條長尾從窗頂垂了下來。
一隻黑狸悄無聲息地翻窗而入,落地時化為少年模樣,絨耳赤足,口中叼一根細繩,繩上懸一隻赭色小皮壺,左搖右晃,份量十足。
阿玄鬆口,小皮壺落入了掌中。
「別指望那老頭了,他忙著升仙呢,幾天前開始閉關修行,要悶夠大半年才出來,現在整個道觀就是一坨垃圾。」
所以最近他多了一樣樂趣,取水不從後山繞路,直接甩著尾巴大搖大擺經過道觀大門。一眾小道士見了他,紛紛怒罵追趕,一邊高呼「妖孽哪裡跑」,一邊拂塵、掃帚、畫歪的符紙、啃剩的桃核之類一股腦兒全丟了過來。
真是滿山的廢物,在八卦陣中茁壯成長。
阿玄晃了晃小皮壺,遞予陸桓城:「喏,剛從霅川取的水,還冰著呢。我今天多灌了一壺,你餵他喝幾口,能好受些。」
說完往窗邊輕盈一蹦,大大咧咧蹲在了椅子上。
他在陸桓城眼裡信譽度基本為零,所以陸桓城在場的時候,他向來非常有自知之明,從不會離陸霖太近。雖然私底下陸霖就跟一團漿糊似地往他身上粘,揪著尾巴抱著腿,扯都扯不下來。
而且陸霖學會的第一個詞其實並不是「竹子爹爹」,而是「喵」。
當然這件事,阿玄是打死都不敢說出口的。
那老道誠不欺人,霅川水確有奇效。陸霖病怏怏地飲入幾口,「唔」地舔舔嘴唇,大約一盞茶後,他眉頭舒展,呼吸漸勻,面色稍顯紅潤,還開口喚了聲爹爹。陸桓城大喜,哄著他在懷中安穩地入睡了。
陸桓城又以手背試探——孩子額頭溫熱,卻不火燙,熱度已經退去了大半。
這徹夜的忙碌,總算能在此刻稍稍安心。
阿玄觀望了半晌,覺得情況還算不錯,便抬頭仰望天花板,斟酌著過會兒的一番話應該怎麼說,忽然就聽陸桓城說道:「……有勞。」
狸子一呆,身體前傾,雙手扒著椅背,連狸帶椅一同「砰」地翻在了地上。
他聽到了什麼?!
陸桓城居然對他說「有勞」?
阿玄狼狽地爬起來,只見陸桓城看著他,認真道:「晏琛的事,我大概這輩子都沒法原諒你,但陸霖是我的命,你若救得了他,今後你想留在桓康身邊,我不會阻攔。」
阿玄臉上寫滿了一行行「我在做夢」,但尾巴已經不能自控地搖了起來,媲美狗輩,極其沒自尊地表達著友善,一會兒反應過來,結巴道:「其實,我早上去竹庭瞧了兩眼,小屁……呃,小毛……呃,小陸霖這回生病,大概是因為這玩意兒。」
他攤開手掌,往掌心吐了一口,除了口水什麼也沒吐出來,再吐一口,還是什麼也沒吐出來。
阿玄盯著陸桓城,有點尷尬:「啊,好像被我吃掉了。」
陸桓城與他大眼瞪小眼,額爆青筋,差點拍案而起。阿玄趕緊瘋狂地搖尾巴,一臉狗也甘拜下風的諂媚相:「是這樣,竹林裡……在鬧蟲災。」
「蟲災?!」陸桓城驚愕失色,怒道,「你之前怎麼不說?」
「說了啊。」阿玄蹲在地上,滿臉鬱悶,兩隻耳朵耷拉下來,變作一隻沒脾氣的折耳貓,「上回我說有蟲子,你讓我挑掉來著,我都給挑乾淨了,一條也沒剩。結果今天再去瞧,小竹子身上又爬了一大堆蟲,密密麻麻的。竹竿上還有幾個蟲眼,估計不止外頭鬧蟲,裡頭也在鬧。」
他這麼一說,陸桓城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陸霖聲聲喊痛,竟是竹身被蟲兒咬穿了窟窿!這孩子年幼,竹壁薄軟,比旁邊的成竹脆弱不知多少,又生得鮮嫩多汁,最易招惹蟲兒。他這做父親的偏偏亂了陣腳,只顧著眼前著急,居然忘了去竹林查看情況!
阿玄見他又恐慌又自責,趕緊封住了嘴巴,把臨到嘴邊那句「晏琛身上蟲子更多」吞了回去,一臉肅然且同情地蹲在那裡。
竹庭幽蔭,光線不明。陸桓城站在西窗邊,抬頭望向竿竿竹身,只覺汗毛倒豎。
果真是一夜之間,蟲災氾濫。
竹壁、細枝、嫩葉……每處都爬著一條條綿軟的細蟲,不停不歇地啃咬蠶食。陸桓城是做絲綢生意的,養著大片桑田與蠶莊,早已看慣了吃葉的白蟲,此刻竟也詭異地懼怕起來,彷彿那些蟲子正爬在陸霖身上,噬咬著孩子單薄的一條性命。
而蟲災之烈,遠不止此。
當視線落到旁邊那竿青竹身上時,陸桓城驚得倒跌了三步。
陸霖這一株雖然幼嫩,指甲輕掐便會出汁,卻畢竟竹靈尚在,好歹算是有主的竹子,蟲子不敢太過囂張。而旁邊晏琛這一株,靈氣散盡,毫無自保之力,便似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那蟲子欺軟怕硬,齊齊聚到晏琛身上大快朵頤,恣肆無忌,竟咬得孔洞清晰可辨,葉緣坑坑窪窪。整根竹子憔悴枯槁,連綠意都顯得暗沉,從上到下,沒有一絲生機。
倘若晏琛已經醒來,卻被困在竹內,活活看著自己被咬死,該有多麼痛苦?
倘若沒有霅川之水日日滋養,晏琛的竹身……豈非早已毀去?
陸桓城一拳砸在牆上,恨極了自己的疏忽。
阿玄唯恐下一拳就要砸到他身上,尾巴瞬間繃直,賭咒發誓道:「我昨天來澆水時,還不是這樣的!真的!」
說著上躥下跳,動作飛快,刷刷幾下摘光了竹蟲拋進簍子裡,掌心「騰」地竄出一把火,燒得焦脆噴香。
陸桓城見他以火燒蟲,便問:「你既懂法術,可否做些什麼護著這兩根竹子,不讓蟲子進去?」
阿玄沮喪道:「我是狸妖,只會耍些妖術。妖術性邪,頂多拿來殺蟲,卻不能拿來做護障。能做護障的,要像晏琛那般靈氣純淨、又懷善意才行。我的妖氣要是做了護障,不光蟲子,整片竹林都要死透了。」
他雖然弄得死晏琛,卻不代表晏琛會的法術他也會。
護障之術,恰恰最看靈氣質地,越是純粹的靈氣,成障越容易。晏琛只要簡簡單單畫兩下,夢障、護屏信手拈來,再摻入鮮血,比玄鐵堅盾還要牢靠。而他阿玄……繪得出咒紋,灌不進妖氣,障子沒搭起來就先塌了,哪裡能指望他?
空竿百節,枝葉高過屋頂,連狸妖也望竹興歎,束手無措。
唯一能幫忙的只有金鼎山那老道士,可惜他好死不死正在閉關修煉,等他出來,竹子連根都要被啃爛了。
這邊阿玄正在努力思索,那邊陸桓城循著他的話,卻想到了一個不詳的可能。
陸宅的竹林,從來都是與死亡絕緣的,至少在他生命的前二十八年裡沒有鬧過一次蟲災。無論春夏秋冬,哪怕整個閬州蟲害肆虐,外頭的青竹成片地開花枯死,自家竹林也照舊一派安穩,不受一點侵擾。
為什麼?
是因為晏琛嗎?
晏琛用他純淨的靈氣護佑了整片竹林,以致三百年無災無害,蔥鬱茂盛。而今竹蟲猖獗,一夜蔓延,是不是意味著……晏琛凝聚的靈氣,還遠遠未到可以抵禦蟲災的地步?
甚至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他的晏琛,真的還能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