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化葉
夜深雨急,無人叩門。
陸家門僮想偷懶打個小盹,剛抖開褥子,就聽外頭陸桓城高亢的一聲喊門,響如炸雷,幾乎驚醒了一整條街。他忙不迭躍下小榻,奔出門房,抬起沉重的橫木閂子。紅漆大門一開,陸桓城抱著一個血淋淋的人迎面奔來,險些與他撞個滿懷。
他連忙閃身避讓,陸桓城跨過門檻,腳步不停,只隨口丟下一句:「去抱孩子!」
門僮雲裡霧裡,不知所指何事,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微弱的嬰兒啼哭聲,心裡一驚,匆匆趕到馬車旁,撩開簾子一瞧,裡頭果真睡著一個漂亮的奶娃娃!
他手忙腳亂地捧起孩子,再扭頭看向門口,哪裡還有陸桓城的影子?
朱門內外,唯有一地逶迤的竹葉而已。
陸桓城抱著晏琛,一路冒雨往竹庭狂奔。懷裡的人愈來愈輕,已不剩多少重量,彷彿根本不是血肉之軀,而是滿滿一捧蓬鬆的竹葉,隨著搖顫的步子急簌簌抖落,須臾便落得精光。
只怕等不及趕到書房、栽回青竹,晏琛就要消失了。
陸桓城焦急得心燒火燎,一刻也不敢停,大步撞開木柵欄,衝進竹庭——而竹庭裡,已經有一個人在等他。
是一個鶴髮童顏的白鬚老道。
那老道身穿海青大襟道袍,衣繡鶴紋,頭戴八卦九陽巾,一派仙風道骨之貌,端的比狸子假扮的小道士像樣不知多少。
他立於牆邊,以手撫竹,正當凝眉靜思,見到陸桓城渾身濕透地闖入,便一揚手中拂塵,行禮道: 「貧道玄清,乃是金鼎山鶴雲觀的修行之人。」
陸桓城一愣,猛地收住腳步。
那狸妖假借的名諱,竟真有其人?!
玄清上前數步,又道:「陸當家深夜差人來我觀中,談及鏟竹、尋根之事,所言甚是怪異。我猜你府上或有妖孽作亂,特意前來一探究竟,卻不想果真逮住了一隻狸妖。那狸妖道行不淺,我以天羅地網之術將它縛於前廳,掙脫不得,陸當家暫可放心,倒是你懷中這一根靈竹……」
老道指了指晏琛,捋鬍一聲歎息:「若再不栽種回去、續上靈氣,只怕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陸桓城腿腳發抖,雙膝軟得幾乎跪在玄清面前,語無倫次道:「若種回去,種回去……道長是說,只要種回去,就還有救嗎?他可還……醒得過來?」
玄清沉思片刻,無奈地搖了搖頭:「竹子易活,難活的是靈體。這根靈竹表裡俱損,心魂已滅,身形也快散去。你若趕得及在他散滅之前續上靈息,仔細調養,或許臥床三五載,還能盼來甦醒之時。若等他散了靈息,從此,他便只是一根尋常竹子,與這竹林裡的其他竹子無異,再想聚出人身,重返人世,少說也要漫漫百年,你與他……此生怕是無緣。」
一席話,如同冰水澆上天靈蓋,凍得陸桓城心寒骨涼。
他似是慌了,也似是傻了,一時不知該做何事,木愣愣地看向懷裡的晏琛,哆嗦著喚他的名字,嘴唇、臉色一片慘白。手臂抖得最厲害時,連那紙片般輕軟的身子也抱不穩。
玄清已至耄耋之年,看慣了人世,卻少見這樣的癡情小輩,心有不忍,於是道:「陸當家切莫亂了陣腳,你先將靈竹栽回原處,我替你灑一些楊柳枝水,或許補救及時,還能護他靈息不散。」
陸桓城大夢初醒,慌忙把晏琛抱入屋內,安放在窗前的軟榻上。
這時院外腳步漸近,那門僮恰巧帶著哭鬧的筍兒趕到,陸桓城接過孩子,放入晏琛臂彎之中,盼著他們父子連心,能為晏琛多留一分命數。筍兒天生與爹爹親近,甫一入懷就止住了哭泣,小手抓著衣襟,不斷往晏琛懷中拱擠,小腦袋枕在心口處,依戀地蜷縮起來。
陸桓城為他們鋪好被褥,握住晏琛的手,低頭親吻他冰涼的嘴唇,顫聲道:「阿琛,我這就去救你,你好好睡在這兒,別拋下孩子一個人走……等竹身栽活了,你就醒過來,朝我笑一笑,好麼?」
然而唇鼻之間,沒有一絲帶著熱度的呼吸。
陸桓城語至哽咽,不敢再多看晏琛灰白的面容一眼,轉身衝入了大雨之中。
青竹三百年,竿長六十尺,綠似碧,蔭如雲。只消一眼,陸桓城就在十幾根竹子裡找到了晏琛的原身。
掘根推倒,不過是一剎那的枝葉震顫,而當扶它起來時,陸桓城才知道歲月究竟賜給了晏琛多沉的份量。陸家先祖若仍在世,知道他弄傷了這麼珍貴的一根竹,必定會家法伺候,抽到他皮開肉綻為止。
陸桓城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依著道長指點,把殘破折枝的青竹小心扶起,與同鞭而生的幼竹一齊栽回了原處。
坑深三尺,覆土填滿,瞧著與從前無異,內裡卻太過鬆軟,遠不能與積聚了百年的舊土相比。陸桓城以鏟背拍打,用腳底踩踏,想盡了所有辦法,新填的泥土仍然不夠牢靠。
夜風裡,竹身搖搖欲墜、時時將傾,幾次把他一根心弦拉得瀕臨崩斷。
他請玄清道長幫忙扶穩竹子,自己與那門僮一道去院外尋來木條,繞著竹身搭起了一座丈餘高的架子,又以長繩綁縛,牢牢捆緊,才使竹根穩固,不被寒風撼動半寸。
然而,陸桓城最終保住的,也僅僅就是這樣的一根竹。
在玄清道長手持玉缽柳葉,揚手點灑清水的時候,林間疾風大起,窗邊燭火飄暗。陸桓城心頭一緊,忽然感到了強烈的不詳。他想進屋去看晏琛,可還沒邁動步子,屋內就傳出了筍兒淒楚的啼哭聲。
他僵在原地,親眼看見那扇敞開的小軒窗裡,飛出了無數枚竹葉。
那樣多,那樣密,每一枚葉子都是一滴血,浮於空中,飄揚到高處,被夜風夾著一卷,融入了深濃的夜幕裡,沒有留下一點影子。
「阿琛……阿琛……不,不能……」
陸桓城仰頭望著那些葉子,淚水潸然而下,突然頓醒過來,拔腳衝入書房。
窗前軟榻上,嗷嗷待哺的小筍兒一個人躺著,他睡在滿床竹葉中,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兩隻小手伸在胸前,很努力地想抓住什麼,可是指間空空的,什麼也抓不到。
陸桓城心裡最後的那根弦,「啪」地崩斷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榻前,撲跪在地,五指抓起被褥裡一把竹葉子,每一片都枯黃,每一片都帶血。他聲嘶力竭地哭喊,比他初生的孩子還要脆弱,彷彿要把一生的淚水都哭盡在此刻。
滾燙的眼淚打在竹葉上,洗不去濃郁的血色。
他的阿琛……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