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團圓
第二日是大年三十,舊歲換新歲,該要祭祖、守夜、闔家團圓,熱熱鬧鬧地歡騰一回。陸霖一大早就被父親裹成了一隻胖墩墩的紅柿子,頭戴小絨帽,胸掛長命鎖,精神十足,跟個炸翻天的炮仗似地在竹庭裡竄來竄去。
「竹子爹爹,要過年啦!」
他雀躍歡呼,在雪地裡踩出了一連串凌亂的腳印。
陸桓城提著一隻小燈籠從屋裡出來,見陸霖這麼興奮,搖頭笑了笑,轉身走向晏琛,把手中的小燈籠掛到了竹枝上。
「阿琛,今天是除夕,家裡要忙的事情太多。下午祭祖,晚上吃團圓飯,我和筍兒得一直留在前院。這小燈籠是筍兒拿漿糊和瓦當紙一圈一圈粘的,說是拿給你做賀禮。你先留著它,等我們晚上吃完了團圓飯……就回來陪你守歲。」
他撥了撥小燈籠,流蘇輕晃,柔軟地從指間滑過。
在陸霖出生以前,陸家逢年過節一直稱不上真正的喜慶,大抵是因為人丁稀薄,對比之下,費心粉飾的熱鬧就顯得虛假,索性一切從簡,例行公事地遵照習俗了事。
但陸霖出生後,家裡四口人竟有幸湊得一個三代同堂,可謂天降鴻禧、百福具臻。陸母心裡歡悅,說這是子嗣綿延的好兆頭,不肯再敷衍著過年,凡事都要親自操辦,貼聯、鳴鑼、擊鼓、燃鞭……年年鬧到元宵方歇。
除夕夜裡擺家宴,餚膳一十八品,饌玉炊金、飽食珍饈。
陸霖坐在奶奶膝上,手握一把小勺子喝銀魚豆腐羹。陸母慈愛地看著孫子,一邊為他擦嘴,一邊為他夾菜,小碗裡堆滿了鮮魚嫩肉。陸霖吃不掉,撅著小嘴望向陸桓城求救,陸桓城笑了笑,遞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繼續與二弟陸桓康飲酒聊天。今年生意紅火,他有意來年向南邊拓展木料商路,便勸說陸桓康暫且擱下功名,試著隨他走一段商途。
他身旁的位置擺著一副碗筷,是留給晏琛的。
小火爐燙熱美酒,斟半盞,空盤以待,年年皆如是。
陸霖在他眼皮底下公然搗蛋,偷偷抓起一塊嫩魚,蘸足湯汁,趁著大家不注意甩到了二叔面前。桌子底下立刻探出一隻貓爪,配合默契,把魚肉扒拉走了。
陸桓城不動聲色地看著,等到陸霖故技重施,突然乾咳了一聲。
陸霖僵住,戰戰兢兢地抓著魚肉不敢動,只好往自己嘴裡塞,不巧被陸母瞧見。陸母驚呼:「小祖宗,你的筷子呢?怎麼能用手抓著吃?手上多不乾淨啊!來,把手擦了,奶奶餵你吃。」
「謝……謝謝奶奶。」
陸霖一臉頹喪,不情不願地屈從。
桌子底下幽幽升起了一雙翠綠的眼睛,與陸霖哀怨對視,接著紮了陸桓城一記利落的眼刀。
一家人邊吃邊鬧正熱絡,突然有人輕輕敲門。
先三下,隔了一會兒,又三下。
交談聲止住了。
眾人同時扭頭望向門口,面露疑惑,不知三十晚上誰會登門——前廳門扇未鎖,只因阻隔雪夜的寒氣才虛掩著,若是侍女前來送菜,推門而入便是了。
陸桓城眉頭緊鎖,忽然間一個清晰的念頭從腦中閃過,他臉色大變,倏地推開椅子起身,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拉開了房門。
雪絮雱霏,黑夜中悄然飄落。
他朝思暮想的青年就立在門外,一襲單薄的綢衫,發間落滿碎雪,身形伶仃,手裡還攥著一隻小小的紅紙燈籠。
「你說,你們晚上會在前院……我……我就過來了……」
晏琛望著他,有一點兒侷促。
陸桓城一言不發,轉身從椅背上抄起一條羊絨厚氅用力抖開,把晏琛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緊跟著攔腰一摟,推他隱入門外黑暗處,低頭就吻了上去。
「桓城……桓……唔……」
晏琛猝不及防,小燈籠失手掉落,滾出了幾尺遠。他輕微地掙扎著,但最初的羞澀很快淡去了,身體漸漸放鬆,靠在牆壁上迎合著這個吻。
太久了。
思念令人變得狂野,也令人變得溫順。
他沐雪而來,走過長長的一段夜路,身子早已凍僵,太想被灼燙的溫度包圍。陸桓城用勢不可擋的熱情吻暖了他的唇,搓熱了他的手,讓他變作一罈美酒,長存地窖,一朝啟封,解去積年寒意,蒸出了一縷幽淡的竹香。
只有在陸桓城懷裡,他才找得到重返人世的實感。
長吻暫歇,兩人無言對望,彼此眼中都是濕的。陸桓城為他攏了攏領子,體貼地問:「身上冷不冷?」
「不冷。」晏琛輕輕搖頭,「你抱著我……我就不冷了。」
話音剛落,他鼻子一癢,很不給面子地打了個噴嚏。
陸桓城於是笑了,牽了他的手要領他進屋。晏琛忽而害羞起來,想著一家人都在屋裡,他卻與陸桓城在外頭忘情纏綿,也不知究竟害家人等了多久,不禁雙頰緋紅,忸怩地不肯進去。
陸桓城溫聲道:「阿琛別怕,都是自家人,遲早要見的是不是?」
「可是……」
「竹子爹爹?」
纖細的童音在耳邊響起,陸霖從門側探出小腦袋,一雙眼睛登時變得烏亮烏亮,忙不迭跨過門檻,張開雙臂就往晏琛懷裡撲。
熱情如火的棉糰子,險些把晏琛一下撞翻了,陸桓城趕緊伸手扶住。
「筍兒,乖筍兒……」
晏琛摟著孩子,一遍一遍喚他的乳名,眼底濕意更濃。
這是他遺留在世間的寶貝,被陸桓城悉心照料了四年,養得天真可愛。他所懼怕的骨肉分離、形同陌路,一樣都沒有發生過。
陸霖與晏琛在竹子裡親暱了幾個月,這麼一抱,立刻尋回了熟悉的感覺。他睜大眼睛打量著晏琛的眉眼,朝陸桓城歡喜嚷道:「一模一樣!我和竹子爹爹一模一樣!」
陸桓城忍俊不禁:「你是他生的,當然一模一樣。」
陸霖才不管,認定了這是一件極其神奇的事情,小手撫過晏琛的眉毛、眼睛、鼻子,越看越驚訝,拉著晏琛的手一臉激動:「竹子爹爹,我們去給奶奶和二叔看,去給阿玄看,我們生得一模一樣!」
孩子一笑,晏琛簡直像著了魔,那些羞赧與拘澀通通不見了,百依百順地遷就他:「好,我們這就去給奶奶和二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