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恨意
自此以後,晏琛再也沒能離開竹庭一步。
陸桓城成了一隻驚弓之鳥,唯恐他重蹈覆轍,真的把命丟在外頭,不准他擅自出去。晏琛沉默地答應了,每隔三天會在日落前出竹一次,陪陸霖吃飯玩鬧。陸霖喜歡被他抱著入睡,他便早早地沐浴更衣,輕聲軟語哄睡了孩子,給他一場香甜的美夢。
一旦孩子睡了,陸桓城就不再留他。
甚至只要他流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倦意,陸桓城就當成了天大的事,整個人緊張起來,催促他趕緊回竹子休息,勿要逞強長留。
他不倦,但陸桓城不信。
晏琛想著該用一些事情證明自己不倦,於是解了衣衫,白玉似的指尖一寸寸摩挲過陸桓城的胸膛,仰著頭湊上去索吻。他的身體和從前一樣清瘦溫軟,對陸桓城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隨意撫弄幾下,陸桓城就立竿見影地硬起來,卻總是不碰他。
「孩子在呢。」
也總是這一個理由。
晏琛不依,眼角染上了三分媚意,哀怨地說:「你不疼我了。要是在五年前,你巴不得天天都……」
「別總想這些,嗯?筍兒才剛睡下。」陸桓城挑起他的長髮,一縷縷撥到了耳後,「阿琛,我們多說些話,把這些天攢的,沒說出口的,沒想到的,通通都說給我聽……」
媚意漸漸從眼角淡去,指尖隨之涼了大半。
晏琛垂下頭,輕聲道:「每一句話都有它該說的時候,過了,或者沒到,說出口也沒有意義。桓城,我不能把想說的話存起來,存到與你見面的時候,一口氣匆匆講完,這根本就稱不上說話,我……不會開心的。」
「那便不說,我抱你一會兒,咱們還像從前那樣……」
晏琛被他環腰抱住,滾燙的手掌一摸過腰脊,渾身都軟了,貝齒咬住紅潤的唇,有些難堪地問:「今天真的……不行嗎?」
陸桓城吻過了他的唇,舌尖順著頜線輕柔地舔到耳垂,在耳畔輕聲道:「別急,再過些時日,等你再好一些。」
竹氣清,塵世濁,逆沖而斥異,才致無法久留。時間久了,總會好起來的。
他們都這樣想。
楊柳抽芽,梨花初綻,很快到了春滿人間的三月時節。而晏琛在竹外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已經連一個時辰都湊不滿。
就算是這一個時辰,起先隔著三日,後來……便要隔上四日。
時常來不及哄陸霖睡去,強烈的倦意就吞沒了晏琛的意識。漸漸的,陸霖變得不愛撒嬌了,他用一種小心翼翼的眼神打量著晏琛,彷彿他是一隻纖細的小瓷瓶,端在掌心裡,稍稍晃一晃,磕到了,就碎了。
也再沒有一分一秒的空暇,可以與陸桓城獨處。
因為就算把所有時間都留給陸霖,也遠遠不夠。
晏琛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怎樣,他不禁想,會不會終於迎來那麼一天,他再也離不開竹子,靈體被束縛在逼仄的竹壁內,無助地看著陸霖長大離家,看著陸桓城日漸老去……他牽掛的人會一個一個離開世間,而他也會像三百年前那樣,再次成為一根對塵世了無牽掛的竹。
僅僅……只是一根竹。
晏琛在寂寥的春天裡數著日子,等待下一次重逢。一日,兩日,三日……他的心底生出了籐蔓一般緊附的、扭曲的恨意。
他開始恨筍兒。
恨孩子愛他,粘他,纏著他,霸佔了他在竹外的所有時光。他只有一個時辰,那麼短,彈指而過,太想用來和陸桓城擁抱、親吻、抵死纏綿,太想再用這具身體嘗一嘗瀕死而被拯救的快感。
想顫慄,想哭泣,卻遲遲得不到。
這恨意剛漫上心頭,他就自責得幾乎想死——筍兒是他的親骨肉,是他這輩子全部的寄托,他曾經那麼愛筍兒,傾付了性命也不後悔,事到如今,怎麼能對筍兒生出哪怕一點一滴的恨意?
他慌了,茫然四顧,竟不知該去怨誰恨誰。
銘心刻骨的痛楚總要有一個根源,最終晏琛陷入了絕望,把源頭指向了自己,恨自己是一根竹,孱弱,易凋,三百年聚出一抹單薄的靈氣,卻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經不起風浪顛簸,所以,根本就不該甦醒。
更不該被喚醒那一丁點兒可憐的情竇,笨拙地效仿世人,想要尋一個心儀的郎君。
陸桓城怎麼會是他的呢?
他用力握緊了十指卻仍然留不住的一個人,怎麼可能陰差陽錯,恰好就是屬於他的呢?
四月暮春芳菲盡,小滿至,穗半熟。白晝漸長,而相聚漸短。
晏琛又一次從竹子裡出來時,陸桓城正在窗前安靜地等他。四個月過去,他們早已習慣了用一場漫長的離別交換一場短暫的相逢。為了不讓離別太痛,相逢也刻意披上了平靜的偽裝——平靜地擁抱,平靜地交談,誰都不去想這次的重聚會在哪一刻終止。
晏琛環住陸桓城的腰,側過臉頰,輕輕枕在胸口處。他喜歡聽陸桓城的心跳聲,因為只有心跳的力度無法偽裝。
「筍兒今天……沒來嗎?」
陸桓城道:「他在娘那裡。」
晏琛心頭一酸,有幾分自嘲地笑了:「筍兒是不是……不願意見我了?」
他總是突兀地來,突兀地走,孩子還那麼年幼,一顆心敏感而易傷,遲早會承受不住這樣無休止的殘忍分離,只是他猜不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陸桓城沒料到他心思詭譎,竟一路往那偏門的死胡同裡拐去了,趕忙解釋:「你別瞎想,筍兒只是想把時間留給我們。他說,他是一根小竹子,隨時可以附靈去看你,我卻不行,我與你……永遠只能在竹外相見。所以,他希望我用這一個時辰多陪陪你……」
搭在他衣襟上的那隻手越抓越緊,突然重重一記猛推,陸桓城還沒反應過來,一下被推到了幾尺開外!
他一臉茫然:「阿琛?」
「明明連孩子都知道,你卻不知道!」
晏琛咬白了兩片唇,苦苦壓抑的情感在一瞬間爆發了:「每次筍兒一睡著,你就急著催我回去,從來不肯留我一次!是啊,我生下了他,我愛他,所以恨不得用每一分每一秒陪他。你呢?你就沒有一點點的私心,也想霸佔這每一分每一秒陪我嗎?四個月了,陸桓城,整整四個月,你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要我回去!你從來不知道被困在竹子裡的時間有多難熬!我費盡靈力地出來一次,難道只是為了見筍兒嗎!陸桓城,我不只是筍兒的爹爹,我還是你的……你的……」
晏琛的聲音在最高處戛然而止,凝作一滴淚,逕直墜落下來。
泥土微濕,悄然皸碎。
他攥著衣擺站在那兒,哭得幾乎緩不過氣,口中半嗆半噎地瘋喘,彷彿一場沉痾發作。他死死地盯著陸桓城,眼神悲傷而炙熱,裡面多了一抹陸桓城從未見過的、清晰的恨意。
陸桓城徹徹底底驚住了,如被當頭棒喝,半天沒能給出回應。
鐘漏滴答,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
而他們只有一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