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淵源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匆忙而混亂。杜家人當晚從城裡紛紛趕來,在老家設了靈堂。杜老爺子八十九歲過世,是「喜喪」,家裡要大操大辦,請了人吹吹打打,誦經超度,熱鬧倒是極熱鬧的,流水席也是擺了三十幾桌,每天來悼念的人流不斷,家裡人忙忙碌碌地關照客人,寒暄敬酒讓煙,杜子聿跪在靈堂裡,每來一位悼念的客人,他就跟著一起行禮。
沒日沒夜的忙活了三天,悲痛似乎被稀釋了,而等到送殯結束,一切告一段落,心口那顆悲傷的種子,卻早就發芽生根,時不時就要疼一疼。
這是杜子聿記事起第二次經歷葬禮,上一次在奶奶辦喪事時,他還小。當時,難過的杜小少爺看著爺爺和爸爸招呼客人,還能笑著喝酒聊天開玩笑,彷彿奶奶的去世對他們不痛不癢一般,還因為這個生了兩個長輩好一陣子的氣。後來,杜子聿漸漸也成了大人,才慢慢明白,大人喜歡把痛苦藏起來,用輕鬆的表情對外人表示禮貌,只有等到獨處時,才肯亮出傷口,自己舔一舔。
杜老爺子留了一封遺書,交待杜父,一定辦好遷祖墳的事情。杜子聿看完父親遞過來的遺書,心裡五味雜陳,只聽杜父也是歎了口氣:「遷祖墳的事,去年就商量過,地我都買好了,就是因為老家人不肯遷一直拖著。」
話外的意思,不用父親再多說。杜老爺子臨走之前,還是耍了個心眼兒。一封遺書壓住了悠悠之口,冠以夙願的名頭,不想搬也多少要給七八分面子的。
這事不宜拖,杜父辦事素來雷厲風行,趁著送老爺子入土,便把遷墳的事一併料理了。老家的親戚雖說不願意動遷,但也只是嘴上埋怨,大體還是肯配合的。一時間搬家加上遷墳,家裡亂得很,偏偏這當口還有人非要來添亂——求血玉扳指那個老闆又找上門來了。
趕巧了家裡叔叔爺爺們都在山上忙遷墳,杜子聿和沈石本也打算要過去,正被這老闆攔在院子裡,這人到挺年輕,三十來歲,西裝筆挺的,戴著眼鏡,一副斯文相貌。見了人倒也客氣,詢問之前和他聊過的「杜老先生」在不在。
杜子聿不想跟他耽誤時間,連請都沒往堂屋請,就開門見山地問他:「您是來談扳指的事的?」
「看來杜老先生交代過?」男人笑起來,和和氣氣道:「對對對,我之前和杜老先生談過扳指的買賣,我姓鄧。」
「抱歉,鄧先生,扳指我們不賣了。」杜子聿搖搖頭,他指了指身上帶的孝:「您見的杜老先生是家主的弟弟,家主前兩天回來聽說了這件事,不準備賣。現在我們家主剛剛過世,家裡亂得很,恐怕抽不出時間跟您詳細解釋,總之,扳指是肯定不賣了。」
男人愣了愣,先是道了句「節哀」,然後一臉的為難,杜子聿看他這副樣子,心生好奇,便多嘴問了:「鄧先生,我冒昧問一句,您為什麼對我們家這枚扳指這麼感興趣?」
男人歎了口氣,似乎確實也有些難處:「我這話說了,希望您不要生氣,這枚血玉扳指,是我家老闆尋遍了大半個中國才找到您這的。我也知道這確實是您家的東西,但我家老闆真的和這件東西有些淵源,當初我給過杜老先生一份文件,裡面詳細講述了這枚扳指的來歷,也不知道杜老先生看沒看,哎……」
「你回去吧,不管扳指跟你家老闆有多大的淵源,也是賣不成的。」杜子聿搖搖頭,有些後悔自己多嘴,避之不及地對著男人擺了擺手,心想老闆上頭還有老闆,這件事怎麼這麼麻煩?倒是那份所謂的文件,他好像在杜老爺子的房間裡看到過……
目送著男人走了,杜子聿只猶豫了短短幾秒,便返回到杜老爺子那間瓦房,翻起床頭五斗櫃,果然有一個檔案袋就放在第一隻抽屜裡。
「我覺得,這件事,不簡單。」杜子聿皺了皺眉,看了一眼沈石,便把檔案袋拆開了。
這裡面是一份拼湊的資料,看內容是些摘錄的歷史文獻,杜子聿翻了翻,立刻發現了血玉扳指的照片,旁邊的註解是,出土自河北省一處清代墓群,墓主人是個文官,但身份待考。
這張照片乍一看確實是他家這枚扳指,但仔細看來,血紋卻有著細微的差別,正在杜子聿辨認的時候,沈石插嘴道:「這只扳指我見過,和教授去考察時,最後一站就是參觀這個墓群。」他想了想,回憶道:「我記得當時教授說,這個墓有大量的被盜痕跡,主人墓已經盜空,出土的是夫人的棺槨,沒有名諱,只知道是謝氏。」
「謝氏……」杜子聿沙沙翻著資料,很快停下,指著一段輕輕念出來:「謝士枋,清代乾隆年間吳縣人,擅雕刻,所雕玉器精妙絕倫,揚州鹽商大賈競相高價爭購,名聲鵲起。乾隆年間被召入皇宮內廷。其一作品,形似半爿西瓜,外皮綠如翡翠,內瓤紅似珠霞,好似剛剛剖開,甘露欲滴,見者無不稱奇。乾隆帝對之愛不釋手,藏於圓明園……」他皺起眉,又翻了幾頁,繼續念道:「蘇門謝氏,謝士枋之長女,謝士枋對她寵愛有加,集畢生之心血,雕鏤十二件玉飾作為嫁妝……」
「十二件玉飾?」沈石說出杜子聿心中所想,兩個人對視了一下,沈石先說到:「我聽學生閒聊說過,血玉扳指,是一對的。出土的這隻,是謝氏的,還有一隻,應該是那個姓蘇的?」
「晚清耳墜、鎏金項鏈、十八子手串、一對血玉扳指、翡翠朝珠、帝王綠手釧、琺琅翠玉簪、鴛鴦紋篦子……」杜子聿掰著手指細細算來,現在已經有9件翠飾浮出水面:「按照這份文件的說法,想買我們扳指的買主,是這個謝氏的後人……那這個從博物館裡掉包謝氏嫁妝的,又是什麼人呢?」杜子聿眉頭緊皺起來,感覺一切線索的關鍵都握在了自己手裡。
單先生是和盜竊造假原料息息相關的人,而造假的對象是十二件翠飾,十二件翠飾的主人是企圖買杜家扳指的人,那麼單先生和買主是什麼關係?還是根本就是同一路人?
「我想見見這個買主了。」杜子聿看向沈石,忽然笑起來。
杜子聿當即聯繫了那個小老闆,坦白自己是杜家家主的孫子,扳指一直在自己手上,他看了資料,明白了對方的誠意,但是想要親自和買主見一面,才肯讓出扳指。小老闆很高興,馬上說要和大老闆聯繫一下,讓杜子聿等消息,杜子聿便也欣然答應下來。掛斷電話還沒五分鐘,小老闆的電話追過來,說大老闆答應來見他,不過要從香港趕過來,而且大老闆最近的確事情很多,抽不開身,恐怕他要等一周。
「好飯不嫌晚。」杜子聿這麼說著,估計自己一周後已經返回T市,便把古董店的地址給到小老闆,說在那裡見面,也省的他們輾轉來到這個窮鄉僻壤,舟車勞頓。
——
等到老家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杜家人返回老宅,已經接近中秋。家裡少了老人,過節的意興也是闌珊,但畢竟還有孕婦在,中秋總不能冷冷清清湊合過了。梅姨早早地開始張羅自己做月餅,杜子聿一回到老宅,就看見梅姨和大姐兩個人還能忙活得熱火朝天,還是梅姨一貫的風格,過個小節都跟過年似的那麼隆重。
小狼半個月沒見主人了,聞見杜子聿的味兒就撲上來,家裡另外一隻「真」大型犬被它遠遠落在後頭,杜子聿被撲了個正著,還好沈石及時從後面扶著,不然他早就被撲倒了。舌頭舔上來,小狼的熱情確實讓人難以消受……
「寶寶,想不想三姨呀?」三姐笑呵呵的聲音傳過來,想必是又纏著大姐去了,二姐在一邊催促他們趕緊把行李收了,別擋著路,梅姨那邊已經開始問起她的經典句式:「累了沒?餓不餓?想吃什麼啊?水果吃不吃?中午加菜吧?」
沈石一把把重了好幾倍的小狼拎開,杜子聿才得以鬆口氣,梅姨端著盤子往他嘴裡塞了個棗子,笑瞇瞇地說:「哎呀,又瘦了。」
杜子聿笑了笑,一時恍惚地看向堂屋,彷彿下一刻,杜老爺子就從裡面走出來,拿著報紙,推推金絲眼鏡,聲如洪鐘地吼他:「小兔崽子,來了也不知道先來看看你爺爺!」
「我這是標準身材啊,我說梅姨你得趕緊跟國際接軌了,你看看我大姐讓你喂得都土肥圓了!」
「嘴這麼欠呢,臭小子!」大姐一眼瞪過來,杜子聿笑嘻嘻地拉著沈石往屋裡跑了,把行李放好,杜子聿臉上的笑意褪去,轉身去了老爺子的房間,沈石跟在他後面。
杜老爺子的房間被清得乾淨,只有兩張黑白照片擺在一起供奉著,杜子聿和沈石一起給爺爺奶奶上了柱香。
「大家都挺堅強的呢。」杜子聿望著照片裡二老慈祥的面容,嘴角勾了勾:「你們放心吧。新家還住的慣嗎?我知道,你倆在一塊兒,肯定天天樂開了花吧?」
沈石忽然伸手攬住杜子聿的肩,杜子聿莫名地抬起頭,對上這小子垂下的視線,問了句:「怎麼了?」
「就是,突然想抱抱你。」沈石說著,緊了緊手臂。
杜子聿嗯了一聲,望向杜老爺子的照片,心裡默默道,老爺子,你看人,挺準的。
「那天在山上,老爺子到底跟你說什麼了?」杜子聿忽然道。
沈石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道:「他問我,咱倆,是誰進誰的門……」
「那你怎麼說的?!」
「我說,你是我老公,他挺高興的。」
「……」杜子聿身子一僵,訕笑了一下,再看向老爺子照片時,眼神有些閃躲。
對不住了,杜老爺子,您孫子不爭氣啊……