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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作伴》第98章
第98章 番外一:只道是尋常(一)

閔悅君從前最不喜的便是冬天,大約是自小風餐露宿挨餓受凍的緣故。幼年的記憶不深刻,他早已不記得自己為何孤苦伶仃一個人,只隱約記得自己姓閔,會讀書識字。

那年冬天,他被清蓉救回山上後,再也沒挨過凍。清蓉看他弱不禁風,長年腳寒,一到冬天便在他屋裡早早擺上火盆,還買了幾隻手爐塞在他被子裡暖床。

閔悅君起初不習慣穿鞋,總赤腳在地上走,清蓉見一次罵一次,有時看他無知無覺,罵完便命他坐下,捧起他的腳慢慢捂。閔悅君低著頭不說話,清蓉便繼續罵,罵到口乾舌燥了,閔悅君依舊是那副不言不語的模樣,清蓉便沒了脾氣,好言好語地勸:「天氣這麼冷,你總光著腳,不冷麼?」

閔悅君淡淡回道:「習慣了。」

清蓉一口氣沒提上來,真想把手裡的腳丫狠狠掐上一頓,可捂了半天沒捂熱,閔悅君的腳還是又瘦又涼,他便不忍心,只能說:「不喜歡穿鞋?你師叔那裡還有幾雙厚棉襪,我回頭拿來給你,你穿著在地上走,也比光著腳好些。」

閔悅君看他是真的動怒,便乖乖應了。

即使如此,後來幾年他若偶然赤著腳在屋裡走又被清蓉瞧見了,照例是一頓大罵,當然,清蓉那個心軟的性子,罵歸罵,還是沒出息地給他捂腳。

閔悅君早看透了他師傅那個嘴硬心軟的本性,被他罵著,也笑吟吟地不說話。

清蓉一看他笑,一肚子火氣便撒不出來,只能色厲內荏地警告他:「再不聽話師傅罰你面壁!」

閔悅君點頭稱是,可心裡卻在翻白眼,清蓉天天被師傅師兄罰面壁,知道面壁多無趣,才不捨得讓自己徒弟遭罪。

後來閔悅君長大了,身體結實,喝藥練功攢下紅潤面皮,即使赤腳在雪地裡站著也不會受寒,清蓉便再也沒管過他。反倒是清蓉那些年修習鬼道,又疏於練功,體質越來越陰寒,到了冬天,整個青蓮觀的人數清蓉裹得最嚴實,屋裡搭兩個火盆都嫌冷。故而閔悅君後來雖然自己不冷,卻總習慣隨身帶一件厚厚的披風放在乾坤袖裡,以備不時之需。

大抵清蓉冬天太乖覺,出門都披著厚厚的披風,觀中長輩向來疼他,看他笑嘻嘻地裹著披風犯貧,又氣又笑,終究是沒與他計較下山喝酒的事。

那時候閔悅君性子剛被清蓉養得不那麼孤僻,卻也僅僅是略合群了一點,與其他師兄弟們勾肩搭背呼朋引伴的情誼仍有差別。他天生性子冷,私下裡,總是很羨慕執意真人與諸位師伯對清蓉的寵愛,清蓉嘴皮子溜,整日笑嘻嘻,張揚跳脫,青蓮觀上下都很喜歡他,即使是年幼的弟子們,也對這位小師叔格外喜愛——因清蓉沒長輩架子,還總與他們湊一堆插科打諢,被罰時也不狡辯,陪他們一起面壁挨打。

整個青蓮觀,個個都寵著清蓉,簡直要將他寵上天去。

閔悅君那時便覺得不好,他見過許多家中驕縱的孩子惹出滔天大禍,清蓉這張揚肆意的性子平時看著討喜,長此以往卻是要惹出禍端。其實師伯們也知道這樣不好,可就像那些家長,明知道太慣著孩子不好,可這孩子是自己寵大的,一言一行自帶閃光,好的越發好,壞的也似乎沒那麼壞,他們總會對自己說:這孩子雖有些不服管教,可性子是好的,出不了什麼大事。

閔悅君不敢去說長輩們的不是,便冷下臉去管教清蓉。

清蓉一開始倒是沒有放在心上,他向來寵閔悅君,所以見徒弟生氣了,他便收斂些,好言好語哄幾句,日子長了,他忽然發現自己與閔悅君對調了,閔悅君敢對他冷眉冷眼,自己偏偏忍不住做低伏小,好似多了個嚴厲的師長。清蓉有時也委屈,可閔悅君次次在理,他在閔悅君面前沒有無理取鬧的份,難得碰上徒弟找他撒嬌,他便似佔了什麼大便宜似的,開心得不得了。

久而久之,閔悅君摸清他所有命門,對付他越發得心應手。

清蓉神經粗,也不覺得被徒弟管著有什麼不對,觀中長輩亦覺得有人管著他是好事,屢屢在一旁看熱鬧,有時還向閔悅君打趣:「悅君,你師傅又跑下山喝酒去了,你快去將他抓回來,罰他去祖師祠堂跪個兩三天。」

閔悅君自然是捨不得的。

他最多將清蓉抓回去,放在自己眼跟前,逼著他老實陪著他看書練功。

清蓉想躲,他便說清蓉這師傅當得好生愜意,連自己弟子都不肯教。清蓉只好苦哈哈地陪著他,時不時指點一二,勉強做一做師傅的樣子。

一年四季,春夏秋皆是如此,只有到了冬天,清蓉持寵行兇,閔悅君心疼他,與師伯們一起將他這個沒出息的師傅寵上天。

閔悅君也是許久之後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沒那麼厭惡冬天了。

記憶裡最柔軟溫暖的部分都發生在冬天,令他對這個季節又愛又恨。

若說清蓉是青蓮觀大劫的罪魁禍首,閔悅君其實心底是不讚同的。分明是他們所有人將清蓉寵成這個樣子,他這個嘴硬心軟的師傅,縱有千般不是,對同門、對弟子、對師長卻是很愛護的,甚至愛護到有些沒原則的地步。

閔悅君心裡知道,自己這偏執又孤傲的性子,何嘗不是清蓉縱出來的?

青蓮觀就是這麼奇怪,師傅縱著弟子,師兄寵著師弟,沒大沒小,無法無天。

業果輪迴,苦樂自嘗。

清蓉下山後,閔悅君驟失所護,有種被徹底拋棄的失落感。雖然觀中其他長輩依然待他很好,可他們與清蓉不同——清蓉是他師傅,是將他捧在心尖上疼愛縱容的師傅,雖然總惹他生氣,可清蓉待他最好,同他笑鬧,好脾氣地任他撒嬌,閔悅君甚至懷疑,若有一天他犯下大錯,清蓉也是會原諒他的。

可這樣的清蓉走了,拋下他,再也沒回來。

閔悅君等了他三年,盼他這個心軟得出奇的師傅肯唸著山上還有他這個弟子,早日回來看看。

可清蓉竟然沒回來。

原來他那個肯在冬天跪在地上為他捂腳的師傅,也是可以很絕情的。

清蓉是他的心魔。

閔悅君在那三年中,無比清晰地認清了這一點。

殺清蓉的時候,他是入了魔,可心中也是暢快的。大約心魔至深已成癮,他意識清醒地看著自己將那個只懂得疼他的師傅閉上絕路,他將清蓉拋在亂葬崗,血腥味引來飢餓的野狗,他眼睜睜看著清蓉的屍首變成破碎的白骨——他那時以為自己是要死的。

他拖著千瘡百孔的身體回了青蓮觀,以為自己要為滿門陪葬——可清蓉竟然為他搏下一條命,在他失去意識的時候,在他茫然不知的時候,在他以為耳邊的那句「我隨你回去」是場夢的時候。

原來清蓉曾經說過,要隨他回去的。

閔悅君茫然無措,只覺得這一切都是清蓉給他的懲罰。他夜不能寐,再也不能做夢,只能痛苦又孤寂地活著,天下之大,他終究只剩一個人。痛到極致時,他便為清蓉招魂,可心裡知道,清蓉早被他撕碎,魂飛魄散,哪有魂魄可招——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

他想著這樣也好,耗到天地老死,自己也湮滅於人間,最差不過是成了老不死,成為別人眼裡的仙人,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

他將清蓉藏在心裡最隱秘的角落,孤身一人時便將記憶裡的片段拿出來溫習,記憶有多暖,心便有多寒。他知道自己有病,心魔從未消失,可他已心寒入骨,無藥可醫。

他以為自己一生便這樣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帶弟子下山歷練,卻再遇清蓉。

清蓉躲得快,似乎不想見他。

可是啊,閔悅君追上去時渾身都在發抖,彷彿絕症遇良醫,縱然終將身死,卻心懷大慰。他心底有一萬種方法逼清蓉回去,威逼利誘,撒嬌耍賴,即使是隻鬼,即使清蓉恨他入骨,他也要帶回去。

他對禾棠說過,清蓉是他的藥,不可愈,卻可鎮痛。

相殺又如何,他終究不再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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