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涉險
阿玄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姿勢有些畸形。
他的腹部綿軟,隨著呼吸一縮一抽,被長鞭抽爛的傷口猙獰而恐怖,粉鼻子滴滴答答淌著血,浸透了臉頰上黑白相間的絨毛。
一隻靛藍的襁褓被放到了跟前,距離極近,甚至碰到了他受傷的前爪。
襁褓裡頭躺著一個皺巴巴的小嬰兒。
這群人都瘋了,阿玄想,竟敢把孩子送到他面前公然挑釁,難道就那麼篤定他身受重創,連這細細的小脖子也咬不斷嗎?
不,咬得斷,只要他願意。
阿玄冷冷地哼了一聲,鼻尖不慎噴出一堆血沫,他有點尷尬,伸出舌頭舔去了,才懶洋洋地打量起這個膽大包天的奶娃娃來。
仔細一瞧,倒是真的很像。
眉眼,唇形,鼻子,耳朵……哪兒都像極了那根傻兮兮的竹子。
唯獨個子小了一點兒。
筍兒比他的狸身還要小,像一尊白瓷的招財童子。小胳膊與他的前爪一般粗細,手指短短的,豆苗似的十根,皮膚水嫩,透出幾分單薄的血色,用帶刺的舌頭輕輕一舔,彷彿就能刮下一層皮肉。
分明這麼脆弱,為什麼偏偏三番五次也傷不了呢?
阿玄絞盡了腦汁,卻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總覺得有什麼不一般的東西在阻礙他傷害這個孩子。
筍兒生了一雙滴溜溜的、黑亮的大眼睛,像兩枚小鏡子,映出阿玄此刻狼狽不堪的樣貌。他大大咧咧地笑著,鼻涕打出一串泡兒,唇角掛著流不完的涎水,黏乎乎,髒兮兮,表情因為懵懂而顯得大膽無懼。
臭娃娃,你差點死在我手上,怎麼可以不怕我?
阿玄腹誹。
這孩子呆頭笨腦的,一點兒也不聰明,連殺過人的狸妖都不知道要躲一躲,哪裡像是繼承了陸家文脈的樣子?
也許……原本就沒有吧。
也許他豁出了性命為陸桓康追求的那些東西,根本就是虛幻的吧。
阿玄忽然很想自嘲,可惜他眼下是貓兒模樣,笑了也瞧不出來,有些遺憾。
悄悄的,筍兒的小手伸了過來,先碰到它潮濕的鼻尖,又碰到它只餘半寸長的小短鬚,最後揪住了臉頰上絨軟的長毛。絨毛帶著狸子的體溫,比襁褓更暖和,筍兒湊近了一些,小手摟著阿玄的頸子,親暱地往他懷裡拱,還咯咯發笑。
挨得太近了,孩子又太軟,阿玄敏銳的鼻子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奶香。
他還有四顆尖牙,還有一點點剩餘的力氣,這樣近的距離,沒人能從它口中救走這個孩子。只要張嘴一咬,他就能撕裂這條粉嫩的小脖子,送他命喪黃泉,隨晏琛而去。
等了很久的,不是麼?
獻祭了自己的性命,精心謀劃了一個不算太爛的局,只為除掉這個孩子,如今新的機會就放在面前,獵物自己送上門來,為什麼不殺?只要殺掉,便算夙願達成,剝皮也好,抽筋也好,油鍋裡炸爛千百遍也好,起碼不再是白白送死。
心裡很癢,牙根也一絲絲地發癢。
橫豎逃不過一死,更不會有比下油鍋更慘的死法,臨走之前,何不把小筍一起帶上?讓痛苦的更痛苦,讓忿恨的更忿恨,他欠下了那麼多命,真的不差再添一條。
為什麼不呢?
為什麼……不呢?
阿玄鼻子發酸,眼角悄然滑下了幾滴淚。他心裡一慌,趕忙伸出舌頭舔掉——真是丟臉死了,當著好幾個仇人的面呢,這麼一哭,實在太有損狸子慷慨赴死的尊嚴。
可當舌尖不經意碰到筍兒柔嫩的小臉時,剎那間,阿玄竟狠狠打了一個寒顫。
孩子的皮膚那麼綿軟,像一團溶於湖水的雲絮,更像一顆毫無防備的、裸露在險境之中的心臟。
好吧。
算我輸了。
我姑且留你一條性命。
不是因為我不能,也不是因為我不捨,只是我若帶你走了,便要禍及陸桓康,害得陸家兄弟徹底反目,害得我所愛之人眾叛親離。
我是為了他……才肯讓你活著。
所以,你要惜命,要長成一個健壯的小屁孩,活得久一些。
阿玄有一條柔軟而蓬鬆的大尾巴,毛髮純黑,色澤油亮,其實很漂亮,卻因為搖起來有一點兒像狗,他一直不太喜歡。現在他搖了搖這條尾巴,輕輕蓋在筍兒身上,將它當做一床絨軟的小被子。
我的這團絨毛,可比什麼絲緞和棉絮都暖和多了,要是下油鍋之前趕得及,你就將它一剪子剪去,縫作一床冬褥吧。
阿玄這樣想。
陸桓城在旁邊看著,只覺筍兒的性命是千鈞秤砣懸在一根蛛絲上,搖搖欲墜。
他唯恐孩子血濺當場,一顆心砰砰亂跳,目光時刻緊盯,快要從胸腔中躍出,最後實在受不住,衝上去要將孩子抱離,卻被一柄拂塵攔住。
玄清道:「依我看,這孩兒是要你留下狸子一條性命。」
「不可能!」陸桓城斷然回絕,「筍兒出生不過一天,只知吃奶酣睡,如何能有那樣複雜的心思?他親近狸貓,只是生來喜歡絨暖的活物罷了,我今日就去買一窩兔兒貓兒陪他,唯獨這一隻,萬萬留它不得!」
簡直荒謬絕倫!
他的確寵愛筍兒,也的確願意把世間一切美好之物贈與筍兒,卻絕不會愚蠢到僅因孩子一聲撒嬌就把惡狸留下!弒父之仇尚在,撲殺之心未消,只要阿玄一日不死,便是養虎自遺患,保不定哪年哪月它本性發作,趁人不備一口咬死了筍兒!
玄清捋著長鬚,思忖道:「這只狸貓……已經修成了九條性命。」
陸桓城眉頭一蹙:「何意?」
玄清道長斟酌一會兒,眉頭漸漸舒展:「陸當家可知,花草聚靈,最為困難的是什麼?」
「道長請說。」
「是從無到有。」玄清答道,「聚靈若從虛無開始,便要耗漫漫百年,不可一蹴而就。但若在最初就給他一處依附,譬如一抹生魂,便算是從有到有,約莫四五十年就可聚成。這狸子有九條性命,與其抽筋扒皮毀於一旦,不如盡數取出,贈與你的青竹續命,或許在你陽壽耗盡之前,還趕得及與他見上一面。」
老道士話說一半,似乎想到了什麼至關重要的事情,顯出一副恍然大悟之貌,連連感歎:「我怎麼忘了,我怎麼忘了……青竹聚靈,若有那物相助,又何需等上四五十年?」
陸桓城聽聞晏琛有救,頓時激動難抑:「道長所指何物?」
「是一道泉紳。」玄清揚袖坐下,向他娓娓道來,「在我金鼎山向陽山巔的千尺崖壁之上,有一道碧水仙瀑,名叫霅川。瀑底的一方潭水被塵世氣息所染,倒是與尋常潭水無異,但那瀑源的泉眼卻非同一般。它與天界相通,水色至清至明,仙氣充沛,乃是金鼎山靈根所在。有頑疾纏身的,飲之可痊癒,有神衰氣竭的,飲之可續命。若能取來瀑源之水日日澆灌青竹,更不知勝過人間雨雪多少。也許只消一二十年,你那小公子便能醒來了。」
陸桓城喜不自勝,立刻道:「既是如此,我派人每日去山中一趟,取回泉水便是!」
玄清聞言,笑著擺了擺手:「要真能那般容易,天下豈非再無生病之人?我方才說過,這一道泉紳的瀑眼開在千尺斷崖之上,那崖壁懸垂矗立,恰如一刀直劈開。泉眼至左壁三十丈,至右壁三十丈,至峰巔也是三十丈,崖底深潭中更有石劍石匕無數,若以凡人身軀,斷然不可能取到一滴水,可謂『雖在人間,卻也不在人間』。世人皆有貪慾,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非但求不來仙泉,還會先遭殞命之災,故而我觀中一直對此隱秘不宣,不敢教芸芸眾生知曉,但是……」
他說到這兒,阿玄那條蓬鬆的大尾巴突然豎了起來,好似風中一叢蘆葦。
玄清道:「……但是這只狸子,恰恰可以做到。」
這番話一說出來,陸桓城面露駭詫,而旁邊的陸桓康猛然抬頭,頹喪的眼睛一下充滿了光芒:「道長,您是說,留下阿玄一條命,讓它去……去山中……」
玄清欣然頷首。
峭壁千尺高,苔崖濕且滑,唯有狸子體型輕巧、身形矯健,又生得四隻利爪,可以沿著嶙峋怪石躍過三十丈,親赴泉眼取水。而未成精的普通狸子,又哪裡聽得懂人言,去做成這樣一樁複雜的事?
能幫忙的只有阿玄。
這真是一個諷刺至極的笑話。
從前處心積慮害死了晏琛的,如今又要費盡全力去救活他。陸桓城的恨意剛尋到源頭,還未報仇雪恨,偏偏獲知了這般珍秘的消息!十年,二十年,放在人間或許漫長,但與泱漭百年相比,實在太過短暫。
那是望得見的彼岸,再遙遠,終有一日也可到達。
像有一簇火星子落入了熄滅的愛情,剎那間由暗轉亮,死灰中竄出一道炫目的火焰,溫暖了陸桓城死去的心。
假使晏琛可以復生,那麼血海深仇又算得了什麼。
他拒絕不了。
他只要晏琛。
玄清望著枕狸而睡的筍兒,慨然喟歎道:「這幾十年,我一次也不曾與人提起過霅川仙泉,故而方才也未能記起,若非你這靈慧小兒啼哭阻攔,只怕我早已取了狸妖性命,他的生父也不能再救回。陸當家,看在你親生孩兒的面上,你可願稍作退步,留下狸妖一條性命?」
陸桓康見事有轉機,忙道:「哥!」
陸桓城心中恨意未消,一個「好」字死死堵在喉嚨裡,張口數次也說不出來,最後只得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臉色鐵青地走到窗邊去了。
老道士舉起拂塵,碰了碰阿玄的頭頂,朗聲道:「狸妖,你之前頂我名號行事,想必知道金鼎山位於何處。從今天起,或十年,或二十年,你要風雨無阻,每日往返四十餘里,攀山躍崖,取回泉眼之水澆灌青竹。我還要取走你八條性命,只留下一條供你苟活。你是願意這樣贖清罪孽,還是願意剝皮抽筋,下油鍋了結此生?」
「……七條,你拿走七條。」
阿玄偷偷瞄了一眼陸桓康,小聲討價還價:「我只剩八條命了。」
老道士微微訝然,而後不動聲色地問:「那就是應了?」
阿玄搖一搖尾巴:「好。」
玄清道長便從淨水缽中取出一根長青柳枝,刺破筍兒的小指,將一滴血擠在柳葉尖兒上。待血珠消隱,他把柳枝編做一隻頸環,戴在阿玄的脖子上,叮囑道:「今後這孩子要你做什麼,你便乖乖做什麼,若起了歹意,再想害人,柳枝兒就會取走你最後一條性命,知道了麼?」
阿玄用爪子扯扯柳枝,伸出粉舌頭,諂媚地舔了筍兒一口:「知道了。」
然後在暗中翻了一個碩大的白眼。
筍兒被舔到小手腕,癢嗖嗖的,呼啦一下縮回來,順道拔走了阿玄右頰上最後一根鬍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