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賀宇帆說著, 看向遠方海面的目光中, 也多了些桓承之看不懂的陰沉。
沉默片刻, 後者嘴唇輕輕顫了兩下, 深吸一口氣道:“那如果三界之門不幸連通, 通往神界的道路真的會打開嗎?”
“會打開的。”賀宇帆說:“只是就算打開了, 你覺得這些實力不夠, 全憑邪門歪路上去的人, 會有資格成神嗎?”
桓承之目光無神,緩緩搖頭。
半晌, 卻突然用一種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輕聲笑了起來。
賀宇帆聞聲立刻回頭, 視線對過的瞬間,他覺得自己似乎從對方眼底看到了些許晶瑩。
就好像心臟被人猛的捏了一把, 一陣傳至全身的絞痛從心底燃起。呼吸凝滯的同時,賀宇帆伸手,一把將身旁比他高了許多的男人扯進了懷中。
桓承之笑聲一頓,似乎是沒能料到這個太過突然的發展。
“你別這樣,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 但是你這樣會讓我感覺,你好像隨時都打算走火入魔的。”
賀宇帆腦袋埋在桓承之肩頭, 語氣中帶著滿滿的擔憂和心疼, 他說:“我知道那些人不配為人,也一定會幫你報仇雪恨的。所以你別這樣,別讓我覺得好像要失去你了, 行嗎?”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急的甚至染上了些許哭腔。聽在桓承之耳中,就像是一擊重錘,狠狠擊碎了他剛剛差點兒妄圖在暴怒中墮魔的念頭。
指尖在身側輕輕顫了幾下,隨著一下深緩的吸氣,桓承之抬起胳膊,慢慢將雙手回抱上了賀宇帆的腰背。
沉默良久,他說:“我只是突然感覺,這個世界真不公平。”
賀宇帆輕輕“嗯”了一聲,又在他脊背上安慰似得緩緩拍了兩下,示意他繼續哭訴下去也沒有關係。
對於自家道侶這難得一見的溫柔,桓承之明顯還是挺受用的。
臉頰在賀宇帆的腦袋上輕輕蹭了兩下,他深呼吸了幾次,待情緒稍稍平復了些許,才繼續道:“萬靈仙地的所有妖獸,千萬年來都從未對其他種族出過殺手,動過惡念。而且在其他種族受難之時,無需求救,我們也會主動出手相助。”
“父親在我年幼時便與我說過,我們是上古瑞獸,定可護一方安寧,百事無憂。動則能福滿天下,萬民安康。所到之處,旱地逢雨,洪水退潮。”
桓承之說著,那語氣中的悲慟越來越深:“我們一族在成年之後,都會離開仙地去遊歷百年,一是增加自己的閱歷,二也是將福澤帶至各處。但是在劫難面前,蒼天卻從未對我們伸過一次援手。反倒是那些惡人,他們總能找到方法,燒殺掠搶,逍遙自在。也從未得到一次天譴。”
說著,又是一陣長久到讓人心顫的沉默。
賀宇帆感覺自己肩頭被靠著的那裡傳來了些許濕意,但桓承之摟他摟的太緊,想轉頭去看看那人表情如何,也終究還是無法做到。
好在桓承之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呼吸急了兩下,嗓音顫抖道:“你說,這憑什麼啊?”
桓承之的這個問題太過尖銳,賀宇帆嘴唇上下開開合合的反復了數次,也終究沒能想到一個能作為回應的答案出來。
雙手在桓承之背上拍了又拍,賀宇帆擰著眉抿著唇,過了許久,突然雙眼一瞪,一把將桓承之扯開道:“我想起來了,咱們……”
話出口,視線也下意識對上了桓承之那張還沒來得及掩飾一下表情的臉。
可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賀宇帆那激動的情緒,也直接被驚的全然不剩。
只見桓承之那雙透亮的紅眼早已在不知何時就蒙上了一層水汽,眉眼委屈的就像是個在家長懷裡哭訴的孩子。
兩人目光相接,桓承之趕忙低頭捂臉,堅決不願再看賀宇帆一眼。
後者此時也略顯尷尬,面上表情變了又變,最後還是伸手在對方肩頭拍了兩下,強行裝作沒看到那表情似得,繼續將那個沖進他腦海的念頭說出道:“我剛剛想到,你兄長還剩下半具屍骸的話,我們手裡還有一瓶棲先生給的復活藥。如果能找著那個人類,說不定是可以讓你那個兄長重新活過來的。”
他說著,桓承之原本還蜷在一起的身體猛的一顫。隨之也忘了之前的尷尬,他緩緩抬頭,用難以置信的表情再次對向賀宇帆的雙眼,嘴唇蠕動了幾次,終究還是有些不敢想像似得確認了一遍道:“真能讓兄長復活?”
“也不一定,因為我寫的裡面,狗蛋復活的那姑娘至少是全屍的。”賀宇帆歎了口氣道:“但是我覺得說不定可以試試,反正我覺得我不會死,我也能保護你不死。所以棲先生這個藥,還不如拿去給有需要的人試試,你覺得呢?”
說完,趁著桓承之愣神兒的時間,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道:“不過咱們手裡就這一瓶,棲先生那裡的存貨也不算多。能復活的怕也只有你兄長一人了,這……”
“這已經足夠讓我高興了。”不等賀宇帆說完,桓承之便先一步搖頭,眼中水汽又濃了不少,臉上卻已然扯出了一片笑意道:“你要知道,我原本以為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仙地裡的任何一個友人了。現在這樣,甚至會讓我覺得,神也終於願意看看我了。”
他說著,那雙看向賀宇帆的紅眸中,光澤也愈發溫柔了起來。而且在這溫柔中,賀宇帆總覺得,似乎還感受到了一種名為“虔誠”的情緒。
就好像,他真的在注視著一個神明。
一個屬於他的神明。
這種念頭充斥腦海的瞬間,賀宇帆自己也忍不住漲紅了面頰。目光上下流轉片刻,最終卻還是重新對上桓承之的雙眼。
他伸手將桓承之有些冰涼的手握入掌中,輕聲笑道:“你放心,就算神不站在你這邊兒,我也會永遠在你身邊守護你的。”
“在我身邊就夠。”桓承之搖頭,回了他一個相似的笑容道:“守護的事兒,交給我就行了。”
兩人聊著聊著,之前那種悲傷到讓人喘不過氣兒的氣氛,也總算是散了開去。
剩下的路程還很長,只是心境舒坦了些許,這時間也就不顯得太過漫長了。
到第二天早上的時候,幾人總算是重新回到了當初的那個海灘。因為風慕良要往西去洛安城那邊兒,而其餘三人打算向東北行回番臨,所以這上了岸,便也是到了告別的時候了。
“賀兄若想的話,只要把這符咒撕了,我得空就會來尋你的。”
和幾人告別的是那個溫柔版的風慕良,他輕笑著將一張符咒遞到賀宇帆手中,又補充了一句道:“若是有急事,撕碎符咒的時候打過來一道靈力,我必定在第一時間趕來幫忙。”
“那慕良兄的好意我就不推脫了。”
賀宇帆輕笑收下,又叫桓承之回了風慕良一張功效相同的符咒,幾人再互相囑咐兩句,便也相互揮手作別了。
待那劍修提劍離去,也就只剩下楚嶽還跟著他們了。
賀宇帆抬頭看了看沙灘另一邊兒的樹林,猶豫了一下,還是朝楚嶽問道:“楚兄你接下來是和我們一起回番臨嗎?”
“不。”楚嶽搖了搖頭,面上似乎是不由的揚起了一種期待又堅定的神色,他說:“我打算回一趟老家,有些事情,想在去復仇之前先做了的好。”
賀宇帆理解的點了點頭。
在楚嶽眼裡,他們去報仇那鐵定是抱著必死的信念的。所以在趕往仇敵那邊兒之前,他想先去復活狐妖也並不是什麼猜不到的事情。
只是……
“你說的老家,是指萬靈仙地?”
賀宇帆開門見山的直白問道。
楚嶽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麼問,眸光中驚訝之意閃過的同時,卻也還是誠實的點頭道:“是桓兄與你說的?”
賀宇帆嗯了一聲,又繼續問出了一個讓在場的剩下兩人,都同時愣住的問題道:“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我想看看那個地方。”
桓承之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麼說,然而在他開口詢問之前,楚嶽卻是帶起了一絲警惕,繃了身子道:“賀兄是對我家鄉感興趣了?”
“一直都很有興趣。”賀宇帆毫不避諱,揚了揚下巴,示意了一下身旁的桓承之,他繼續道:“因為那地方也是承之的故鄉,我作為他的道侶,想去看看也沒問題吧?”
這理由說的十分充分,楚嶽在沉默了片刻過後,也低頭為自己剛剛的猜忌行為道了個歉。
賀宇帆倒是渾不在意。
畢竟萬靈仙地被攻破那夜的情況楚嶽全程都看在了眼裡,這要是再對想去那裡的人類毫無防備,反倒還有些說不過去了。
讓他沒想到的卻是,一旁桓承之從震愣中恢復過來,卻是立刻搖頭道:“別去了,直接回番臨吧。”
賀宇帆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這腦子轉了轉,倒也明白了緣由道:“如果你害怕觸景生情的話,你可以先回番臨。我想和楚兄一同去看看那裡究竟成什麼樣了,這樣也方便我以後面對那些修真界的敗類,絕對不會有什麼聖母病的想法的。”
他這話說的十分堅定,眉眼間也滿是認真。就好像桓承之但凡此時敢說出一句拒絕的話,他立馬就能直接和楚嶽二人獨去了似得。
沉默在對視中蔓延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桓承之終還是敗下陣來,抬手在額角按揉兩下,他歎了口氣道:“我只是覺得,讓那裡在你心中的形象永遠保持著‘仙境’的狀態,也總比被地獄一樣的現實所取代要好太多了。”
“可是現實就是現實。”賀宇帆道:“看到了地獄,我才能更深刻的明白那些人的罪孽有多深重。說不定等咱們殺過去的時候,我一高興都能多殺幾個了。”
他說著,沖桓承之挑了挑眉。
後者知道他這是在用他獨有的方式安慰自己,不讓自己再次被悲傷的回憶籠罩。於是只扯起嘴角勾了個算不得好看的笑容,便點頭歎道:“仙地離這兒太遠,既然要去,那就別耽誤時間了罷。”
賀宇帆似乎是猜到了他會這麼說,咧嘴笑起來的同時,也點頭輕輕“嗯”了一聲,算是應下來了。
行程確定,再往後的路也好走。
過去的一路上,兩人也總算是給楚嶽道了桓承之的真實身份。除此之外,那個二十八號的機緣問題也跟著一併說了。
“也就是說,最多月末,我的仇人就一定可以解決完畢了,對嗎?”楚嶽問的若有所思,那雙惑人的眼睛裡閃著一些讓人有些看不懂的光澤。
賀宇帆聞聲點頭,目光緊鎖在楚嶽臉上,直到看見對方眼中那一抹堅定,他才突然開口道:“你放心,我們和長月門的仇絲毫不比你輕。一旦開打,最差我們也會保你不死的。”
楚嶽一愣,眉眼間的堅定在瞬間染起了不少疑惑,有些納悶兒他怎麼突然說起了這個。
賀宇帆倒也沒給他回應的機會,只頓了一秒,便繼續補充道:“所以,楚兄你沒必要給自己只留一個月的時間的。我是說那個復活丹的用法,應該沒猜錯吧?”
話音落下,楚岳原本就瞪大的眼睛頓時瞪得更大了。
兩人對視了片刻,他搖頭笑道:“賀兄,你說你是天機門的,擅長蔔算之術。沒想到連我心裡在想什麼,都能一起算出來啊?”
“這不是算的,只是猜的。”賀宇帆攤手道:“其實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怕也會覺得報仇就是死路一條。但是楚兄你相信我,我家承之比你想像中可要厲害多了。”
他說著,還生怕楚嶽不相信似得,抬手在桓承之肩頭拍了兩下。
後者聽著他們的對話,在被點名的時候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的扯了嘴角道:“你一個人頂十個我,這時候還謙虛什麼啊?”
“因為我只是個輔助啊。”賀宇帆笑眯眯的應著:“不過這樣一想,有我和楚兄兩個人給你打輔助,你打不過都不科學了。”
桓承之挑眉:“就算我打不過,不還有兒子呢嗎?”
賀宇帆眨眨眼,裝作沒聽懂的樣子,也不再應聲。
或許是因為他這種自信的感覺真的能影響旁人,又或者是他眉眼中的堅定和自信太過耀眼。
總之即使楚嶽是真沒聽懂桓承之口中的“兒子”是何意思,但經過賀宇帆的這麼個打斷,他卻開始忍不住的思考著,是不是可以把原計劃的壽命分配稍稍改動一下了。
畢竟除了給狐狸說一聲他一直想說未說的話外,他現在還開始貪心的覺得,若能有幸和那人再相伴一段時間就好了。
還真是越來越貪心了啊……
楚嶽想著,表情緩和的同時,嘴角上揚的弧度卻慢慢加大了不少。
心底有種甜滋滋的形容不出的味道,或許這個,就是傳說中的幸福了罷。
三人一路行程不提。
等三天后的清早,他們便到了一片群山腳下。
“再往裡走過三個山頭,就是萬靈仙地的地界兒了。”桓承之站在山腳下,抬頭看著眼前熟悉到刻印在骨子裡的山林,開口沖賀宇帆道:“你做個心理準備,仙地現在的狀況和這裡相比,說是地獄也毫不為過的。”
賀宇帆點頭應著:“我知道了。”
桓承之抬手在他發頂揉了兩下,在收手的同時,自己腳下步子一提,快速向山上沖了上去。
賀宇帆速度不慢,見他動作,也跟著楚嶽一起追了過去。
等翻越了三座山頭之後,首先入目的是一片巨大的湖泊。這湖不知具體多大,就連對岸合抱過來的山,也只是隱約能看著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賀宇帆快步走到湖泊跟前,低頭看去,湖水倒映著周圍山上的樹影,清澈中透著種讓人心曠神怡的翠意。
賀宇帆四下看了片刻,別說是桓承之口中的“地獄”了,他根本就連一塊兒陸地都沒能看見。
不過這腦子一轉想到當初去墨瀾閣時鬧得笑話,賀宇帆頓時便恍然悟道:“我知道了,你家是在水下對嗎?”
桓承之好笑道:“你自己寫過,你還不知道方位?”
“誰沒事幹描寫主角家的具體方位啊,那不都是寫寫周圍風景就得了嘛。”賀宇帆嘴角一抽道:“那不在水下的話,難道在天上?”
他說著,還似乎覺得自己這想法挺有道理,抬頭朝萬里無雲的碧空看了一眼。
結果這目光才剛放過去,腦袋就被人屈指輕敲了一下。
賀宇帆悶哼了一聲,略帶不滿的回頭看向桓承之的方向,卻見那人雙手已經在身前快速結印,一邊笑道:“都這麼久了,你就不能稍微有點兒修真者該有的思維方式嗎?”
“什麼意思?”賀宇帆條件反射的反問了一句。只是這次也不用桓承之回答什麼。他愣了一秒,便看著遠方漸漸出現在水面上的陸地,驚訝道:“你是說,仙地是被結界罩在裡面了啊?”
“不然呢?”
桓承之無奈的勾了勾嘴角,在結完了印後,又收手在賀宇帆剛剛被他敲了一下的地方揉了兩下,一邊歎道:“當初那些人根本不是強行破除的結界,走的時候自然也不會無聊到解除結界。”
賀宇帆低頭嗯了一聲,這眼前的結界破除,他自然也重新將目光放回了遠方的水面上。
一眼望去,賀宇帆心底所有的情緒在瞬間抹空。在震驚的同時,只餘得一片從心底驟然升起的複雜情緒,直沖腦門兒。
只見那原本翠綠的水面中央,隨著桓承之的動作,已然出現了一片比湖面略小一圈的陸地。
土地距離他們所站的位置並不算遠,所以這樣看去,也正好能清晰直接的看到那土地上一層單薄的新草,以及那些還在當做印證一般,被烈火燒的漆黑的枯木。
放眼望去,雖說並沒有桓承之講述的那麼誇張,但與周圍的密林一做對比,還是能清楚的感受到,當初的那場烈火燒的有多慘烈。
“時間太久,這裡的靈氣又很充足。就算當初那些敗類的攻法對土地損傷的很重,天地也總會有它自己的方式,來慢慢修補那些不該存在的傷痕的。”
楚嶽在一旁眺望著那片土地,面色平靜,卻又帶著些顯而易見的欣慰道:“桓兄你是以為,咱們此次前來,見到的會是一片荒漠對嗎?”
被點名的桓承之明顯也被眼前景象震驚了一下,愣了許久,他終還是誠實的點了點頭。面上卻揚起了些許和楚嶽相同的笑意,他說:“我以為修真者的攻法,再加上那場烈火,足以毀盡一切,卻是真沒想到,這……”
“萬物周而復始,他們確實毀了我們的家,但終是不可能毀了這片土地的。”
楚嶽笑道:“現在咱們手裡有棲先生的藥,妖族也並未全滅,況且還有你這只鎮守一方的神獸存在。想讓仙地重回原狀,也只是個時間問題了。”
話音落下,他邁步上前,在水面上一點腳尖,身體便成功落在了對面仙地的岸上。
賀宇帆伸手在仍有些呆愣的桓承之袖口扯了兩下,笑容揚起的同時,也帶他一同跟著楚岳上了前方的仙地。
當雙腳踏上那片綠草,桓承之突然扯了一把賀宇帆的衣角。
後者疑惑的回頭。
卻突然發現,桓承之站在他身側,眼中的紅色似乎是蔓延了一般,連帶著眼眶也漲得通紅。
伴隨著第一滴淚水從眼眶落下,桓承之嘴唇輕顫了兩下,顫抖著音調,他說:“我突然覺得,蒼天似乎也不是我想像的那麼殘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