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妯娌
除了陸霖,阿玄這個夏季也不太好過。
除夕之夜陸桓城在飯桌上勸說弟弟棄文從商,本以為幾句玩笑而已,誰知陸二弟弟當真受了蠱惑,擱下書卷,學著與哥哥一齊操持家中生意去了,每天朝陽一露就跑得不見蹤影。
坐賈行商向來有諸多講究,若是認真研學起來,並不比古聖先賢之言簡單多少。陸桓城先與弟弟講了貨不濫入、賒不濫出、定價勿易與有帳必稽四篇,陸二弟弟聽得興致大起,點頭如搗蒜,直歎行商之術高深莫測,歸家以後也欲探幽索隱,便捧著一冊《貨殖列傳》翻來覆去地習讀,害阿玄夜夜獨守空床。
陸二弟弟白晝行商、夜晚開卷,總之不會把阿玄擺在第一位。反觀陸桓城,永遠將晏琛捧在心尖上,晏琛受涼多打了幾個噴嚏,家丁一聲消息傳來,他能撂下滿屋的賬房與管事風風火火趕回家。
每逢陸氏兄弟一同出門,晏琛這邊如釋重負,阿玄那邊則愁眉不展。他蔫蔫地溜躂到藕花小苑,妯娌兩個空閒無事,成天搭伴消磨時光。
晏琛喜歡侍弄毗鄰荷塘的那片湘妃竹,每天親自舀水澆灌,修枝剪葉。
阿玄弄不明白那些一成不變的植株有什麼可打理的,便肚皮朝天地躺在假山頂上,大大咧咧攤開四隻小白爪,一邊懶洋洋曬太陽,一邊往後仰著脖子觀望晏琛侍竹。
晏琛慢條斯理,一上午只修一根竹。
阿玄以為是剪子太鈍滯,翻身躍下山石,主動伸出十根尖爪想要代勞。晏琛一見到那明晃晃的、鋒利如匕首的爪子,記起從前狸子削竹毀筍的噩夢來,背後嚇出一層冷汗,腹中也隱隱作痛,趕忙攔在翠竹前面,婉言謝絕,生怕他精心栽培的湘妃竹被一個不當心劈穿了。
阿玄十爪交叉在胸前,自信滿滿地道:「我會謹慎的。」
「不行!」
晏琛態度堅決。
樂於助人的阿玄善意受挫,只好收起爪子,退而求其次,改去找陸霖消遣。
陸霖一個五歲稚童,手短腿短,既爬不上假山又躍不過荷塘,哪裡經得起阿玄一番費力折騰?他倆在小苑裡玩躲貓貓,追逐打鬧了沒一會兒,陸霖氣喘吁吁地跑來向晏琛告狀,說阿玄故意欺負他。晏琛扭頭一瞧,那狸子竟高高蹲在屋簷之上,恬不知恥地甩著尾巴,公然對孩子耍賴。
有這樣玩躲貓貓的嗎?
晏琛心疼兒子,把陸霖抱回了屋裡,一下一下輕輕拍打他的後背,柔聲軟語哄睡了他。等他出來再想與阿玄談談,屋頂的狸子早已不見了。
阿玄百無聊賴,在陸宅的各個隱僻角落慢吞吞溜躂,想逮一隻老鼠回去玩。
往往狸妖坐鎮的地方,方圓百尺之內老鼠不敢靠近,阿玄搜羅了大半天才逮到一隻笨頭笨腦的小鼠,如獲至寶,神氣活現地把它叼回了藕花小苑,打算玩一些欲擒故縱的幼稚把戲。
誰知火候拿捏有誤,不慎玩得過了,那老鼠被逼到窮途末路,直接跳了荷塘自盡。
身後傳來一聲響亮的「噗通」,晏琛大驚,握著剪子與斷枝轉過頭來,只見岸邊荷花亂顫,池中水波粼粼。又見阿玄猶如一尊石雕蹲在荷塘邊,心虛地仰望天空,努力假裝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晏琛微微皺眉:「阿玄,剛才怎麼了?」
「沒怎麼。」阿玄扭頭,面不改色道,「我踹下去一塊石頭。」
荷葉浮動,似有什麼活物在水裡撲騰。
晏琛總覺得不對,面露遲疑:「……是嗎?」
「是啊!」
阿玄睜著眼睛說瞎話,笑容燦爛地向晏琛點頭,餘光看見那老鼠狼狽游到對岸,嘩啦掙出水面,拖著一截濕淋淋的小尾巴,沿著小苑牆根一溜煙兒竄不見了。
老鼠銷聲匿跡,而蓮葉間碧波徐徐,十幾尾紅白錦鯉正穿行如織。
獵物沒了,食材尚在。
阿玄心情大好,趁著晏琛不注意,偷偷撈起一條最肥的去廚房蒸了,撒上蔥姜蒜末,再澆上一層湯汁,出鍋時滿屋鮮香芬馥。他嫌光吃肉不夠滋味,又拐道去自己床底下挖出了一罈美酒,抱回藕花小苑,在竹蔭處支起一方小桌,佳釀配佳餚,大快朵頤。
晏琛不沾酒,便陪他一塊兒吃魚,才動了幾筷子就被下了套。
阿玄指著那壇「千年忘憂」信口雌黃,說是他用霅川水與鮮梅子自行釀的,薄酒而已,百盞難醉。晏琛不疑有詐,接連七八盞灌下去,醉得頭暈頸酥,面色酡紅,眼前疊起了一層層發虛的重影,坐都坐不住了,渾身熱汗地跌倒在桌旁,扶著一根翠竹不停喘氣。
罪魁禍首阿玄則無精打采地伏在桌上,鬱悶道:「竹子,你說……明明我們都是妖精,為什麼你能生筍,我卻生不出貓崽?」
晏琛茫然地搖了搖頭,打出一個酒嗝:「我不知道啊……我天生就是,嗝,就是能生筍的……」
「這太不公平了,我也想生啊!」
阿玄摸一摸肚子,幽怨長歎,低頭往酒盞裡噗嚕嚕地吹氣泡:「只要懷了貓崽,桓康就不會成天當書獃子了,會每天都圍著我轉,陪我一起帶孩子,還蒸魚給我吃……竹子,你說我是不是該去求個仙方?」
「唔,是該求個仙方,最好求個能生女兒的……」
晏琛醉得稀里糊塗,半天才遲鈍地點點頭:「筍兒整天跟我討妹妹,我要是再生一個男孩兒,他就該哭了……」
阿玄的腦袋一歪,「匡」地磕翻了酒盞,佳釀傾注,在桌案上蔓延開一大片。
夏日午後,竹蔭下熏風拂面。
藕花小苑靜悄悄的,晏琛與阿玄一個坐地、一個伏桌,都歪頭搭腦地打著盹,耳畔依稀傳來小瀑從山石灑落的寂寥水聲。
阿玄問:「竹子,生孩子疼嗎?」
「疼啊,怎麼會不疼……疼得我都快死了……」
晏琛委屈地抬起頭來,想向阿玄傾訴心裡的苦處。他用迷離的眼睛呆呆瞧了一會兒,忽然記起冤有頭,債有主,正是這只狸子害得他難產而亡,一時怒火攻心,抄起一隻酒盞狠狠砸了過去,「乓」地砸歪了阿玄的耳朵:「你還有臉問!要不是你使壞,要不是你作梗,我……嗝……我哪會生得那麼辛苦?阿玄,你多漂亮的一隻狸子,心眼……嗝……心眼怎麼這麼壞啊?」
阿玄吃痛,揉了揉耳朵,軟若無骨地滑坐下來,一胳膊把晏琛勾進懷裡:「我錯了嘛……竹子,我錯了……」
說著湊將上去,伸出舌頭要舔他。
舔了兩口,滿嘴頭髮,阿玄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是人形,不宜用舔舐表達安慰,趕忙把舌頭收了回來,改用腦袋蹭弄。
晏琛酒後鬧脾氣,性子著實強得很,說什麼也不肯原諒他,推搡著要他滾出藕花小苑。
阿玄勸了半天仍不頂用,急中生智,從懷中掏出一本彩頁小冊塞進他懷裡,示好地求饒道:「喏,這個很貴的,賠給你!」
晏琛翻開冊子一看,雙頰漲紅,猛地又合攏甩了回去。
「這個……這個不能看!」
阿玄奇怪道:「有什麼不能看?這是我私藏的畫本,姿勢可全了。」
說著將那冊子在晏琛膝上攤開,逐頁逐幅,慢慢翻閱,又握住了晏琛的手,引他一同用指尖撫摸紙頁上露骨勾纏的人像。
「你看,這般身子相疊、倚窗行事的,叫做春桃拈枝。這般臥於榻沿、垂腰如絲的,叫做斜橋映柳。還有一個與你最為相稱,叫做……」阿玄輕盈撥過幾頁,將一幅畫捧與晏琛細瞧,「這個姿勢,叫做竹林吹簫。」
晏琛面紅頰燙,慌忙把書推開了半尺,捂著臉孔不敢再看:「你,你和二弟……這些……都試過嗎?」
「自然試過。」阿玄泰然自若,「我一隻壞狸子,既不怕羞也不要臉,該做的自然都做過了。不像你,孩子都生了仍舊這般矜持。讓我猜猜,這吹簫的活兒……你還沒給陸桓城做過吧?」
「你……」
晏琛怎料他如此厚顏無恥,羞得不知如何應對,險些急哭了,扶著竹子一個勁往後躲。阿玄卻不依不饒地撲上來,嬌聲笑道:「竹子莫逃呀,你若不會這些,我可以教你呀……」
他剛摸到晏琛的肩,手指忽然一個哆嗦,動作僵停,冷汗直下。
只見藕花小苑的圓門中央,陸家兄弟一前一後走了進來,看到他倆的曖昧景況齊齊愣住,陸桓城的臉色一片鍋底黑。
千年忘憂一壇,桌上杯盞傾翻。
玉漿亂流,酒氣熏人。
阿玄喝得面若桃花,正撲在晏琛身上意欲扒他衣衫,旁邊還散落著一卷香艷露骨的《龍陽十八式》。
這是要幹什麼?!
趁他不在家,膽子肥到連晏琛也敢染指了?
場面一度陷入了巨大的混亂,陸二弟弟如雷轟頂,差點拎著狸子給哥哥跪下連磕三個響頭以示謝罪。幸而晏琛尚有幾分神智,一邊打酒嗝一邊拼湊意思,零詞碎句,花去一盞茶時間,總算向陸桓城解釋清楚了來龍去脈。
阿玄被免去一樁淫亂家宅的大罪,只餘偷盜錦鯉、擅飲烈酒與私藏艷書三項小罪。
陸二弟弟拎起醉醺醺的狸子正要回去,晏琛醉到深處,又迷迷糊糊勾著陸桓城的脖子冒出一句:「不用你教……我知道……該怎麼吹簫……」
陸桓城臉都綠了,指著阿玄怒道:「把它給我捆起來,這個月都不許放它出門!」
他七竅生煙,抱著不省人事的晏琛往屋裡走,走了幾步又回頭,狠狠在那《龍陽十八式》上踏了好幾腳才算解恨。
次日晌午,阿玄踩過房梁,躡手躡腳地來探望晏琛。
晏琛正揉著酸疼的後腰坐在床頭,見他來了,匆忙攏緊衣衫,將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跡盡數掩住,向他含怨訴苦:「不就是飲了點小酒麼,飲酒就不算好竹子了?他憑什麼……」
憑什麼折騰我一整晚?!
阿玄感同身受,淒楚地握住了晏琛的手,也含怨訴苦:「對啊,不就是飲了點小酒麼,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狸子,多飲幾杯酒又能如何?他憑什麼……」
憑什麼冷落我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