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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第60章
第六十章 紙偶

元月初一,晏琛沒有回來。

元月初二,晏琛依然沒有回來。

像夜間一朵未綻先凋的白曇,來去匆匆,無暇停留世間。

那晚陸桓城去接陸霖時,幼小的孩子正跪在院子裡,掌心捧著一團雪,想把門口斑斑點點的血跡遮蓋起來,好像只要血跡不見了,晏琛就還好端端的。

陸霖拾起晏琛遺落的那隻小燈籠,抱在懷裡,含淚看向陸桓城:「竹子爹爹他……以後還會再來嗎?」

嗓音輕顫,眼神像一隻落單的幼崽。

陸桓城胸口悶痛:「會的,一定會的。他只是靈息不穩,要回竹子裡休息一陣,等他休息夠了,會再出來看筍兒的。」

「真的嗎?」

陸霖抽噎著問。

陸桓城根本不清楚晏琛發作的緣由,他也沉浸在巨大的恐慌裡,可看著陸霖害怕的模樣,只能故作鎮定:「筍兒乖,竹子爹爹那麼愛你,捨不得拋下你的。你要相信他,好麼?」

陸霖本是個不愛哭的孩子,這天卻一直哭到了天明。好幾次哭累了,在陸桓城懷中昏昏睡去,不多時又被噩夢猝然嚇醒,小臉雪白如紙,抽泣著瑟瑟發抖。

第二日是歲朝初一,親戚登門,酒宴喧鬧,年禮堆滿前廳。

同宗的孩子們有幾個彼此相熟的,這會兒都聚在院中追逐打鬧。陸家小少爺一個人坐在角落,抱著一隻壓皺了的小燈籠不言不語。突然間「彭咚」一聲,外頭有個肥壯的男娃兒摔倒了,席上嚼著蜜餞、拉著家常的四房媳婦「騰」地就站了起來,一臉慌亂地奔過去,把那哭哭啼啼的孩子攬在懷裡,撣淨褲腿上的雪,揉著臉蛋喊他心肝寶貝。

那孩子受了驚嚇,被牽回前廳,坐在父親與母親中間。父親斥他頑皮,而母親溫聲細語,端來一碗新煮的蜜棗燉蛋,每一勺都吹涼了仔細餵他。

陸霖看著這幅景象,身體發冷,呼吸一陣一陣地抽緊,快要喘不過氣來。

他很想站起來大聲說話,說他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他也有父親和母親,他的竹子爹爹昨天晚上回來過了,還陪他吃了飯,過了年……只是今天恰好不在,才留下他一個人。

他不嫉妒。

一點兒也不嫉妒。

最後陸霖還是將這番話吞回去了。

他是陸家嫡系的小少爺,陸桓城已經傾盡心力給了他最多的寵愛,或許所有庶系的弟妹加起來也抵不上,他不能再任性地往陸桓城肩頭壓上一份或許連爹爹自己都承受不了的重量。

陸霖的眼眶越來越熱,他知道自己快要哭了。就在哭出來的前一刻,他揣著小燈籠蹦下椅子,奔出了前廳。

梨頭大的一隻紙燈籠,落進鬆軟的白雪裡,咕嚕咕嚕滾到了青竹腳邊。陸霖光著小腳丫子窩在晏琛懷中,打了一個長長的、舒服的呵欠。

「以後我就住在竹子裡,不要出去了。」他撒嬌說,「一輩子都和竹子爹爹在一起。」

晏琛溫柔地蹭了蹭他:「那木頭爹爹就要一個人了,他怎麼辦呢?」

陸霖發了愁,捂著小臉想一想,突然靈光乍現:「讓他也變成一根竹子,我們都住在竹子裡!」

「木頭爹爹變不成竹子,他是人,一直都是人,從生下來就是了,就像竹子爹爹生下來就是竹一樣。」晏琛擁著他,暖熱的氣息從心底最軟的地方淌出來,在黑暗中款款蒸騰,「他那麼喜歡你,把你當做他的性命,你是個乖孩子,怎麼能說拋下就拋下呢?」

陸霖委屈地癟嘴:「可是你在竹子裡啊。」

晏琛笑了:「我不是出不去,只是身子還有點虛弱……人間污濁,我的靈息剛成,總要適應一陣子,過些時候就無礙了。爹爹答應你,下次一定在外面留得長久些,好不好?」

「好呀!」

陸霖晃悠悠爬起來,小手摸到晏琛的臉頰,湊上去啄了一口,甜甜地說:「要久一些,再久一些,最好永遠留下來。」

然而,事情並沒有往好的方向發展。

陸家素來有元月聽戲的慣例,初五在湘水小榭搭起戲台,請來閬州久享盛名的長歌班,一日一折,從《柳毅傳》起,到《龍鳳佩》止,每年都要唱足十日。

晏琛第二次出竹時,恰逢湘水小榭開唱第一折戲。

陸家雖已早早分了家,搭台聽戲的場子卻只有祖宅才開得起,故而親戚幾十人,這一天熱熱鬧鬧地湊滿了一亭子。

蜜糖果脯,茶水糕點,每桌都一一備齊。

陸桓城泰然自若地攜了晏琛出去見客,以元配妻子相稱,徹底坐實了自己斷袖龍陽的好名聲。幸而他是家主,上頭早已沒有父輩管教,連陸母也與晏琛親近,親戚里才沒有嘴碎的敢在明面上胡言亂語。

陸霖一直牢牢牽著晏琛的手,身子膩著他,臉上笑盈盈的,眉眼彎作了兩道好看的月牙兒。

只要別家孩子一看他,他就往晏琛懷裡一鑽,昂起下巴,顯出無比驕傲的神情。

後來依序入了座,戲台上胡琴起、鼓點響、龍女泣、書生急,陸霖才被吸引去了大半的注意力,一雙眼睛緊盯檯子,咯崩咯崩地咬著乾果看戲。偶爾記起竹子爹爹來,他會突然一驚,猛地扭頭,反覆眨眼幾次,確定晏琛真的還坐在身旁,才拍拍小胸脯放心地轉回去。

如是幾回,晏琛忍不住笑了,低聲與他說:「竹子爹爹今天不走,你專心看戲。」

陸霖有點不好意思,臉蛋變得紅撲撲的。

大約戲至半程,晏琛輕微地咳嗽起來,低著頭,衣袖掩了唇,悶悶地壓抑在嗓子裡。

陸桓城這折戲看了將近三十年,心思早已不在戲台上,晏琛剛出現一點異樣他就注意到了,伸手過來為他拊背順氣。

晏琛偎過身子,小聲耳語:「我不礙事的,後頭有人看著呢,你別……動作太大。」

陸桓城無聲地笑了出來,親自為他添上新茶,應允道:「依你就是。」

熱茶潤嗓,晏琛接過飲下少許,慢慢咳得輕了。但不過須臾,他又斷斷續續地咳起來,卻怕擾了別人聽戲,竭力抿唇按胸,垂著雙眼隱忍,每每要捱到鼓樂激昂、唱詞淒厲時,才端起瓷杯,以飲茶作掩,克制不住地重咳幾聲。

待到台上唱至「水岸離別,三娘送君」一段,坐席裡已是泣聲漸起。

陸桓城無心靜聽,傾身取了茶壺欲為晏琛添水。他催促幾聲,要晏琛將茶盞遞予他,晏琛卻不理不睬,兀自怔怔坐著,一雙眸子望在前方幾尺處,目光渙散,晦暗無光。

「阿琛?」

陸桓城喚他。

晏琛仍然沒有反應。

他木愣地坐著,兩隻手鬆松捧著茶盞。然後陸桓城看見,茶盞的青花白壁之上,一道鮮紅的血線赫然滑到了杯底。

陸桓城腦中一空,劈手奪過茶盞、掀開杯蓋,只見滿杯殷紅浮蕩,赤血粘稠,一股腥銹味撲鼻而來。

這清苦的茶水,早在不知何時全成了血水!

晏琛一張臉白中帶灰,氣色枯槁,失去意識的身體被寒風一吹,左右搖晃,歪在陸桓城肩頭,喉嚨發緊,吐出了一口血沫。

陸霖不明就裡,茫然問道:「竹子爹爹是怎麼了?」

陸桓城哪兒敢教孩子知曉實情,連忙擱下茶盞,不動聲色地把晏琛往懷裡帶了帶,伸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悄聲道:「噓,你竹子爹爹看戲累了,這會兒剛睡著,筍兒不要吵他,我抱他回屋休息一會兒。」

「喔。」陸霖不疑有他,乖巧地點了點頭,「竹子爹爹好好睡。」

陸桓城抱起晏琛,在眾人疑惑的打量中離席而去,一出湘水小榭,立刻飛也似地往竹庭趕。晏琛散去了太多靈力,一路上昏迷不醒,氣息越發孱弱,甚至陸桓城把他抱到青竹旁邊,搖晃著身子求他附靈,他也沒能醒轉。

情急之下,陸桓城抓起一大把冰冷的碎雪,直接塞進了晏琛的衣領。

「唔!」

晏琛一記哆嗦,生生被凍出了幾分意識。他勉強睜開雙眼,見陸霖不在身邊,當即虛弱地掙扎起來:「回去……看戲……我,我答應過筍兒,今天……要陪著他……」

「你拿什麼陪?拿命嗎?!」

陸桓城氣急攻心,簡直要被他嚇掉半條命,更恨他愛子心切,連性命也可以當做兒戲:「他還不到五歲,往後能陪他的日子不計其數!你這樣胡亂折騰,先把自己的壽數弄沒了,以後拿什麼陪他?!快回竹子裡去!」

「不要緊的,我撐得住……」

「他沒有你也照樣活得好好的,不需要你拼了命陪他!回去!」

晏琛怔住了,神情隱約有幾分僵硬:「桓城,再一會兒就好,等戲看完,我就……」

「你回去!」

陸桓城面色漲紅,大聲吼了出來。

他太怕晏琛出事,語氣沒來及消去生意場上慣用的強硬。晏琛望著他,久久沒有說話,眸子裡那片褐色的天空裡飄落了一場雨,打濕了很多東西。

「……好。」

他閉上眼,修長的十指觸碰竹壁,身體漸輕漸淡,在陸桓城懷中化為了一團霧氣。

陸桓城仰起頭來,顫抖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能怎麼辦?放任晏琛這樣折損健康?

他做不到。

最初他以為,只要晏琛回來了,一切就能重歸五年前的軌跡,他們還能和從前一樣過上平靜安寧的生活,可現實扇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四年光陰,倉促聚靈,怎麼比得上三百年的從容積澱?

那個天真的、嬌俏的、長久離竹而居也不失活力的晏琛,已被他毀得徹徹底底。他如今得到的……只是一個灌注了靈魂的紙偶。

晏琛錯愕而受傷的表情一次次從陸桓城眼前閃過。

他用雙手摀住了面孔,只覺悲從中來——他早該知道,上天不會輕易原諒他鏟竹的罪孽,不會輕而易舉地,就還給他一根完美無疵的好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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