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心意
就聽「匡當」一聲響,椅背撞在桌沿上,震翻了斜靠的茶碗小蓋。陸霖夢中受到驚擾,發出幾聲含混的呢喃,慢吞吞翻了個身,抱著褥子又睡著了。
陸桓城用手扶著椅子,一臉震驚:「你說的……是真的?」
接著表情就古怪了起來。
一方面想到晏琛癡心如故,他按捺不住心中狂喜,咧嘴想笑,一方面又怕阿玄性子頑劣,隨口胡謅騙他,他若輕易信了,少不得要被譏諷,於是又竭力克制不笑。
阿玄見他面容扭曲,兩頰肌肉抽搐,自己先憋不住笑了:「我何必騙你?竹子對你日思夜想卻不得相見,心裡苦悶,逮著了我就一陣嘮叨,我也無奈得很。」
陸桓城眼神一亮:「他與你說了什麼?」
阿玄頓時神采飛揚,清了清嗓子,作出一副楚楚可憐、泫然欲泣的模樣,耳朵耷拉到低處,委屈萬分地道:「阿玄,你說……桓城還喜歡我麼?自從我醒來,他一句話也不曾和我說過,平時也不怎麼愛瞧我,是不是他另結新歡,已經和哪家小姐成親了?他要是成了親,筍兒四歲,這幾年有沒有添過弟弟妹妹?我,我固不住靈息,聚不出形體,沒法到竹子外頭去見他。阿玄,你幫幫我吧,再多取些霅川水,我好早些去尋他……」
阿玄作勢佯抹一把淚,顫著嘴唇低下了頭:「阿玄,我不想再像從前那樣,只能在竹子裡隔著窗戶看他。他不常來,有時候幾個月也盼不到一次,我在竹子裡頭,比死了還難受……阿玄,我不想這樣……」
「你之前為什麼不告訴我!」
陸桓城見不得阿玄拿晏琛取笑,勃然變色,差點揪著衣襟把人摜到牆上去:「他這麼痛苦,你一早就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阿玄瞬間收去了笑意,冷冷地抬眼看他,一雙碧眸清明似琉璃:「一句話就能讓他不痛苦,你又為何不說?」
陸桓城驀地怔住。
阿玄懶洋洋拍開了陸桓城的手:「我是狸子,不是月老,不愛摻和那些牽紅線的俗事,何況晏琛也不見得願意讓我插手。你別忘了,你們之間是有一個小月老的,晏琛若真受不了,囑咐筍兒遞一句話就成,哪兒輪得到我來管?但他為什麼偏要忍著,不讓你知道?」
陸桓城不是一個遲鈍的人,就算當局者迷,此時受了點撥,堵塞的心緒便也通透了大半。
他深吸一口氣,往後退去兩步,肅然道:「我明白了。」
阿玄聞言,立刻就換了一張臉,尾巴歡樂地抖起來,連聲催促道:「快,趕緊去安慰他!讓他開心點兒!」
語調分外雀躍。
天知道這幾個月他過的是什麼鬼日子!
晏琛魂魄裡有他七條命,難受起來他也逃不過被牽連。有時候他正有滋有味地扒拉著一條鮮魚,嚼著肉,喝著湯,嘴角流著油,突然就莫名其妙一陣心悸襲來,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腦子裡飛過無數奇怪的念頭。一會兒陸桓康狠心不要他了,一會兒他被弄得懷孕了,一會兒被掃地出門了,一會兒千辛萬苦生了一窩貓崽還給狼叼走了!
在沮喪和暴躁的輪番交替中,阿玄大徹大悟,終於琢磨出了人生的真諦——要想安生地吃一頓魚,得先把晏琛照料好。
果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小孩子往往有一顆世間最敏感的心。這天晨起,陸霖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鼻子忽然嗅到了甜津津的味道。
窗外初雪靜落。
似雪香,又不止雪香。
他穿好小襖子,趿拉著一雙綿鞋奔到屋外,驚訝地望見木頭爹爹立在青竹旁邊,眼眸微閉,額頭輕抵竹壁,唇瓣將離未離,心神專注地小聲說著什麼。
「木頭爹爹!」
他喚道。
陸桓城轉過頭,朝他招了招手:「筍兒來,跟竹子爹爹說早安。」
陸霖聽話地跑過去,被陸桓城一把抱到了臂彎裡,然後奶聲奶氣地說:「竹子爹爹早安!」
陸桓城笑著在他右頰吻了一下,轉而望向晏琛,也溫柔地道:「阿琛,早安。」
咬字情深,吐氣意濃,眼中的眷戀滿得快要盛不下。
陸霖轉頭看看爹爹,又轉頭看看青竹,總覺得有什麼變得和往常不一樣了。他捧著下巴,嘟著小嘴,卻怎麼也說不出到底哪兒不一樣。
到了夜晚睡前,這種怪異的感覺更加明顯了。
從前洗完小腳丫子,他要去向竹子爹爹道晚安,陸桓城只會撫摸他的頭髮,淡淡地應一句「去吧」,今天卻捏著他的臉頰,笑道:「筍兒乖,替我給竹子爹爹捎一句話,好不好?」
陸霖乖巧地點頭:「好。」
「說我愛他,但不是面對面地說,要湊到離耳朵最近的地方,像這樣……」
陸桓城突然貼近陸霖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
陸霖怕癢,一下縮回了脖子,嘻嘻哈哈地捧腹大笑,半天後緩過勁兒來,覺得這偷襲的遊戲很是好玩,他也要效仿著逗一逗竹子爹爹,於是帶著陸桓城的口信興奮地撲進了竹子裡。
約莫一盞茶過後,陸霖帶著晏琛的口信回來了。
他爬上床,攀住陸桓城的肩膀,仰起脖子湊到他耳邊,大聲道:「竹子爹爹說,他也愛你,每一天都愛你!」
陸桓城的呼吸驟然轉急。
像被措手不及地拋進了蜜漿融成的沼澤裡,甘願深陷,甘願溺斃。
他擁住孩子,用力貼緊了那粉嫩的臉頰。
陸霖終於發覺了那種不可名狀的改變究竟是什麼。
是距離。
兩位爹爹依然不能見面,可無形中的鵲橋已經一尺一尺搭了起來。他們離得比從前近了,陸霖的左手與右手向兩邊展開,似乎可以同時牽到他們,不論睡在誰懷裡,他都覺得安穩而圓滿。
陸霖午後會去佛堂陪祖母一會兒,回來時,總能看到陸桓城在庭院裡對竹低語,眼裡滿是濃稠的寵愛。或者立於案前,鋪紙研墨,親筆繪一竿西窗竹,再繪上倚竹而笑的少年郎,旁書一個「琛」字。
陸霖第一次瞧見,便認出了畫中之人。
因為他們生得實在肖似。
再後來,四歲的陸霖學會了背詩。
總是木頭爹爹先教一句,要他入竹背給竹子爹爹聽,竹子爹爹再教下一句,要他出來背給木頭爹爹聽。這方式新鮮,陸霖格外喜歡,故而樂此不疲,竹裡竹外來回奔波,把一篇篇詩詞記得滾瓜爛熟。
孩童時不解詩意,若干年後長大了才明白,當時他背的……每一首都是情詩。
兩位爹爹想互訴衷腸,又在意他心智未開,便默契地想了一個誦詩的法子,請小小的他做紅娘,做月老,做那搭橋的鵲兒,將思念與愛慕帶到竹壁另一邊的世界去。
歲近年關,閬州落了一場綿延五天的大雪。
它沒日沒夜地飄灑,城郭內外積雪沒膝,野郊林木折枝無數。陸桓城擔心重雪會壓斷晏琛的枝葉,不敢稍有疏忽,夜間總是淺眠,隔一個時辰便醒來一次,披上氅子出門,為晏琛搖碎積雪。
臘月二十九那天早上,雪霽天晴,碧空如洗。
蒼玉軒新貼了一對楹聯,赤底金粉,是最喜慶的顏色。房簷下掛著兩盞燈籠,夜裡點亮,將碧竹映作了暖紅。凜冽的寒氣裡,蒼苔小池結起一層厚冰,而屋內案几上,薄胎小瓶斜插臘梅幾枝。
陸桓城晨起開窗,視野所及之處屋瓦、青磚茫茫覆白,唯有一竿青竹傲立雪中,顯出難得的青翠來。
這是他的竹。
三百年,三百個寒冬,他的阿琛不知傲視過多少風霜,卻一直謙卑地居留在塵世邊緣。他區區一介過客,何德何能,竟有幸受了晏琛的青睞,得以做他這一世的夫君。
陸桓城回過頭,看著床褥裡陸霖紅撲撲的小臉。
甚至……還生了一個孩子。
他推門出去,繞至西窗前,手指寸寸撫過竹壁,閉眸傾身,贈給了晏琛一記親吻。
「阿琛,要過年了,你早些回來,好不好?」
青竹不語。
但陸桓城知道,晏琛一定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