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等待戈多（二）

　　「思凡……？」莊子非問。

　　淩思凡的腦子亂哄哄的一片，感覺裡面有各種各樣的聲音。

　　莊子非和別人在一起了？那自己就不該在表白了吧？

　　不，不對……淩思凡對他自己說：你慌什麼？你問他啊，先問清楚再慌不遲。

　　過去，他在談判桌上也無數次遇到突發情況，但他從來都不會因此就失了分寸。他會調整策略，維持他的優勢。

　　淩思凡思考著到底應該怎麼調整要講的開場白，不過，還沒等他想好，一旁的Takashi便用很蹩腳的英語說道：「別站在這裡了，大家也都累了。都回去洗個澡，然後先吃飯吧？有什麼話就等吃完回來再講。」

　　「也好。」莊子非看著淩思凡，說，「思凡，你也會住在這裡嗎？」

　　「大概是吧。」

　　「那我……唔，那你自己開一間房？我在305，Takashi在306。或者，你就在Takashi房裡住下，他那邊只有一個人。」

　　「……也行。」

　　「那你就休息下，等下叫你吃飯。」

　　淩思凡一想到吃飯就又要見到那薑釗，感覺鬧心，於是說道：「你們幾個去吧，我吃過了，等你回來就好。」

　　他沒必要在飯局上觀察什麼，等晚上直接問清楚就可以了。與其為了資訊看他根本不想看的，他倒寧願等著直接確定答案。

　　——進了306後，淩思凡倒在了那張空的床上，裝作在睡，其實沒有。他聽見Takashi洗澡、換衣服、鎖門，在走廊裡邊招呼莊子非。一陣人聲之後，走廊裡邊便恢復了平靜。

　　淩思凡側過身，覺得有些難受——莊子非和那個姜釗只是普通朋友而已？還是在用一段新的感情忘記舊的感情？

　　淩思凡仔細回想著剛才那兩人的語言、動作，越想就越覺得像是後者，心臟好像壓在胸膜上面似的，沉甸甸的讓他有點喘不過氣，抓了幾把還是覺得很不舒服。

　　有點氣莊子非，但他更氣自己——有些機會，一旦錯過真的就再也沒有了。他應該是最懂這種事情的。有多少次，他明明看到了好的商業機會，然而稍一躊躇，競爭對手們就推出了產品線。

　　他氣啊氣的，竟然氣哭了。

　　「……」

　　他真的是從來不會掉淚的人，當年母親去世，他都沒有哭過，只是沉默地接受了那個事實。親戚們告訴他，出殯時一定要痛哭失聲，哭聲越大越好，可他依然是面無表情的。只有母親五七那天，陰陽先生告訴他說，這天人的魂魄會回到家，最後再看一眼家人，然後便去投胎轉生去了，還說，因為回家的路不一樣了，魂魄可能不知從哪裡進，需要晚上十點他要打開窗子一遍一遍地喚。他喚呀喚的，最後終於迸發出了一串哭聲。而後，十六年來，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困境——沒地方可以住也好，被同學們嘲笑也好，開的公司倒閉也好，被消費者詛咒也好……他都沒有哭過。

　　今天，卻氣自己氣到這種程度。

　　因為側躺，不多的幾滴液體順著蝶骨滑到了枕頭上，沾濕了他幾綹頭髮，他覺得自己就像以前見過的被雨淋到了的流浪狗一樣，一頭一臉全是濕漉漉的。

　　過了大約兩個小時，淩思凡聽見門一響——Takashi開門進屋了。

　　淩思凡問：「吃完飯了？」

　　「嗯，就是隨便吃一點嘍。」

　　「……」淩思凡輕輕站起身，沒再和Takashi講話，而是穿著酒店拖鞋，趿拉趿拉出門，左轉走到305房開始敲門。

　　「嗨！」打開門的薑釗十分熱情，「原來你真的是淩思凡啊！」

　　「嗯？」淩思凡本能地很排斥他。

　　「一開始我就看著像，但又覺得不太可能……剛才聽莊子非說了，你就是淩思凡本人。」

　　「……哦。」淩思凡看了看屋裡，「莊子非呢？」

　　「回酒店前，我說剛才餐廳送的柳丁、石榴和無花果、仙人掌果太好吃了，果然是摩洛哥的特產，莊子非沒有吃不知道，聽我那樣講了之後，就突然說他去超市買一點水果再回來。」

　　「……」淩思凡聽了，心裡一陣澀。

　　曾經，莊子非對他，也是這麼好。只要自己喜歡，就一定會拚命給他。

　　他沒有珍惜，於是失去了。

　　房間裡的電視開著，螢幕中各式各樣的人出現後又消失。在此時此刻的淩思凡眼睛裡面看來，無一不是面目可憎。

　　「你跟我合個影好不好？」薑釗又問，「我想發到朋友圈裡曬。」

　　「……」

　　「我可是在和淩思凡一起旅遊，」薑釗說，「好多小姑娘特別喜歡你，白手起家百億資產長得還好，真是個讓人羨慕的存在……」

　　淩思凡愣愣地說說道，「我倒是羨慕你。」

　　「啊？我有什麼可羨慕的？」樣樣不如面前的人，到底有什麼可羨慕？

　　「沒有什麼。」淩思凡輕輕搖了一下頭：「莊子非真的非常好。」他最最想要的，就是莊子非了。

　　「……？」薑釗看著淩思凡頹廢的樣子，忽然想到一個可能，說，「喂……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啊……」

　　「嗯？」

　　「我們倆連好朋友都算不上啊……」

　　對方說出這樣的話，連淩思凡都疑惑了。

　　這是什麼意思？

　　——薑釗正想再說什麼，莊子非卻提著東西出現在了兩人面前。此時他已經洗過澡，整個人又恢復了往日的乾淨清爽。

　　他瞧見淩思凡，稍微愣了一下：「思凡？你來找我？」

　　「嗯。」

　　「那你們聊，我出去了，淩思凡你進來說啊。」薑釗示意了下，從莊子非身邊擠過，還沒有忘記了把房間門輕手帶上，在這樣的時候他自然知道要離開。

　　「思凡……」沉默了幾秒後，莊子非將手裡面的袋子遞過，低著頭說，「你……你今天還沒吃過水果吧？方纔我聽他們倆說，摩洛哥的柳丁、石榴和無花果、仙人掌特別好吃……就……就順手買了點，真的是順手的，你拿回去吃吧，應該是不錯的……」

　　「……」

　　見淩思凡不動，莊子非悶悶地將袋子放在了一邊：「找我是有什麼事呢？」

　　「子非……」淩思凡問，「那個薑釗，為什麼會跟你來這？」他的眉頭緊鎖，唇線僵硬，全身的肌肉都非常緊張。

　　「哦，」莊子非有一點疑惑，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答，「他看了我的朋友圈，知道我要到沙漠來，每天『跪求』蹭個行程……說他會付自己的錢。我們工作比較自由，是按照項目發工資，不會像公司裡一樣，不會要求不能帶人……」

　　「你朋友圈遮罩了我。」淩思凡好像有些了然說，「你是大好人麼，最後就同意了。」淩思凡以前也聽莊子非講過，雜誌社會按項目付給攝影師錢，也正因為如此，莊子非在受傷期間才有沒有這份收入。

　　「其實之前他也想跟，但是我沒有答應過。」莊子非還是低著頭，「這次，我想他性格挺鬧騰，也許能讓我好受些……」

　　「子非……」淩思凡自然瞭解「好受」是什麼——他難受是因為自己要「結婚」了。

　　莊子非問：「他是個自來熟……他惹你生氣了？」

　　「沒有。」聽聞這兩人沒關係，很突然地，淩思凡也不煩他了，覺得薑釗和大白菜也差不多。

　　莊子非舔了一下嘴唇，偷偷瞄了淩思凡一眼：「可是，你到我房間來，單純就是問這個嗎？」

　　「還有別的事情。」

　　「唔……」

　　嗅著腿旁邊各種水果的香氣，淩思凡平復了一下他的心情，終於說出來了自己準備的話：「子非，我……和樊九如，沒有交往過。」

　　「什麼？」莊子非沒有像以往那樣地「咦」，而且聲音低沉地問了句「什麼？」

　　「我做錯事……去相親了。但在和她講明之前，也只見過那一次面……只能算是新朋友吧。」

　　「所以呢？」

　　「我已經和樊九如講過了，我沒辦法和她交往。子非，我很後悔我現在才發現，我最重要的，就是你。」

　　「……」

　　「我比自己想的堅強，我並不是不能沒錢。我也比自己想的脆弱，因為我不能沒有你——子非，你能以我愛人的身份，陪在我的身邊一生麼？」

　　過去，他想要讓花園有花，於是，即使他只得到一小珠豬籠草，他也拚命愛護，一心一意為它澆水、等它長大，培植著他心中可以消除不安的東西，對於外界一切消息置若罔聞，甚至不知道他的手邊就有一袋玫瑰花的種子。現在，他終於看見了玫瑰，並且著迷於那些沾著晨露的花瓣，自然不可能再把豬籠草當作是寶物。

　　「思凡……」

　　「子非，我喜歡你。過去我沒有承認過，現在我想向你坦白，我愛著你。」

　　直到今天，淩思凡才知道，深愛著什麼人並且患得患失是何感受。過去，他冷淡地對待著愛著他的人，根本就不明白莊子非的心情。他才只等待了莊子非小半天，負面的情緒便如黴菌般瘋狂地生長，簡直要把他原本的樣子全都淹沒了。莊子非，他到底是如何做到，守了六年，還依然如最開始一般溫暖的？

　　「……」聽見對面淩思凡的告白，重新軟下來的莊子非卡了兩三下眼睛，便覺得自己的睫毛濕了。

　　「喂……」淩思凡有點手足無措了，「你怎麼哭了啊……」

　　「嗚……」莊子非用手心抹了兩下。

　　「你，你不要哭了……」

　　「思凡……」莊子非伸手抱住淩思凡，將頭放在了淩思凡的肩膀上。

　　淩思凡也伸手摟住了莊子非，感覺到了對方還是在偷偷哭，還用自己肩膀附近的襯衣接眼淚，不過淩思凡也沒有再說「不要哭了」。

　　兩個人抱了好一會兒，莊子非才抬起頭來，問：「思凡，你剛才說的，都是真心話麼？」

　　「不然我就不會丟下公司過來這裡找你。」

　　「你……」

　　「我喜歡你，我愛著你。」

　　「再、再說一遍。」

　　「我喜歡你，我愛著你。」

　　「還要……」

　　「沒有了。」再不打斷，不知要說幾十遍了。他是個CEO，習慣就是不會過分縱容別人。

　　接著，淩思凡又摟住了莊子非，並且湊過去親對方嘴唇，莊子非也小心翼翼地回吻著。

　　和上次耍流氓時那個吻不同，這回從始到終，兩個人的動作都輕輕柔柔的，像在對待什麼易碎品般。

　　「思凡……」莊子非說，「過去我還以為，即使你喜歡我，也只是一點點……但一點點也好。」

　　「不止是一點點……我對樊九如說，是你提著盞燈，發現了我內心深處角落中的棋盤，並且輕輕拂去上邊厚厚的灰，讓我十幾年來第一次擁有了可以坐在一起對局的人。」

　　「對了……霄凡，霄凡怎麼辦啊……」

　　「出乎意料，在我坦白之後，由樊九如牽線搭橋，從她父親借到了錢。本金要還利息要交，商業合作中要讓利。他算是站了我這隊，但我以後需要割利。」

　　「那……那太好了。」

　　「是啊……」淩思凡把頭湊在莊子非頸窩的地方來回磨了下，「太好了。」他抱著他的大兔子，感受著對方身上乾淨的氣息。

　　「你吃水果麼？我剝給你吧？」

　　「嗯……」淩思凡說，「子非，我想跟你住在一起，你讓薑釗去隔壁吧……」本來，Takashi自己佔一間房，讓莊子非和他朋友住兩張床的標準間，結果人數變成四個，淩思凡覺得該去隔壁的人不是自己。

　　「唔……」

　　「都是男人，好好講的話，他會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