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燈照空局》第43章
第43章 野外失聯(五)、(六)
淩思凡看著莊子非,眼睛裡邊溫柔無限:「我在這裡。」
「思凡……」
「要喝水麼?」
「好……」莊子非接了淩思凡遞過的水,喝了幾口,便又開口問淩思凡,「思凡,我、我這是……我被人救了嗎?」
「對。」淩思凡說,「你知道麼?你昏倒的山坡下邊就是小村落了。」
「我最後好像看見燈光了……然後就什麼意識都沒了……」
「是啊,有村民在回家路上發現了你,認出你就是那個走失的攝影師,於是把你帶回了家,又聯繫了大家。」
「這樣……」莊子非說,「我甚至都沒見過他。」
「你的父母謝過他了。」淩思凡站起身,向旁邊讓了讓,對莊子非父母說道,「你父母也來了,大家很擔心你。」
他覺得自己是外人,於是不動聲色地將他的手往外抽,同時開始向後退讓想要騰出地方,不料莊子非卻是緊緊攥住他的手,似乎正在使盡他此時全部的力氣想要將人留在身邊。事實上,如果淩思凡執意抽回手,他肯定是能抽得回來的,畢竟對方依然還很虛弱,無法和他這個健康人比,然而他卻不願意讓床上的人失望,稍微掙了下後便沒有動作了,只是往旁邊站了站,手依然被莊子非牽著。
莊子非的父母剛才其實也看見他醒來,往前走了幾步之後卻細心地沒有打擾。他們見淩思凡空出了些地方,急忙上前查看莊子非的情況。
「爸,媽……」
「你感覺怎麼樣?」
「很好,大難不死。」莊子非說,「讓你們害怕了。」休息了一會兒之後,體力開始重新灌注進身體裡,他又有了一些生氣,沒有當時那種快死了的感覺。幾道傷重新疼痛了起來,即使它們已被處理乾淨。之前,那些傷口又紅又腫,邊緣發硬,不斷地流淌黃色的膿液以及白色的組織液,可他整個人都是麻木的,不覺得潰爛是在自己身上。
「幸好沒事……」
「嗯,沒事。」莊子非說,「你們兩個還有思凡全都著急得太早了。」
「都這樣了,哪裡還早?」
「我……」莊子非小聲道,「我不想讓你們雙方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淩思凡:「……」
莊子非又說道:「在我的設想中,不是這個樣的……」而應該是,他拉著思凡到父母親家裡去,對他們說:你們兒子已經找到了媳婦了,從此不會再一個人過日子了,而且,媳婦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媳婦,自己能娶到他將會非常幸福。那該是自己人生中最得意的日子,自己、父母、思凡,都特別地開心,絕對不是像這樣躺在病床上,讓父母和思凡都有了黑眼圈。哎,砸了……
「有什麼關係啊,」淩思凡不懂他在糾結些什麼,「怎麼見都好啊。」他是個企業家,以結果為導向,過程如何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只要達成了原定的目標就可以了。
「那我現在介紹一下……」莊子非還是緊緊握著淩思凡的手,輕輕扯了一下,「爸,媽,他就是淩思凡,我常常提起的。」
「嗨……」一時之間,淩思凡竟有些無措——他不知道如何應對這個情形。在生意場上時,他每天都會被介紹來介紹去,不過他從來都不會感到拘謹,總是能很大方地伸出手去問候,綻放出一個笑容說「很高興認識你」,甚至開玩笑般地講一句「神交已久」,將陌生人之間的隔膜輕描淡寫地打破。
此刻,他卻無比拘謹,好像突然又回到中學時,不知怎樣才能與人建立聯繫。他明明已習慣假笑,會輕車熟路地與人虛與委蛇,可當真實的感情被擺在他面前時,他卻突然間拿不出所謂的「技巧」了。
「爸媽,」莊子非又聲音低沉地道,「你們像真的父母一樣對思凡好不好?他很少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當然並不是說能夠取代什麼,只是我想給他很多很多的愛。」
「喂……」淩思凡低聲「喂」了下。
莊子非的母親眼神也很柔和,說:「只要他也對你很好。」
「他對我可好了……」
「……」話到這裡,淩思凡都忍不住否認了他,「我對你好什麼了啊?」他回報過他什麼東西呢?仔細想來是全都沒有的。不僅是上學時,即使是重逢後,自己也冷淡了他整整五年多,直到他又幫了自己一個大忙,自己為了「報答」隨他出門旅行,卻遇到了場生死考驗後,才開始稍微有點正視他。而在那之後呢?自己驚慌失措地逃開了,即使後來在困境中情不自禁地從他那尋求溫暖,也依然從未承諾過什麼,只是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再說吧」。如果這也叫好,未免太廉價了。淩思凡直到莊子非一定從來缺過愛,卻把這種對待當做了好,聽起來實在是有些好笑。
「好啊,當然好了。」莊子非說。
「……我一直躲你啊。」對於關鍵問題總是避而不談。
「那也是好。」莊子非還是拉著他的手:「思凡,你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對我最大的恩賜。」
「……」不知為何,淩思凡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一下一下,彷彿就要衝破胸腔一般。
「思凡,」莊子非又說道,「你也同樣不需要客氣的,大家都像一家人一樣的。以後節日禮物都會有你一份,家庭聚會也會請你一起參加。」
「我……」淩思凡本想說「我不需要」,可看著對方虛弱的樣子,卻是又有一些說不出口,最後到底是保持了沉默,很奇特地就多了些「家人」。
「那就這樣說定了呢。」莊子非說。
「……」淩思凡彆扭地轉移開了實現,看了看Audrey,說:「《Discovery》雜誌的人也在。」
德克薩斯土生土長的Audrey只會英文還有西班牙語,對於四個人間的對話流露出了頗茫然的表情。
「咦?」莊子非努力抬頭看了看,這才發現屋裡還有別人,「Audrey,不好意思……」
「沒事,不要在意。你剛醒來,肯定要和家人朋友講話。」說完,Audrey有很識趣地道,「我去找個酒店睡覺,明天一早再來看你。」
「謝謝。」
Audrey說了「睡覺」兩個字後,剩下的人也猛然間意識到,此時已經是當地的深夜,他們也同樣應該睡覺了。
「爸媽,」莊子非說,「你們兩個年紀大了,還是找個地方住吧,明天自然醒來就好,之後再過來看我吧。思凡,你今晚上陪我好麼?你看那邊有張空床,你可以躺在那上邊——還是說你想住酒店?」
「我不走,」淩思凡說,「我陪你。」
「思凡,我就說嘛,你對我特別好。」
「……」
——與無害的虛弱外表不同,淩思凡剛在空床上躺了一秒,莊子非突然又變成了流氓兔。
「思凡……」他說,「我心裡還是慌,好怕現在才是夢境,我還在森林裡,做著見到你的美夢。」
「你活著出來了。」淩思凡說,「我不是在這嗎?」
「我知道沒事了,」莊子非說,「可一閉上眼睛,就彷彿又回到了野獾的洞裡。」
「……那你要怎樣啊。」
「你躺在我旁邊,行麼?」
這話實際上沒完全胡說。之前,他一直都在再也見不到淩思凡的恐懼當中,如今見了,真的是連一秒都不想讓那人走出視線,因為只要又分開了,他就會有一些迷茫,似乎剛才都是一場美夢,思凡依然不在他的身邊。甚至都說不定,是在他臨終之前產生的幻覺,聽說在那時候,人會看見他們最想見到的人。
他在小的時候,總是認為現實就是現實、夢境就是夢境,可等到長大了,真的偶爾會有分不清楚的情況存在著。他怕今天又是這樣。
淩思凡:「……」
「不行也無所謂……沒事……」他不會強迫思凡做任何事的。
淩思凡歎了一口氣:「那就一人半邊。」莊子非剛從那地獄裡爬出來,他哪忍心讓莊子非睡不踏實?那樣未免太過殘酷,他還沒那麼硬的心。
「那你來啊……」
「行了行了。」淩思凡答了句,抱著他的枕頭合衣而臥。
「思凡。」淩思凡才剛一躺下,莊子非便將被子裡的淩思凡結結實實地抱住了。
「……嗯。」
「思凡,凡凡……」
「……」淩思凡問,「你剛叫我什麼?」
「太多人叫你『思凡』了……我想要特別一點點。」莊子非一邊說,一邊如寵物般在淩思凡的肩膀上磨蹭,「小思凡,淩小凡。」
「喂……」
此時,他的心裡面竟然很柔和。
莊子非在他肩膀上胡蹭,在他耳邊亂糟糟地撒嬌,竟然讓他有一點點想哭,感受到了夢幻般的安寧。
莊子非就像是一名園藝專家,精心地製造了小小一盆盆栽,以真情為假山石,以溫柔為費利菊,以堅持為月見草,放置在他靈魂深最深的重重迷霧中。
這次失聯事情之後,淩思凡感到自己更加地不堅定了。
過去,他還能克制著自己,現在卻是一聽到對方的聲音,意志的堡壘便開始迅速瓦解,城牆全部坍塌,炮臺七零八落,只剩下指揮官聲嘶力竭地讓己方的人死守,但那完全是無濟於事的、為了臉面的努力罷了。
如果他再假裝,就會像商場裡刻意展示自己的陳列品一般,越是拚命地秀,越是顯得與真正的那些商品格格不入。
「思凡……」莊子非的聲音低沉,「我在森林裡時,一直替你擔心。」
「替我擔心什麼?」應該擔心的是你自己才對。
莊子非的理由倒是顯得理直氣壯:「擔心你失去我。」
「……」淩思凡問,「我失去你,就那麼令人擔心麼?」
「因為沒有人會比我更喜歡你……班芙回來之後我想過了,交給別人我還是不放心,只有自己親自守著才能踏實。然我也好怕自己看不見你,還有我的父母。」
淩思凡沒說話。他想:像現在這樣被重新溫暖起來的體溫輕輕擁抱著,像是三九寒冬清晨時暖和的被窩一樣,大約沒有人能乾脆俐落地拒絕吧。
「思凡,」莊子非又說道,「我就是靠著這些想法堅持下來的。之前你不是說,就像胃酸過多會傷到胃一樣,感情過剩會害到我?還說不論什麼東西多了,都會波及自身。但是今天,我真的是靠這些感情救下了自己的,我對你的喜歡,是一樣好東西。」
「……」是好的東西嗎?淩思凡想:或許真的是吧。不僅是對子非,也是對他自己。過去他是很不喜歡他自己的,然而現在,因為他逐漸不自覺地相信起了莊子非,而莊子非愛他,讓他有點覺得自己也一定是有可取之處的,甚至終於有那麼一點點喜歡他自己了,這種因為「我相信你,而你又相信我,所以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覺很奇妙。
「然後,」莊子非又繼續闡述他是如何走出來的,「我就告訴自己,『追逐你』這麼難走的路我都走下來了,並且看到希望,那河邊那條路又能算得了什麼呢?一定沒問題的。果然沒有前邊那條路遠,我進入到了村子的範圍。」
「子非……」
莊子非又開始在淩思凡的肩膀上蹭:「思凡,我回來了,回到有你的世界來了。我又來黏你了,你甩也甩不掉,森林迷路都不能阻止我,大概沒什麼方法有用了。」
「……阻止你幹嗎啊,想黏就來黏啊…」
說完這話,淩思凡覺得自己大概是完了。
有些東西是壓不住的,就像是小樹的種子,即使自己用檀木盒子將其一層層地封鎖起來,又加上堅實的鐵鎖,然而,發起了芽的種子,還是會撐開那一層層的木盒,自顧自地生長到外邊去。
想了一想,淩思凡說,「兔子國王,竟然會在森林裡邊差點死掉。」
「即……即使我是兔子國王,沒有屬下的話,獨自在森林裡,也是很難活下來的。」
淩思凡笑了聲,發出了他一向很少會露出的真心的笑:「睡吧,累了。」
「哦,對,你應該也很累,那我們快睡覺。」
「嗯。」
在莊子非的懷抱中,淩思凡也沉沉睡去。
夢裡他也回到那片森林,然而不同的是,這回那裡並不陰暗,地上有麗春花輕輕搖曳,每一朵都又紅又艷,好像是某見陳舊的房間被大火燒盡時的樣子,他彷彿能看見坍塌了的外牆,聽見辟裡啪啦的聲音,感覺到束縛被解除時的輕快。
……
第二天一大早,淩思凡比莊子非更先醒過來。
而莊子非,一直睡到中午,直到他的父母打電話來說要看他,他才睜開眼睛清醒過來。
淩思凡將枕頭丟回了空床上,仔細地消除掉曾經共枕過的痕跡。
莊子非看著有一點好笑:「你在折騰什麼?」
「……沒什麼。」
莊子非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而後忽然想起了什麼事似的,說:「哎呀,對了。」
「……怎麼了?」
「我的包呢?」
「包?」淩思凡說,「嚮導給你拿的那個?Audrey替你帶過來了,放在那邊的櫃子裡,你現在就需要它麼?」
「對……」
「好吧。」
淩思凡走到櫃子前,將裡面的東西扯出來,又輕輕地拉開鎖鏈,並遞到莊子非面前——莊子非的十指在隔籐條的時候全都被劃傷了,不太靈活,此時都包裹著一層醫療用的白色紗布。
「唔……」莊子非在包裡翻了一翻,暴躁了一下之後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是兩朵被放置在筆記本中的極漂亮的花朵,保存十分完好。
淩思凡:「……?」
「思凡,這送給你。」莊子非說,「我在森林摘的。」
淩思凡依然是:「……?」
「我覺得好漂亮,就想要送給你……」
「……」
「我想,我想……」莊子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以後我出門時,如果看見特別漂亮的花,就全都送給你。」
「……」
「以後你會有一整本我採來給你的世界上最漂亮的花,來自各個大洲、各種海拔,如果你喜歡立體的,也可以原樣保存的,放在架子上面,這樣過不幾年,整個架子上就都是我送的花。」
淩思凡看了看那兩朵花,沒有說話。
「你喜歡麼?」
淩思凡說:「別人全都送玫瑰啊。」
「那是別人,」莊子非道,「你和別人的愛人不一樣——不止玫瑰,我要把全世界最漂亮的花全部都獻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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