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
徐白在醫院病房裡,看到了何興懷的視頻。
北風清冷,天乾物燥,蒼穹如同生了塵灰,映得陽光格外寡淡。徐白凝望窗外,沒等視頻放完,就關掉了手機。
她默默在心裡,罵了一句髒話。
奶奶的手術就在近日。趁著今天是禮拜六,徐白來醫院看她——護工也算盡心盡力,老人的狀態好了一點,不過因為疾病纏身,她說了一會兒話,又變得無精打采。
這般安靜了幾分鐘,護工拿起杯子,出門打水。
“小白,”奶奶忽然道,“你的對象……今天還來嗎?”
徐白連忙道:“他在開車,路上有點堵,他很快就來了。”
地磚是青灰色的,花紋縱橫交錯,瞧著很乾淨。徐白走路無聲,站在病床前,低頭和奶奶說話,目光卻落在了地板上。
“他最近,工作上遇到一點事,”徐白故作輕鬆,諱莫如深,“反而沒有平常忙了。”
奶奶悶聲咳嗽,蹙緊花白的眉毛。
想她年輕時,必是姣好的美人,鼻樑秀挺,臉型柔和,雙眼形狀標緻。不過因為歲數大了,眉梢眼角生了皺紋,肌肉塌陷,膚色泛黃。
她和徐白講起了,早前去世的丈夫:“你爺爺還在的時候……他那會兒才二十多歲,在工廠裡做工,忙得很……我經常和他吵架。”
徐白寬慰道:“說開了就好了。”
奶奶聞言,倒是笑了。
人一上了年紀,總喜歡回顧過往。父母親戚,朋友至交,竟也駕鶴西去,談及死亡,多半愴然,談及往生,多半敬畏,倘若黃泉有靈,即便溘然長辭,也不是什麼驚俗駭事。
徐白的奶奶臥床已久,早已猜到這不是小病。手術有沒有用,她不寄希望,心中掛念的人,竟然只有兒子和孫女了。
“忙也好,閑也好,”奶奶拉住徐白的手,“做了夫妻,要互相體諒。”
她還有很多話想說,可惜力倦神疲,身體乏累。奶奶便拉著徐白的手,拍了拍她細嫩的手背。
徐白卻結結巴巴:“我……我還沒有和他結婚。”
此話一出,病房裡進來一個人。
謝平川並非空手而來,他還帶了一捧花束。恰巧窗臺上有個瓶子,瓶中裝著凋謝的鮮花,他就走到了窗前,把花束放到了一邊。
時值清晨,淡薄的日頭一照,他的側臉也不分明,光用“好看”形容也不夠,只是左右挑不出瑕疵。
他不僅模樣生的俊,性格也安分守常,很快就來到病床前,和躺在床上的老人打招呼,而且開口就是:“奶奶好,身體感覺怎麼樣?”
老人家對謝平川有些印象。彼時還在四合院裡,她去兒子家中探望,稍微待個幾天,便要打道回府。
她的孫女年紀輕輕,整天跟著鄰居家的小子,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
而那個小男孩呢,剛開始是很調皮的,後來就漸漸懂事了。他常在窗前看書,身高如拔苗一般,長成了青蔥少年。
今非昔比,兩個孩子都長大了。想起徐白剛才的話,奶奶一如守舊的長輩,匆匆寒暄幾句,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我的身體沒事,我關心你們啊,你們兩個,什麼時候結婚呢?”
恰逢護工返回病房,聽到老人的問題,護工也應承道:“您有福了,您孫女和她對象,多般配呀。”
“是吧,他們倆啊,打小兒一起長大,”奶奶左手牽著徐白,右手拉住謝平川,把他們的手疊在一起,圓滿道,“你們要是結婚了,我就沒什麼掛念了,去見你爺爺,還能和他講講。”
奶奶有撒手的意思,徐白不知如何接話。
她斟酌道:“爺爺想知道的,一定不止我的婚事。”
“你弟弟不成器,”奶奶主動提及,“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不長心眼和腦子。我老了,狠不下心,你爸也不想管他,你繼母……”
老人歎氣道:“唉,不提她了。”
她在心中想著,所謂“老來兒女繞膝,就能安享晚年”,大約是個騙局。
謝平川在奶奶的促成下,如願握住了徐白的手。他一直沒有鬆開,甚至牽得更緊:“您放心,我和小白快結婚了。認識了這麼多年,我的心裡只有她,結婚的事,晚一天,不如早一天。”
他道:“所以,等您出院,剛好能參加婚禮。”
徐白並未反駁。
什麼話該講,什麼話不該講,在病床前要拎清。
謝平川哄人的功夫,在今日大顯神通。他待了不到十分鐘,就讓奶奶的眼睛裡,充滿了慈祥的笑意。
老人問道:“你們呐,想過要孩子沒?”
謝平川承認道:“嗯,想要一個孩子。”
他微微低下頭,神情溫柔,唇角上揚些許,應該是笑了:“兒子或者女兒,我和小白,都會喜歡。”
徐白盯著謝平川,被美色所迷,神思有些恍然。
她禁不住暗暗地想——如果謝平川做了父親,他必然是很好的父親。既不會過分嚴厲,也不會疏於管教,寵愛和指引,他都能給。
奶奶接下來的話,又把徐白拉回現實:“我盼著能……再活一兩年,見到你們的孩子。”
“手術會很順利,”謝平川預祝道,“到時候,請您給孩子起名。”
臥病在床,百感交集,仍要抱有憧憬。老人微笑點頭,拍了一下謝平川的手背,改口稱呼道:“孫女婿。”
謝平川得到了首肯。
他在整潔的病房裡,向徐白的長輩許諾:“我會好好照顧她,比小時候更仔細。”
“唉,小白對你呢,真心實意的,她小時候一提到你,眼睛都會發光,”奶奶也說道,“你們倆啊,我都是看著長大的,我放心你們。”
心情舒暢起來,難免更加疲乏。徐白察言觀色,及時止住話題,零零總總講了幾句,便和她的奶奶告別了。
再然後,她和謝平川一同出門,來到了醫院的正門之外。
朝陽東升,日頭正盛,洗淨陰雲鉛華,視野也越發開闊。
謝平川稍一停步,拿出了車鑰匙。不過他想了想,又提議道:“你早上吃飯了麼?如果沒有,我請你吃飯。”
醫院門外的對街,有一排開張的店鋪,包含了各類麵點小吃。再往前一段距離,又是一家星級酒店,院前停了不少豪車,總之有很多選擇。
朔風刮得正緊,徐白的頭髮被吹亂。她從口袋裡拿出皮筋,把長髮紮成了馬尾——可惜沒有鏡子,她就是胡亂紮的。
她抬頭望著謝平川:“我沒吃飯,起床遲了。我們一起去吧。”
整條長街上,行人疏落,談話聲淺,徐白問了一句:“我的頭髮亂不亂?”
以謝平川的直男審美,他只覺得,無論徐白怎麼弄頭髮,她都是很漂亮的。因此謝平川回答道:“不亂,符合你的氣質。”
正巧,他們路過了一扇櫥窗。徐白對著玻璃照了一下,馬上質問道:“我的氣質這麼淩亂嗎?”
謝平川摸了摸她的頭,把幾縷頭髮撥到了耳後。他順便撫弄了她的耳朵,像是徐白經常對貓咪做的那樣——冬日天冷,他不戴手套,指尖很涼,凍得有些紅了。
徐白拉了一下圍巾,主動牽住謝平川的手:“你不冷嗎,哥哥?”
“冷,”謝平川道,“膝蓋麻了。”
他沒有心理負擔,傾訴自己的現狀:“昨晚睡得遲,早上醒不來,沒空準備衣服,披了外套就出門了。”
徐白聽了這句話,解開脖子上的圍巾,要掛到謝平川的身上。不僅如此,她還凜然道:“待會兒我把外套脫給你。”
“我們的角色,是不是反了?”謝平川調侃道,“不應該是我照顧你麼?”
話中一頓,他提及剛才的話:“我在長輩的面前,說了……”
“你沒來的時候,奶奶告訴我,夫妻之間,要相互體諒,”徐白打斷道,“等她做完手術,病好了,可以出院,還要……”
還要參加婚禮。
徐白沒有講下去,謝平川揪住不放:“還要什麼?我在等下文。”他站在路燈旁邊,掂量著徐白的喜好,選中了一家飯館——他今天沒帶銀.行卡,當著徐白的面,從口袋裡拿出現金。
而且不是面額一百的現金,是零零碎碎的幾十塊錢,甚至還有幾張毛票。他用凍得微紅的手指,將毛票捋得平整,謹慎地打了個對折,又重新揣回了口袋。
徐白感到不可思議。
她整個人都懵了。
謝平川見她發愣,竟然問道:“你有沒有聽說我的事?”
不同於徐白惹了麻煩後的遮遮掩掩,謝平川格外坦誠:“公司高層懷疑我,警察也來取證。我的律師費用很高,不巧最近,股票被套牢了……”
他倒是沒提,今天之所以遲到,是因為去了繳費處,在徐白奶奶的醫戶帳號上,充了一筆不菲的鉅款。
謝平川笑了笑,聊以解嘲:“董事會要罷免我,蔣正寒也同意了。”
他握緊徐白的手,牽著她過馬路。中途有一塊地方,正在修路,他就像從前一樣,走在徐白的外側,即便只是過馬路,也想著要關照她。
等他們走近飯店,徐白拿起桌上功能表,開始盤查它的價錢,還好不是特別貴,她松了一口氣。
在此之前,這種情況,從未發生過。
徐白甚至在考慮,謝平川送她的鑽石項鍊,是不是可以拿去賣掉,為他換錢——緊要關頭,哪怕律師再貴,吃著連續的官司,也絕不能放手。
她緩聲安慰道:“事情突如其來,你們沒想到XV公司會這麼做,一定措手不及,等到查清楚真相,清白就回來了……你別怕。”
謝平川低頭審視功能表,表現得相當低調,仍然吸引了女服務員的目光。兩位服務員先後走近,臉頰緋紅,繞在謝平川身邊,婉轉又溫柔地問道:“這位先生,請問你們想吃什麼?”
徐白接話道:“今天這頓飯,我請你吃。”隨後又說:“我一直請你吃。”
謝平川勾選了幾道菜,完全迎合徐白的口味,有意無意道:“今天早上,我在你奶奶的面前,說了大話。”
他等著徐白點餐,也不顧別人在場,就自說自話:“我想哄她高興。我問了主任醫生,手術成功率百分之七十,如果病人狀態好,比例還能升高。”
徐白點了清淡的菜,多要了一杯白開水,方才回答道:“你沒有說大話,哥哥。”
時光仿佛在一瞬間倒退,退回了謝平川十八歲那年,遭到幾所大學拒絕時,那個異常寒冷的冬夜。
彼時少不更事的徐白,也像今天這樣,鄭重地鼓勵道:“你會事業有成,婚姻美滿的,我永遠相信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